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点了份炸鸡》豌杂面

6、第 6 章

　　卤蛋终究没能加成。那包用蒙古商人交易积分换来的、最便宜的卤蛋，在我撕开真空包装的瞬间，散发出一股若有若无的、类似归墟中“认知残渣”的陈旧气味。我盯着那枚色泽黯淡的蛋白看了三秒，最终把它丢进了垃圾桶。有些底线，比如不吃可能被时空污染的卤蛋，在摇摇欲坠的生存线上，反而变得清晰起来。

　　泡面还是泡面。热水冲下去的瞬间，那股熟悉的、工业化的香味升腾起来，竟然让我感到一丝可悲的安心。至少这味道是确定的，是属于我这个破烂时空的、贫瘠的确定。

　　手腕上的光纹在吃面时稳定地亮着，96%。窗外又开始下雨，淅淅沥沥，比之前江南的霉雨要冷硬一些，打在铁皮棚上的声音也带了点北方的急躁。雨水似乎找到了新的渗漏点，墙角传来有节奏的、缓慢的“滴答”声，像另一个维度的秒针。

　　就在我考虑要不要用最后一点积分换个盆接水时，订单刺痛传来。这次的灼热感很“正”，没有归墟的塌陷感，也没有之前幻象灌输的尖锐，是熟悉的、跨位面快递员的日常。

　　【新订单接入。优先级：标准。】
　　【客户：维京时代晚期，格陵兰，挪威人定居点“东定居点”首领“埃里克森”（自称，谱系存疑）。】
　　【商品：耐寒作物种子（改良芜菁、黑麦）混合包 x 3（伪装为“来自更绿之地的礼物”），强化渔线（高韧性，透明） x 2卷，治疗坏血病的浓缩针叶松针提取物药丸 x 1瓶（伪装为“森林精华”）。】
　　【配送地址：格陵兰，东定居点，首领长屋后的储藏地窖入口。】
　　【备注：冰期延长，捕猎艰难，作物歉收。孩子开始生病。需要希望，需要结实的线，需要森林的药。以祖先的名义，请快。】
　　【附加条款：扰动量≤0.5；维京格陵兰社群正处于气候恶化与生存压力下，情绪敏感，信仰与务实主义交织；严禁直接接触，避免被误解为神灵或邪魔。】

　　格陵兰的维京人。我知道他们，或者说，从历史的边角料里读到过。北大西洋温暖的“中世纪暖期”让他们在格陵兰建立了定居点，但气候转冷后，这些社区在困顿中逐渐消亡。这是一个正在缓慢滑向终点的文明碎片。

　　订单备注里“需要希望”几个字，像一根细小的刺，扎了一下我麻木的神经。希望……我的“希望”又在哪里？在下一单积分里，还是在归墟那断断续续的求救信号中？

　　准备物品。种子混合包用防水油布和皮革仔细捆扎；渔线缠绕在手工雕刻的木轴上；药丸装在骨质小瓶里，用蜂蜡密封。所有东西都尽量做得粗糙、实用，带着手工痕迹，符合一个艰难求存社群能理解和接受的样式。

　　传送启动。酷寒瞬间穿透了我单薄的衣物，像无数冰针扎进皮肤。眼前是苍茫的雪原，铅灰色的天空低垂，远处是覆盖着冰雪的黑色山峦和泛着寒光的峡湾。东定居点比我想象的更凋敝，几座低矮的草皮屋顶长屋像是长在冻土上的苔藓，烟囱里冒出的烟稀薄无力。寒风卷着雪粒，发出永无止息的呜咽。

　　按照导航，我找到那间最大的长屋，绕到后面。所谓的地窖入口，只是一个用石块和旧木板勉强遮盖的斜坡。我迅速将包裹放在入口旁一个相对干燥的石块后面，用一些积雪稍微掩盖了一下。

　　就在我准备离开时，长屋厚重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股混合着烟火、人体、腌制食物和淡淡绝望气味的热流涌出。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出来，裹着厚重的毛皮，胡须和眉毛上结着白霜。他看起来很疲惫，眼窝深陷，但腰背依然挺直，手里握着一柄磨损严重的斧头，目光如同他身后的冰山一样冷峻而固执。

　　他并没有看向我这边，我的遮蔽模式应该还在起作用，而是径直走到院落边缘，望着灰蒙蒙的海面，站了很久。寒风拉扯着他的毛皮外套。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站着，像一尊在对抗整个严冬和命运的沉默雕像。

　　然后，他缓缓转身，目光似乎无意识地扫过地窖入口——扫过我刚刚放置包裹的位置。他的脚步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瞬，几乎难以察觉。他没有走过去查看，只是握着斧头的手，指节稍微收紧了一些。随后，他走回长屋，关上了门。

　　就在门关上前的刹那，我似乎听到里面传来一阵极其微弱、但异常清亮的婴儿啼哭声，随即被风声吞没。

　　我怔在原地。他看到了？还是仅仅是一种直觉？那种沉默的、不抱希望却又不得不坚持的等待……我忽然理解了备注里“需要希望”的重量。我送去的不是救赎，可能连缓解都谈不上。在即将到来的漫长酷寒和孤立无援面前，几包种子、一卷渔线、一瓶药丸，渺小得可笑。

　　但那是他，以及他身后那些在冰雪边缘挣扎求生的人，所能抓住的、为数不多的、来自“更绿之地”的“礼物”。或许，这就够了。至少，那声婴儿的啼哭，还在继续。

　　我带着一身格陵兰的寒气返回出租屋。屋里的“滴答”声更响了，墙角已经积了一小摊水。结算信息弹出：【订单完成。积分+95。文化契合度评级：良。时空扰动量：0.48。锚点稳定性：+0.02。当前稳定性：96.2%。】

　　稳定性艰难地回升了一点点。积分勉强覆盖了生活必需和可能的小修小补。我看着墙角的水渍，决定做点什么。我用这单赚来的大部分积分，在系统商城的生活区（一个极其简陋的界面）里，兑换了一次“临时居所简易防水补漏服务（自动）”和一份“高效防潮剂”。

　　当夜，几个指甲盖大小、蜘蛛般的银色微型机器人从我的印记中弹出，悄无声息地爬到屋顶和墙角，喷吐出一种迅速凝固的透明凝胶，堵住了主要的漏点。防潮剂也被放置在角落，慢慢吸收着湿气。

　　雨还在下，但恼人的“滴答”声终于消失了。屋里似乎干燥了那么一点点。我坐在不再那么潮湿的床边，听着均匀的雨声敲打铁皮，第一次觉得这声音不再那么令人烦躁。一种极其微小的、对生活环境的掌控感，油然而生。虽然我知道，这掌控感脆弱得像补漏的凝胶，下一次稍大点的风雨就可能失效。

　　就在我享受这片刻安宁时，印记传来一阵奇特的波动——不是订单，更像是某种定向广播或信息推送。

　　【区域性时空扰动预警（低强度）：检测到印度洋海域，公元9-10世纪交汇期，存在持续低频、高文化融合度的“信息交换请求”波纹。波纹性质：非紧急，开放性，带有显著的贸易与宗教哲学传播特征。相关执行员如有合适资源及兴趣，可尝试进行低风险“文化投递”或“信息采集”，系统将提供基础通讯协议支持与相应积分奖励。此为非强制任务，无惩罚。】

　　开放性请求？文化投递？这听起来和之前所有任务都不同。没有具体的客户、地址、物品清单，只有一片时空区域和一种“请求”的波纹。像是往一片活跃的海域里抛出一个带信息的漂流瓶，看看会被谁捡到，或者能捞起什么。

　　风险低，非强制。但“信息采集”这个词，让我想起了那份昂贵的简报，以及归墟信号里“他们”在寻找的东西。或许，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在相对安全的情况下，主动接触其他时空“信息流”的机会？哪怕只是听听“潮声”？

　　我需要信息。任何可能帮我理解现状、找到出路的信息。而且，只是“投递”和“采集”，应该不会像归墟作业或连锁反噬那么危险。

　　我接下了这个开放任务。

　　系统提供了几个非常基础的“文化信标”模板：一小段可以循环播放的、包含简单数学序列、天文周期或普适性几何图案的信息流；或者，一份“物品”——一株能在海水中短暂存活、附带无害共生微生物的特殊珊瑚虫幼体。我选择了后者。珊瑚虫更“沉默”，也更具象征意义——生命与连结，或许更适合那种开放性的交流。

　　同时，我也设定了“采集”参数：自动记录并过滤该区域最强烈的三种非自然、非灾难性的“文化信息波纹”，为期相对时间24小时。

　　传送坐标设定在预警海域上空。我出现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靛蓝色的海洋与夜空中。脚下是温暖的海水，头顶是南半球陌生的璀璨星河。风平浪静，只有永恒的、舒缓的潮声。远处，隐约可见零星帆影——是阿拉伯的独桅三角帆船，还是东南亚的木板帆船？抑或是更遥远的商船？

　　我将那株散发着柔和蓝光的珊瑚虫幼体，它做了技术伪装，看起来只是品种奇特的自然珊瑚，轻轻投入温暖的海水。它微微闪烁了一下，便顺着洋流缓缓漂远，像一滴落入墨蓝绸缎的泪珠。

　　接着，我启动了信息采集。自己则悬停在半空，隐藏在视觉和感官遮蔽之后，静静地“听”。

　　潮声是背景。渐渐地，其他“声音”浮现出来，并非通过耳朵，而是直接作用于感知：

　　·波纹A最强，带有香料、檀木与数学的韵律。这是一股稳定而活跃的“信息流”，充满了市场报价—宝石、香料、樟木，星图修正讨论，以及某种基于数字“零”和代数的哲学思辨片段。它来自一个庞大的、网络化的贸易与学术社群，自信而开放。来源倾向：阿拉伯阿拔斯王朝鼎盛期，活跃于印度洋的商人与学者网络。
　　·波纹B带有梵语吟唱、青铜铸鸣与精确建筑比例，更加古老、深沉、仪式化。信息中反复出现某种宏伟寺庙的建造数据、神祇仪轨的复杂步骤、以及对宇宙循环—“劫”—的深邃冥想。它强大但相对内敛，专注于自身的完美与永恒。来源倾向：南印度朱罗王朝或类似强盛的印度教王国，其文化影响力随贸易辐射。
　　·波纹C较弱，但清晰，带有瓷器敲击、丝绸摩擦与水墨意境：优雅、含蓄、偶尔带着一丝探索的好奇。信息中包含陶瓷釉色配方交流、远航见闻的诗意描述、以及对于海外奇珍舶来品的审美品鉴。它不像前两者那样具有强烈的输出性或内省性，更像一种从容的观察与交流。来源倾向：唐末至宋初，中国沿海港口或远洋商船。

　　这就是公元9-10世纪印度洋的“潮声”。三大文明（阿拉伯、印度、中华）的精华，通过贸易与宗教的纽带，在这片海域上空无形地交汇、碰撞、融合。没有战争，没有灾难，只有蓬勃的、充满活力的知识、商品与思想的交换。我投放的珊瑚虫信标，很快被波纹A（阿拉伯网络）捕获，引发了轻微的好奇波动，被仔细“检查”后，似乎被判断为无害的“自然奇观”，其蕴含的“联结”象征可能被理解或误解，但涟漪很快平息在更庞大的信息流中。

　　24小时的相对时间很快过去。采集结束。我带着三大文明的信息波纹样本和任务完成的提示返回。

　　【开放性文化投递与采集任务完成。投递物品已被记录接触。信息样本已采集。奖励积分：+80。时空扰动量：0.3。锚点稳定性：+0.01（低风险探索奖励）。当前稳定性：96.3%。】

　　收益不多，但几乎没有风险。更重要的是，我“听”到了。听到了那个时代健康、活跃的文明脉搏，听到了不同于困守格陵兰的绝望，也不同于系统任务里常常涉及的帝王将相或隐秘知识的另一种声音——民间自发的、繁荣的交流之声。

　　这声音让我想起沈括的回馈，想起蒙古商人帐中的低语，甚至想起玛雅祭司仰望的星空。在宏大叙事与系统阴谋之下，这些细碎的、属于具体时代具体人群的“活着”的痕迹，或许才是时间本身最坚实的质地。

　　回到出租屋，雨已停歇。补漏似乎起了作用，墙角干燥。防潮剂安静地工作着。我用剩下的积分煮了一碗面，没加卤蛋，但奢侈地放了一小包榨菜。

　　吃着面，我调出采集到的信息波纹样本。那三种不同的“韵律”在我意识中回放。我试图想象，如果把我记录的归墟信号、玛雅低语、甚至系统公告也转换成类似的“波纹”，会是什么样子？一定是尖锐的、扭曲的、充满断裂和杂音的。

　　或许，判断一个时空是否“健康”，是否远离“系统”的干预或“冗余清理”，听它的“潮声”就够了。

　　我放下碗，在记录本上添了新的一行：
　　【格陵兰：沉默的希望。印度洋：开放的潮声。屋顶不漏。】
　　在“潮声”二字旁边，我画了一个小小的、三股交织的波浪符号。

　　然后，我躺下，在不再滴水的房间里，耳边似乎还回荡着印度洋那温暖、繁复、充满生机的无形潮汐之声。它不能驱散我对系统和归墟的恐惧，但至少在这一刻，它让我相信，在无尽的时间与空间里，不仅仅只有任务、锚点和泡面。

　　还有潮声。还有人在努力活着，交换着，思考着。

　　这念头，像墙角那点防潮剂一样，微弱地对抗着无处不在的、来自时空深处的湿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