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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修道院的墨水 ...


  •   嘴里拿破仑咖啡的霸道苦味,足足萦绕了大半天,直到我用最后一点积分换来一包最便宜的榨菜,就着凉水硬咽下去,才算是压住了那股从喉咙烧到胃底的灼烈。雨又开始下了,不大,但绵绵密密,带着深秋入骨的寒。我蜷在薄被里,听着雨滴敲打铁皮棚的单调声响,眼睛盯着天花板上那片水渍——它又扩大了些,形状像个沉默的嘴。

      胃里空落落的,但积分更空。锚点数字在昏暗光线下幽幽亮着,97.8%,比昨天高了0.1%,大概是滑铁卢那单“战略物资”配送精准的奖励。可数字不能当饭吃。我需要下一单,立刻,马上。

      仿佛是听到了我肚子里的哀鸣,印记准时发烫,带来一阵带着羊皮纸和旧木头气息的微凉。

      新订单接入。优先级标注为“静修支援”。客户是:爱尔兰,凯尔斯修道院,负责抄写与装饰圣典的资深抄写员姊妹,艾丹。

      商品清单带着一种与世隔绝的专注:特制不晕染的鞣酸铁墨水两瓶,用于绘制复杂首字母的极细羽管笔三支,缓解长时间低头抄写导致的颈肩酸痛药草膏一罐,以及——在冗长的经文抄写间隙提神、并有助于保持手部稳定的淡蜂蜜酒一小皮囊。

      配送地址在修道院缮写室后排,属于艾丹个人的橡木写字台下方的暗格。

      备注写得仔细又克制:墨水色泽须如午夜般沉黑,光照下微泛金棕;笔尖要能勾画比新生荆棘更细的线条;药膏气味须清苦,不可浓烈扰人静思;蜂蜜酒只要最淡的,一丝暖意足矣。愿主保佑这趟行程安宁。

      附加条款则强调,中世纪修道院是高度封闭的信仰与学术共同体,需极致低调,不可打扰任何形式的祈祷、抄写或冥想,尤其要避开巡视的院长嬷嬷。

      凯尔斯修道院……那个诞生了奢华璀璨的《凯尔斯书》的地方。我曾在模糊的历史图册里见过那些书页,繁复到令人窒息的花纹、精细到匪夷所思的图案,原来都是一笔一划,在这样的静谧与酸痛中诞生的。需求如此具体——沉黑的墨水,细如荆棘的笔,清苦的药膏,淡如水的酒。没有帝王的焦躁,没有战场的紧迫,只有一种缓慢的、与时间角力的虔诚。

      饥饿感暂时被这任务带来的奇异宁静压了下去。我下床,腿脚有些发麻。保温箱滑出床底。墨水装在厚重的矮玻璃瓶里,颜色确如凝固的夜;羽管笔的金属笔尖闪着寒光,细得惊人;药草膏是深绿色,散发着艾草与薄荷的冷香;蜂蜜酒用一个小巧的软皮囊盛着,封口严密。我将它们小心收纳。

      传送的感觉,像投入一泓冰冷的深潭。潮湿的石壁气息、陈年羊皮纸的微膻、蜂蜡燃烧的甜腻,还有淡淡的霉味与墨香,瞬间取代了出租屋的泡面余味与湿冷。我落在一间高大、幽深、但异常安静的厅堂角落。长长的木桌排列,桌面上固定着摊开的羊皮纸,有些已完成大半,绚丽的色彩与金色的勾勒在从高窗投入的、灰白的天光下,闪烁着沉静而奢华的光泽。穿深色袍服的抄写员们低头工作,笔尖划过皮纸的沙沙声是唯一的旋律,间或有人极轻地咳嗽,或转动僵硬的脖颈。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专注。我像一道影子,沿着墙壁的阴影移动,找到后排那张属于艾丹的桌子。桌子磨损得很厉害,但收拾得整齐。我蹲下身,摸索到写字台下那个隐蔽的木质暗格,轻轻推开,将带来的物品一样样放入。暗格里已经有一些用秃的笔、干涸的墨水瓶,以及一个磨损的象牙书签,边缘被手指摩挲得温润。

      就在我合上暗格的瞬间,旁边桌一位一直埋首工作的老修女,忽然极其轻微地抬了下头。她的目光没有看向我,而是越过我的头顶,投向高高的、嵌着彩色玻璃的窗户,窗外是爱尔兰常见的、灰蒙蒙的雨云。她的眼神空茫了一瞬,嘴唇无声地翕动,像是在祈祷,又像是在对抗某种侵入脑海的画面。然后,她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极轻地、用拉丁语呢喃了两个字,声音干涩得像秋风刮过石缝:“……又看见了……那些错乱的线条……”

      她很快低下头,用力眨了眨眼,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的经文上,笔尖却微微颤抖了一下,在羊皮纸边缘留下一个极小的、颤抖的墨点。她蹙眉,小心地用刀片刮去。

      我僵在原地。错乱的线条?她看见了什么?是长时间精细劳作产生的视觉疲劳幻象?还是……别的什么?我想起玛雅祭司关于星流扰动的低语,想起巴格达密信里提及的“观测”。难道在这种极致的、指向永恒的专注中,也更容易瞥见时空结构本身的……“毛刺”吗?

      没有答案。我压下心悸,迅速而无声地退离。穿过寂静的缮写室,穿过回荡着遥远圣歌的冰冷石廊,在无人察觉的角落启动返程。

      回到出租屋,雨声依旧。结算信息带来了一笔还算丰厚的积分,锚点稳定性又向上跳动了一点点。可我的心绪却无法平静。老修女那空茫的眼神和干涩的低语,像一根细微的刺,扎进了刚才任务带来的宁静印象里。

      我用新得的积分兑换了食物——不只是泡面,还有一条黑麦面包和一小块黄油。又补充了咖啡粉。然后,我给自己煮了一包面,切了两片粗糙的黑麦面包,涂上薄薄的黄油。食物温热实在,暂时安抚了胃和神经。

      我坐在窗边,吃着面包,看着窗外被雨水模糊的世界。修道院的极静与专注,是一种抵抗时间流逝的方式。我那不断接单送单的循环,何尝不是另一种抵抗——抵抗锚点归零,抵抗被时空乱流吞没。只是,他们的抵抗指向信仰与永恒,我的抵抗,仅仅指向下一顿饱饭和手腕上那个脆弱的数字。

      还有那些散落在不同时空的、关于“错乱线条”、“星流扰动”、“观测者”……它们又是什么?

      面包吃完,面汤也喝干了。雨没有停歇的迹象。

      手腕上的印记安安静静,锚点数字稳定。

      我闭上眼睛,在雨声中,试图驱散老修女那双空茫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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