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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寂静与噪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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验室的寂静有它的频率。
苏砚闭着眼睛就能分辨:主服务器阵列37.2赫兹的稳定嗡鸣,量子计算原型机54赫兹的间歇脉冲,还有她自己手腕上传来的62次心跳——1.033赫兹,最清醒的工作频率。
她的手指在键盘上敲下最后一行命令。屏幕上的进度条从99.8%跳到100%,像完成了一个优雅的数学证明。三面显示屏同时刷新:左侧脑电波频谱图,中间AI生成的图像序列,右侧置信度分析报告。
【心像投影模型v3.1训练完成】
【测试样本#047匹配度:89.7%】
【异常波动检测:2处】
“第47号志愿者看到的是童年院落的槐树。”苏砚对着录音笔说,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物理定律,“系统匹配依据是白色花序出现时的α波增强。但这里——”
她放大两个节点。
“第一次异常,系统生成‘白色花序’时,志愿者θ波活跃伴随皮电反应,指向紧张。第二次,补全‘树下石凳’细节时,β波爆发,显示警觉或不适。”她调出档案,“女性,62岁,阿尔茨海默早期。若能定位负面记忆进行温和干预,或可延缓海马体退化。”
江叙的声音从门口切入,带着咖啡香气:“你又在假设别人的创伤。”
苏砚的转椅旋转15度,刚好接住递来的马克杯。黑咖啡,58摄氏度——这是三个月数据验证的最优参数。
“是数据推断。”她抿了一口,指尖已在调取新框架,“下一阶段添加‘情感效价标注’。当AI重建记忆时评估情绪色彩,对负面场景做渐进式改写。比如把孤独坐在石凳上,微调为有模糊人影坐在旁边。”
江叙沉默了三秒。
“你在编辑记忆,苏砚。”
“优化记忆。”纠正来得迅速,“阿尔茨海默是检索路径损坏。提前铺设平缓的情绪路基,退化率可降15%到30%。这是数学问题。”
“所有伦理问题最终都是数学问题。”江叙轻叹,“你父亲今早第七次来电。不考虑接一次?”
实验室的背景音突然刺耳。苏砚确定设备频率未变——是她自己的听觉系统在应激调整。她把咖啡杯精确放回杯垫中心。
“留言内容?”
“老样子。问你生日回不回家,炖了莲藕汤。”江叙停顿,“还说……你母亲这时节总腌桂花。”
苏砚的手指悬空1.7秒。这是“母亲”相关信息的处理延迟。
“标记为低优先级。”她最终说,声调下降0.3分贝,“今天重点是14:30的跨界合作。智影未来的商业项目,需要建立清晰的技术边界。”
“我以为你会让王博去。”
“合同条款4.2:首席研究员必须出席首次协调会。”苏砚调出电子文档,“且需实地评估合作方的专业噪声水平。若代言人对AI的认知停留在‘会说话的机器人’,项目信噪比将低至终止阈值。”
江叙笑了:“所以你是去当质检员。”
“是建立系统边界。”苏砚关闭所有屏幕,实验室沉入暗绿的安全灯光中,“防止无效变量污染核心数据流。我们需提前12分钟检查会议室设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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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城市另一端摄影棚
林晚星在第三次“卡”声中意识到,问题不在台词,也不在走位。
而在于她脸上的“对量子物理的兴奋与恐惧”,正混合成一种更接近牙疼的表情。
“晚星,再来一次。”导演的声音从监视器后传来,“想象你发现宇宙可能只是一段代码——震惊,但又像被选中的窃喜?”
林晚星闭眼调取记忆库。
十五岁,她偷偷修改数学竞赛报名表,把“林婉欣”改成“林晚星”。提交瞬间的心跳悬空感——恐惧被发现的战栗,与盗取更酷人生的兴奋。
她睁眼,对镜头缓缓道:“所以如果一切都是决定论的……我的选择还算选择吗?”
“卡!”导演喊得比前两次快,“情绪对了,但眼神太哲学。她要答案,不是问题。休息十分钟。”
林晚星低头走向休息区。她能感知四周目光:化妆师的轻叹,灯光助理的窃语,执行制片看表时每道皱纹里的燃烧预算。
助理小雨递来保温杯:“张姐来电,下午科技合作会议绝不能迟到。车已备好。”
林晚星接过杯子。水温与甜度恰到好处,递来的时机完美掩盖尴尬。她有时怀疑小雨才是被精密编程的AI。
手机屏幕亮起,加密博客的草稿界面:
【观察笔记】
对象:自我
问题:无法复现“纯粹好奇”。
我的好奇总混杂表演欲、功利心及对己不够聪慧的愤怒。真正好奇何样?婴孩初触雪?抑或……
句子断于此。
她在浏览器输入:“真正科学家如何思考”。首个结果视频:《国家AI实验室首席研究员苏砚:我们如何教AI做梦》。
封面是女人的侧影,立于满墙数据屏前,细框眼镜,白大褂领口露一截黑衫。表情让林晚星怔住——非学者常有的从容或热情,而是沉浸自我世界的、近乎无情的专注。
她点击播放。
画质粗糙的学术侧录中,苏砚的声音清晰如耳骨传导:
“……故谈AI创造性时,本质是谈组合空间的穷举效率。人类所谓灵感,在更高维算法视角下,仅是概率分布的峰值。我们工作非教AI类人,是让人理解:人类引以为傲的独特性,或只是算力不足导致的认知偏差。”
台下有笑声,苏砚未笑。她直接切至下一页幻灯片。
林晚星暂停视频。
就是这种不讨好任何人的诚实。这女人非在传播知识,而是在**建立秩序**——将混沌人类经验整理成清晰公式,哪怕公式消解浪漫。
她瞥时间:13:47。
距与这位秩序建立者初会,还有43分钟。
小雨又来催:“晚星姐,该换装了。张姐嘱咐要有知性但不老气,选了米白西装套,配平底鞋。”
林晚星关掉视频,最后凝视屏幕上定格的苏砚。
“小雨,”她忽然问,“你说真正聪明的人……是否其实孤独?”
助理眨眼:“啊?聪明人不是更懂相处吗?”
“不。”林晚星起身让化妆师补妆,目光仍落暗掉的屏幕,“真正聪明者,会发现自己与他人运行不同底层系统。每句话需‘转译’,每种情感反应需向下兼容。那该像——”
口红刷过下唇。
“永远戴着降噪耳机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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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8,国家AI实验室主楼,第七会议室
苏砚提前12分钟抵达,却非最早。
长桌旁已坐五人:智影未来的品牌总监陈明、市场专员、公关经理及两名法务。宣传册、产品模型、播放虚拟偶像宣传片的平板——商业世界的标准噪声源。
“苏博士!”陈明起身迎来,笑容弧度经精准计算,“幸会!我是项目总负责陈明。这位是我们的品牌代言人,林晚星小姐。”
苏砚视线移向会议桌另一端。
年轻女子,米白西装,坐于窗侧。午后阳光斜切而入,给她轮廓镀上模糊毛边。她与宣传照不同——非样貌,是更底层质地。宣传照是高分辨率标准像,此刻的她却似一张刻意添加噪点的照片。
“苏老师好。”林晚星起身伸手。声音比影视台词低沉些,带刚休息过的松弛。
苏砚握手。时长1.5秒,力度中等偏轻。皮肤接触瞬间,她完成快速扫描:体温略高,指甲齐整无美甲,虎口薄茧。
“林小姐。”苏砚颔首入主位,“直接开始。会议议程已同步,首先由我说明实验室的技术边界。”
她未开投影,直接亮出平板清单。会议室静下,唯余空调均匀气流声。
“第一,核心代码库与训练数据不开放。你们接触的将是封装演示系统。”
“第二,所有拍摄内容需经技术审核。任何可能误导公众AI认知的表述必须修改。”
“第三,合作期间产生的所有数据——包括林小姐与系统的交互记录——所有权归实验室,未经允许不得商用。”
“第四……”
“抱歉,打断一下。”
声音来自长桌彼端。
苏砚抬眼。林晚星未举手,只微向前倾身,双手交叠置于桌面。姿态让苏砚想起实验室提问的博士生——非挑衅,是真挚困惑。
“苏老师,关于第三条。”林晚星语速平缓,“若我使用系统时,产生了……意料之外的创作?比如我向AI讲述一个故事,它据此生成新版本。那个新故事的版权,也完全归属实验室吗?”
陈明在桌下轻碰林晚星椅脚,她未理会。
苏砚注视她的眼睛。这是首次真正看此人。先前观察皆为参数收集,此刻她注意到异常:林晚星眼中有种具体专注——非艺人面对镜头的表演性专注,而是**问题解决者**拆解逻辑时的专注。
“取决于意料之外的定义。”苏砚调出法律条款界面,“若新故事纯属AI基于既有模式生成,版权归训练数据方与算法开发者。但若你的输入具足够独创性,构成‘人类创造性贡献’,则可主张部分权利。具体比例需据……”
她停顿。
因为林晚星在笑。非礼貌之笑,亦非觉有趣之笑。是更复杂之物——眼梢微弯,嘴角弧度克制,如发现隐藏游戏规则。
“所以关键非谁创造何物,而是如何定义创造。”林晚星轻声道,更像自语,“如演戏。剧本属编剧,表演属我,但最终活在观众心中的角色……归于模糊的叠加态。”
会议室沉入微妙寂静。陈明拭汗,法务翻合同,市场专员低头转笔。
苏砚指尖轻敲平板边缘。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每秒2.4次,如心跳。
“可如此概括。”她最终回应,“但法律与算法皆需清晰边界。模糊叠加态在法庭上站不住脚,在代码中亦致系统崩溃。”
“那在生活里呢?”林晚星问,问题来得太自然,苏砚迟一秒才觉已偏离议程,“边界清晰的生活,不会崩溃吗?”
陈明终于出声:“晚星!这些细节后续与法务……”
“不会。”
苏砚的声音切入。平静,确定,如陈述物理定律。
“清晰边界是系统稳定的前提。模糊引致不确定,不确定带来风险。而我的工作——”她环视会议室,目光最后落回林晚星脸上,“是消除一切不必要的风险变量。”
言毕,她低头继续念第四条条款。
但眼角余光捕捉到,林晚星垂首在笔记本书写。非会议记录的写法,是速写——笔尖疾动,几乎带着韵律。
苏砚强迫注意力回归条款。
一个念头在她脑中清晰成形:这个人不像任何预设的艺人样本。她的提问刺穿了商业合作的表层,直抵定义与边界这样的元问题。这很危险——对项目的可控性而言。但也……有趣。
她需要更多数据来分类这个异常变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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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在17:08准时结束。苏砚合上平板起身时,陈明还在争取更多实验室开放时间。
“合同附录B第3条明确规定了每日上限。”苏砚走向门口,“超时会影响核心研究。如需调整,请提前一周提交书面申请。”
她的声音在走廊里回荡,每个字都像用标尺量过。
林晚星走在她斜后方两步,看着这个女人挺直的背影。苏砚走路的节奏很特别——步幅恒定,频率稳定,像精密仪器在轨道上匀速行驶。
“林小姐。”苏砚忽然在走廊中庭停下转身。
林晚星差点撞上去,及时刹住脚步。她们站在连接两翼的天桥上,脚下三层楼高的中庭悬挂着神经树突状的艺术装置,银色枝条在气流中微微摆动。
“关于你刚才的问题。”苏砚说,目光落在中庭底部闪烁的数据屏上,“‘模糊边界的生活会不会崩溃’——我收回会议室里的回答。”
林晚星挑眉。
“那不是回答,是陈述我的工作原则。”苏砚终于转过来看她,镜片后的眼睛在顶灯下呈透明灰,“但从个人观察看,人类确实能在相当程度的模糊性中维持功能运转。只是效率较低,故障率较高。”
她顿了顿:“这只是一个客观描述,不是价值判断。”
林晚星笑了。这次是真的笑,嘴角弧度没有经过计算。
“苏老师,你知道吗?你这句不是价值判断,本身就是一个价值判断。”
苏砚的眉头微微蹙起——微小但真实的表情变化。
“请解释。”
“你在说这不是价值判断时,潜台词是:价值判断不够客观,所以我必须申明自己超越了它。”林晚星倚在天桥栏杆上,银色神经树的倒影在她眼中晃动,“但你选择用效率和故障率作为衡量标准,这本身就是一种价值观——你认为清晰、高效、低故障的系统更好。”
天桥上安静了几秒。远处的电梯运行声、楼下研究员的交谈声、空调系统的白噪音,所有背景音在此刻都退成模糊底纹。
苏砚没有说话。她只是看着林晚星,那眼神林晚星后来才学会解读——不是被冒犯,而是在快速运行一个复杂的分析程序。
“有趣。”苏砚最终说,“你正在对我的元认知进行二阶观察。”
“什么?”
“我在思考如何思考,你在观察我如何思考如何思考。”苏砚的语速稍微加快,显示出智力上的兴奋,“这形成了一种认知递归。在大多数社交互动中,人们停留在一阶层面——交流内容本身。但你跳到了二阶。”
她从白大褂口袋拿出电子记事本,快速输入。林晚星瞥见屏幕上闪过术语:“递归观察”、“二阶分析”、“社交协议的元层破解”。
“我需要消化这个交互样本。”苏砚收起记事本,恢复精确的距离感,“拍摄团队后天早上九点抵达。请确保充分休息,睡眠不足会影响脑电数据的信噪比。”
她说完点头,转身离开。脚步依旧稳定,但林晚星注意到,她的右手手指在身侧轻轻敲击——1、2、3、1、2、3,一个三拍的循环。
像是在用密码敲打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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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晚星回到车上时,小雨正焦急地刷手机。
“晚星姐,会议结束才二十分钟,网上已经有路透了!”她把屏幕转过来。
模糊的偷拍照:天桥上,林晚星倚着栏杆,苏砚站在对面。角度刁钻,看起来两人离得很近,像在亲密交谈。配文:“偶遇林晚星在AI实验室,旁边是传说中的美女科学家?跨界合作实锤了!”
转发量正在快速上升。
“张姐电话快打爆了。”小雨压低声音,“她让你立刻回公司开紧急预案会。这种未经曝光的合作路透,处理不好会打乱所有宣发节奏……”
林晚星却盯着那张照片。
照片里的苏砚只拍到侧脸,但那个姿态她熟悉——微微前倾,双手插在白大褂口袋,整个人像一根绷紧的弦。而她自己在笑,笑得毫无防备,眼角弯起的弧度是真实的。
“拍得挺好。”她说。
“啊?”小雨瞪大眼睛,“姐,这很麻烦的!万一有人带节奏说你……”
“说我倒贴科学家?说我借学术抬咖位?”林晚星关掉手机,靠进座椅,“让他们说好了。”
车窗外,城市正在沉入黄昏。实验室的玻璃幕墙反射最后的金光,像一块正在冷却的芯片。
林晚星闭上眼,脑海中回放天桥上的对话。
二阶观察。认知递归。
这些词从苏砚嘴里说出来,没有卖弄感,只有一种朴素的准确性——就像木匠说“这是榫卯”,医生说“这是胫骨”。她只是在描述她看到的世界结构。
而那个世界,林晚星忽然意识到,可能远比她想象的更辽阔。
更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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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砚回到实验室时,江叙正在整理晚上的实验排期。
“会开得怎么样?”江叙头也不抬,“那个女明星,是不是像预想的那样……”
“她提出了一个二阶观察问题。”苏砚打断她,语气里有种罕见的不平静,“关于我的‘价值判断非价值判断’陈述存在内在矛盾。”
江叙停下手中的工作,抬起头。
苏砚已经走到主控台前,调出今天的会议录音。快进到天桥对话的部分,播放。
江叙安静听完。
“哇。”她轻声说,“这姑娘……不简单。”
“我需要分析这个交互。”苏砚调出新窗口,开始创建分析框架,“她不是故意挑衅,也不是无知提问。她准确地定位了我陈述中的逻辑裂缝,并且用我的语言——系统分析的语言——进行了反击。”
“所以你现在在分析一个分析你的人。”江叙笑了,“这确实很递归。”
苏砚没有笑。她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屏幕上快速建立起树状图。但在“潜在影响”分支后,她停顿了很久,最终没有写下任何结论。
“江叙。”她突然说,声音很轻,“我好像……遇到了一个无法立即分类的变量。”
江叙走近,看着屏幕上复杂但未完成的框架。认识苏砚十二年,她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不确定。
“那就不要急着分类。”江叙温和地说,“有些变量,需要时间才能看清它的轨迹。”
苏砚关掉所有分析窗口。屏幕暗下去,只剩实验室仪器指示灯在角落里闪烁,像星图上的坐标点。
她走到窗前,看见玻璃上自己的倒影——一个清晰的人影,叠在窗外模糊的城市光海里。
林晚星的问题还在耳边回响:“边界清晰的生活,不会崩溃吗?”
苏砚抬起手,指尖轻轻触碰冰凉的玻璃。在倒影与真实之间,在清晰与模糊之间,在那个永远追求秩序的女人和那个刚刚闯入的混沌变量之间——
有什么东西,正在缓慢地破土而出。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
但奇怪的是,这种不知道,没有带来她惯常的焦虑。反而带来一种……陌生的期待。
像科学家面对一个无法解释的新数据时,那种纯粹的、未被污染的好奇。
窗外,一只鸟振翅飞过,在暮色中划出模糊的轨迹。
实验室里,苏砚的嘴角扬起一个极轻微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