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住太阳》了了六月

2、初来乍到

　　三人一同出门，到了村口的小岔路，唐顺华便挥手让他俩自己去逛，她则朝另一个方向去了。

　　有相熟的村民坐在门口纳凉，看见唐顺华带着两个孩子，好奇地问：“顺华婶，你家乐乐旁边那俊小子是谁家的？瞧着面生。”

　　唐顺华乐呵呵地回答，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还没走远的祝君好听见：“我外孙！你没见过正常，孩子今天才接回来住！”

　　“外孙”两个字飘进祝君好耳中，让他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讶异。

　　送他来的那个人，明明已经将他那点算不上光彩的过往私生子的身份，母亲的逝世，父亲的漠视。

　　以及那个“家”里女主人明确的厌恶全都“如实”告知了唐顺华，并“委婉”提醒要多“关注”这个“可能有些问题”的孩子。

　　他本以为，等待自己的会是小心翼翼的审视、礼貌的疏离，或者更糟的、掩饰不住的嫌弃。

　　可这位外婆，不仅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还给他煮面，让他同桌吃饭，现在甚至对邻居这样自然地介绍他。

　　虽然那个叫祝长命的女孩，从眼神到语气都透着毫不掩饰的敌意，但这对他而言，实在算不了什么。在那个所谓的“家”里。

　　他早已习惯了比这更直接、更冰冷的恶意。祝长命那点带着孩子气的抵触，在他看来，近乎无害。

　　“喂！” 一只白皙的手突然在他眼前晃了晃，打断了他的思绪。

　　祝长命不知何时凑近了，皱着眉看他，“发什么呆？喊你两遍了！路还逛不逛了？”

　　祝君好回过神，淡淡应道：“没有发呆，逛。”

　　“那行，跟紧，别再走神了。” 祝长命转身，边走边开始她的“导游”工作，语速快得像倒豆子，带着点敷衍了事的态度。

　　“我们现在站的位置，右手边这条道进去就是村里。我家在村子最靠山脚那边，安静，刚才出来你也看到了。”

　　她指了指正前方：“看见那个下坡没？一直走到底，有个小卖部，东西不算多，但油盐酱醋、零食文具什么的还算齐。村里就这一家店，要是这里没有，就得等公交车去镇上市里买。”

　　接着，她指向左手边：“那边，过了那个上坡，一直走，看到岔路口往左拐，就能看到一个公交站牌。等57路，终点站就是学校。”

　　她说完，停下来，侧头看向一直安静跟在半步之后的祝君好，脸上没什么热情，“要介绍的就这些了。记不住也没事，反正走两天也就熟了。剩下的你自己随便逛逛吧，我去找我外婆了。”

　　她挥挥手，转身就要跑开，轻盈得像是要飞起来的蝴蝶。

　　跑了两步，又像忽然想起什么，猛地刹住脚，扭回头，脸上带着点不确定：“喂，你，记得回我家的路吧？”

　　祝君好看着她被路灯勾勒出的、微微泛着光晕的侧脸轮廓，点了点头：“记得。”

　　得到肯定的答复，祝长命立刻又恢复了那副“甩掉麻烦”的轻快，最后丢下一句：“那你自己好好逛，我就不打扰你探索新地图啦！”

　　伴着一声清脆的、没什么恶意的笑声，她像只归巢的蝴蝶，蹦跳着消失在通往王阿婆家方向的巷子口。

　　月亮不知何时已悄然爬上半空，是一弯清亮的下弦月。

　　银色的月光水一样泻下来，将小巷、屋瓦、远处的山峦轮廓都镀上一层朦胧的柔光。

　　祝君好站在原地，看着祝长命消失的方向。方才她回头问话时，月光恰好照亮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生机，仿佛盛着整个夏夜的灵动。

　　他静静看了一会儿，才转身，按照祝长命指点的方向，默不作声地认真走了一遍。

　　将小卖部的位置、公交站的方向、几条主要岔路都记在心里。

　　村子不大，他很快便逛完，沿着记忆中的路返回。

　　院门虚掩着，里面的灯还亮着。他推门进去，看见唐顺华已经回来了，正坐在藤椅里轻轻摇着蒲扇。

　　祝长命挨着她坐在小板凳上，头靠着外婆的膝盖，小声说着什么，逗得老人眉眼弯弯。

　　听到门响，祖孙俩一同看过来。唐顺华停下摇扇，从藤椅上站起身，笑着说：“好了，最后一个也回来了，咱们准备洗漱睡觉吧。”

　　祝君好关好院门，有些迟疑地看向显然是在等他的两人，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然：“外婆，你们，是在等我？”

　　“不然呢？” 祝长命抢先怼道，语气还是有点冲，但比起最初的敌意，似乎淡了那么一点点，更像是习惯性的抬杠。

　　“下次不用等我的。” 祝君好低声说，手指无意识地蜷了一下。他不习惯被人等待，更不习惯成为别人“麻烦”的一部分。

　　“好了好了，都少说一句。” 唐顺华永远是那个最有效的调和剂。

　　她笑着拍了拍手，“时间不早了，赶紧的，各回各屋，洗漱睡觉！明天还得收拾开学的东西呢，虽然离开学还有几天，我们先查缺补漏。”

　　唐顺华一发话，祝长命立刻偃旗息鼓，冲祝君好做了个小小的鬼脸，起身拉着外婆往屋里走。

　　祝君好看着她的背影，觉得她这些孩子气的举动实在有些幼稚，但他并不想计较。

　　寄人篱下，保持安静和距离，是他认为最妥当的方式。

　　洗漱完毕，回到唐顺华给他收拾出来的、紧挨着祝长命卧室的那个小房间。

　　房间干净整洁，有张简单的木床，一张书桌，一个衣柜。

　　窗户开着，夜风送来院子里月季的淡香和雨后草木的气息。

　　祝君好关上门，却没有立刻上床。

　　他在书桌前静坐了片刻，然后从带来的那个旧书包最里层的夹袋中，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张边缘已经微微磨损、有些发皱的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女人，穿着朴素，面容清秀，眉眼间能看出与祝君好几分相似，只是被生活的风霜刻上了些许沧桑的痕迹。

　　但她笑得很开心，眼睛弯成月牙，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笑容。

　　她怀里搂着一个大约三四岁的小男孩，男孩脸蛋圆圆的，也咧着嘴傻笑，正是幼年的祝君好。

　　背景似乎是个简陋的公园，阳光很好。

　　祝君好用指腹极轻地摩挲着照片上女人的脸，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房间里只开着一盏昏暗的小台灯，将他清瘦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长长。

　　他对着照片，开始用极低的声音，近乎耳语般，絮絮叨叨地说起话来。

　　“妈妈，我今天到新地方了。”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罕见的柔软，与白天的淡漠判若两人，“送我来的人，好像把事情都跟这里的外婆说了，我本来以为会不太好过。”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照片上母亲的笑容上，似乎从中汲取了一丝勇气。

　　“但是，妈妈，这里好像不太一样，外婆她对我很好。

　　“给我煮面吃，让我叫她外婆，还跟邻居说我是她外孙。” 他的语气里带着点难以置信，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不敢确定的欣喜。

　　“家里还有个小姑娘，叫祝长命，是外婆的亲外孙女。” 提到这个名字，他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随即又抿平，“她好像不太喜欢我，觉得我抢了她外婆挺有意思的，像只护食的小猫。” 这个比喻让他自己都觉得有些新奇。

　　“妈妈，这里有阳光晒过被子的味道，有热汤面的味道，还有外婆身上那种让人安心的味道和你一样的味道。”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头也微微垂了下去，额前的碎发遮住了眼睛，只有低哑的嗓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流淌，“很好闻…可是妈妈，我有点怕，怕这只是一场梦。”

　　他的手指收紧，将照片攥得紧了些，骨节微微泛白。

　　“妈妈，你说的对我好像真的开始好运了，还有，我有些想你了。”

　　最后一句话，轻得像一声叹息，几乎消融在窗外隐约的虫鸣里。

　　房间里彻底安静下来。祝君好还维持着这个姿势，又坐了好一会儿，才极其珍重地将照片重新放回书包夹层，妥善收好。

　　他关上灯，躺到床上。薄薄的夏被带着阳光晒过的、暖融融的气息，将他包裹。

　　他以为自己会失眠，会辗转反侧。毕竟，这是完全陌生的环境，这一天发生了太多事。

　　可是，鼻尖萦绕着干净的被褥气味，耳边是窗外规律而安宁的夏夜声响。

　　楼下似乎还能隐约听到唐顺华房间里传来的、极轻微的走动声和水声，一种奇异的、久违的安宁感，像温柔的水波，缓缓漫过四肢百骸。

　　紧绷了一整天的神经，不知不觉松弛下来。

　　意识沉入黑暗前，最后一个模糊的念头是，妈妈的微笑，好像和外婆今晚的笑容，有一点重叠。

　　他竟很快就睡着了。呼吸清浅，眉头虽然还微微蹙着，但比起白天的紧绷，已然舒缓了许多。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月光移过窗台，温柔地铺洒在少年安静的睡颜上。

　　隔壁房间，早已睡着的祝长命，在睡梦中无意识地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谁也听不清的梦话。

　　这个夏夜，似乎与往常并无不同，却又仿佛有些什么细微的东西，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悄悄改变了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