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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青木川的药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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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分卯月十七,寅时三刻。
惊蛰已过,春分未至,青木川百草萌发。
寅时三刻,天幕还是沉沉的靛青色,玉清影已在鸡鸣前醒来。
这不是习惯,是她身体里流淌的血脉记住了这个时辰——祖父玉白术六十年来每日此时开炉炼“晨露丹”,需嫡系血脉在旁护持药炉。她是三房庶女,本无资格踏入百草堂正厅,可七岁那年春天,她在后园玩耍时无意间触碰了一株濒死的“七星灵兰”,那兰草竟在一夜间抽新叶、结花苞。
三日后,她被唤到百草堂。祖父玉白术须发皆白,那双看透百草枯荣的眼睛盯着她看了足足一炷香。
“从明日起,寅时三刻,你来。”
从此,每一个寅时三刻,她都准时醒来,像一株被晨露唤醒的草药,静默而坚韧。
玉清影掀开青纱帐,赤足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屋里还没点灯,窗棂透进朦胧的晨光,勾勒出简单的陈设:一张檀木床,一个妆匣,一个书架,墙上挂着一幅《百草图》——那是她十岁那年自己画的。
“小姐,您醒了。”
侍女小莲推门进来,手里捧着铜盆和衣裳。她比玉清影小一岁,圆脸杏眼,是家生奴婢的女儿,从小跟着玉清影。
“今日老爷要考《灵草纲目》下卷。”小莲把浅青色襦裙展开,衣襟上绣着细细的忍冬纹,藤蔓缠绕,叶片纤巧,“老爷昨儿特意嘱咐,让您穿这身新的。”
玉清影抚过衣襟上的绣纹。忍冬耐寒,四季常青,喻庶女坚韧——这是玉家百年的规矩。嫡女可绣芍药、牡丹,或本命灵草纹样。她记得堂姐玉清霜的衣襟上,绣的是“雪魄兰”,那是她出生时庭院里突然开花的一株异种,被视作吉兆。
“知道了。”她轻声应道,接过衣裳。
小莲帮她系好衣带,又转身去点灯。铜灯台上燃起豆大的火苗,屋里亮堂了些。玉清影走到妆台前,打开底层一个不起眼的暗格——那是她自己用簪子偷偷掏出来的。
暗格里躺着几片晒干的叶子,边缘微卷,透着一股清冽的苦香。
“小姐,这是什么?”小莲好奇地探过头。
“龙脑叶。”玉清影拈起一片,含在舌下。苦涩的清凉瞬间窜上颅顶,像一捧雪水浇醒了昏沉的头脑,“寅时起身,饮五清茶前含一片,能醒神。”
这是她的小秘密。有次她在藏书楼翻到一本残破的《南荒异草录》,上面记载着南海岛屿上的一种龙脑树,其叶晒干后含服,可提神醒脑、明目清心。她托药农从南境商队那里换来几片,一试之下,果然比五清茶更有效。
“五清茶不是也能醒神吗?”小莲不解,“竹叶清心、荷叶祛湿、桑叶明目、菊叶散风、薄荷叶醒神——老爷不是说,这是玉家子弟晨间必饮的吗?”
“是必饮。”玉清影对着铜镜整理鬓发,“但五清茶温和,龙脑叶峻烈。就像治病,轻症用缓药,重症需猛剂。”
她没说后半句:她需要比旁人更清醒,才能在这嫡庶分明的家里,挣得一丝立足之地。
推开雕花木门,晨风拂面,带着初春特有的寒意和湿意。回廊里还点着“长明灯”——那是用萤石粉和鱼油特制的灯盏,一夜只需添一次油,光晕昏黄如豆。
玉清影沿着回廊走向前堂,木屐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嗒、嗒”声。回廊两侧的栏杆上,刻着密密麻麻的浮雕。她伸手拂过——当归、川芎、白芍、茯苓……三百种草药,她从小摸到大,闭着眼也能说出每一株的名字、药性、归经。
这是玉家子弟的启蒙。六岁开蒙,先认这三百浮雕,再读《百草经》,十岁学《灵草纲目》,十五岁需通晓全书。她七岁那年,就能把这三百种草药倒背如流,连它们在不同节气、不同水土下的药性变化都能说出一二。
经过西厢房时,屋里传来压抑的咳嗽声。
一声接一声,咳得撕心裂肺,在寂静的晨间格外刺耳。
玉清影脚步顿了顿。
那是堂姐玉清霜的屋子。玉清霜天生肺弱,每到换季便缠绵病榻。请过多少名医,用过多少珍药,总不见断根。有算命的说,她是“花魄托生”,太过娇贵,受不得人间浊气。
玉清影站在廊下,晨雾濡湿了她的鬓发。她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青瓷瓶——瓶身温润,是她去年在“草根集”上淘来的。摊主说是前朝官窑的残次品,她花了一株三等参换来的“药筹”买下。
打开瓶塞,里面是淡粉色的膏体,散发着桃花的甜香和蜂蜜的醇厚。这是她用了整整一个春天炼制的“润肺膏”:三月桃花蕊要在日出前带着露水采下,用玉杵捣成花泥;冬藏的野蜂蜜需用文火慢熬,去其燥性;再加枇杷叶露、川贝粉、桔梗汁……
她试过。有次小莲染了风寒,咳嗽不止,她偷偷给抹了一点,第二天就好多了。
堂姐从不屑用这个堂庶妹的东西,她知道。但她每月都放,放在西厢窗台上那个固定的位置——第三块花砖的缝隙里,用一片干净的桑叶垫着。
放好瓷瓶,她转身快步离开,浅青的裙摆拂过廊下沾露的兰草,荡开细碎的水珠。像做了什么亏心事,心跳得有些快。
穿过回廊,步入后园药圃。天色微明,晨雾如纱,笼罩着层层叠叠的梯田。远处传来更夫的打更声,配合着“香钟”燃尽的细响——一炷香为一刻,三炷香换一班。寅时三刻的香是特制的“醒神香”,掺了龙脑、薄荷,专为晨间修炼者准备。
药圃里弥漫着泥土和药草的混合气息。玉清影提着裙摆,小心避开湿滑的石径,忽然看见雾中有个身影在弯腰除草。
那人戴着宽檐草帽,穿着粗布短衫,裤脚挽到膝盖,赤脚踩在泥里。背影清瘦却挺拔,动作利落,一锄一铲皆精准地落在杂草根部,不伤药苗分毫。
“林风哥?”
少年闻声抬头。
草帽下露出一张被晒成小麦色的脸。眉毛浓黑,眼窝微深,鼻梁高直,一双眼睛在晨雾中亮得像浸过水的黑曜石。他是药农林伯的独子,十八岁,比玉清影大一岁。因常年采药劳作,身形精瘦结实,手臂线条流畅有力,是那种山野里长成的、带着泥土和阳光气息的好看。
“清影?”林风直起身,用袖子擦了把额头的汗,“这么早,去百草堂?”
“嗯。”玉清影走近几步,看见他脚边放着一个竹篓,里面装着几株刚采的草药,“你又一夜没回?”
林风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昨夜巡田,发现几株夜交藤要开花了。这花只在寅时初刻绽放,开一炷香就谢,采下的‘阴阳露’药效最好。”他从腰间解下一个小陶罐递过来,“给你的。”
罐子是粗陶烧制,表面粗糙,却打磨得温润。玉清影接过,揭开布封——罐里是琥珀色的花露,在熹微晨光中泛着细碎的微光,像盛了一罐碎星。
夜交藤露,安神定魄,专治惊悸多梦。
他知道她常做噩梦。有年夏天,她在药圃边的石凳上小憩,梦见自己被藤蔓缠住,惊醒时满额冷汗,正巧被巡田的林风看见。他没多问,只递给她一壶清水。第二天,她窗台上就多了一小瓶夜交藤露。
“谢谢林风哥。”她轻声说,指尖不小心碰到他掌心粗粝的茧。
那茧厚实坚硬,仿佛是常年握锄、采药、攀岩磨出来的。
两手相触的瞬间,同时缩手,罐子一晃,险些滑落。
林风眼疾手快地托住罐底,她的手指就覆在他手背上,一触即分。
玉清影耳根发热,低头抱紧陶罐:“我、我去前堂了,祖父该等急了。”
她转身快步走开,浅青色的裙摆拂过沾露的草叶,荡开细碎的水珠。晨雾缭绕,她的背影很快模糊在氤氲的湿气里。
林风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的方向,许久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
那里还残留着她指尖微凉的触感,像清晨的露水落在皮肤上,转瞬即逝,却留下挥之不去的痒。他摘掉草帽,抹了把额头的汗,露出一头被压得微乱的黑发。晨光渐起,东边的天际染上一抹鱼肚白,将他小麦色的侧脸镀上一层暖金。
远处传来鸡鸣声,此起彼伏。天要亮了。
他弯腰,继续除草。泥土的腥气、药草的清香、晨露的湿润,混合成青木川春天特有的气息。而他嘴角,不由自主地扬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玉清影穿过药圃,踏上通往百草堂的青石阶。台阶共九级,每级刻着一种“九大灵草”的纹样:人参、灵芝、雪莲、何首乌、龙涎草、凤凰花、地心髓、天星藤、无根水。
这是玉家立族时老祖宗定下的规矩:玉家子弟每日踏此九阶,当铭记“草木有灵,医者仁心”。
她一步步踏上去,脚步很轻。
百草堂的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昏黄的光。她停在门外,深吸一口气,整理好衣襟和鬓发,才抬手推开沉重的木门。
“吱呀——”
堂内,沉香袅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