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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千年一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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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弦感觉自己困在了一座充满迷雾的迷宫里,怎么走都走不出来。
意识时而清明,时而混沌。
上一刻,她还在府邸后园闲逛,穿过最喜欢的水榭凉亭,亭子的四角挂着母亲做的驱蚊艾草香囊,依稀可闻艾草的香气;
下一刻,她又回到了闺房,窗前檐下悬着那串及笄礼时兄长赠送的鎏金蝴蝶银铃,正随着晚风发出清脆的叮咚声;
下一瞬又来到了祖母房中,她正被祖母揽进温暖的怀抱里。
老人用干瘪却温暖的手覆在她的小手上,正手把手教她劈丝穿针。
“我们弦儿的手,生来就该是拿绣针的。”祖母慈爱的看着她说:“要记住:欲使丝线随心而动,必先静心凝神。”
沈清弦还记得,当她七岁第一次成功完成一幅折枝海棠绣样时,祖母高兴极了,变戏法似的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荷包,里面装着她最喜欢的金黄色桂花糖。
场景忽地又转到了内堂,父亲沈明远从文绣院刚下值归家,换下公服,穿着那件母亲亲手缝制的靛蓝直身,正小心地将一牙用井水镇过的西瓜,喂到母亲唇边。
母亲含笑嗔了他一眼,她坐在一旁的小杌子上,指尖绕着绷架上的丝线,瞧着爹娘这般恩爱,嘟着小嘴,娇声道:“爹爹偏心!弦儿也要!”
“我们弦儿在闹什么?”温和的嗓音自身后响起。
是兄长沈清庭,他手里正端着一碟刚出锅的桂花糖藕,在她身边坐下,指尖轻轻点了下她的鼻尖,“小馋奴,西瓜有什么滋味?你应下我的帕子呢?若绣的好,我让小厨房给你做一个月的糖藕吃。”
沈清弦听罢,眼睛亮亮的,抬头道:“兄长可莫要食言!”说罢便跑去取她的宝贝木匣,从里面拿出今天晌午才绣好的绢帕。
气喘吁吁的跑回沈清庭面前,小手攥着帕子往身后藏了藏,又忽地递到他面前,红着小脸儿,垂着长睫小声嘟囔:“喏……给你。绣得不好,枝蔓歪了点,却也绣了三日,还望阿兄莫要嫌弃。”
沈清庭接过去,拿在手上仔细端详,只见素白绢面上绣着一小丛缠枝莲,果然枝蔓的弧度略有些歪斜,可针脚细密,靛蓝配着湖蓝的枝蔓显得很是清新雅致,足见小妹的用心。
他的指尖轻轻摩挲着细密的针脚,眼中满是骄傲与宠溺,沈清庭抬手刮了下妹妹的鼻尖,声音温和清润:“这还不好?颜色配得较之绣娘更有灵气,针脚也扎实——咱们沈家的好女儿,便是……”
沈清庭后面夸赞的话,她忽然听不清了,但沈清弦记得那年她刚满八岁,是第一次绣手帕送兄长。
温馨的画面突然碎裂、扭曲。
烛火摇曳的绣绮斋,祖母颈间的血珠,父亲和兄长焦急的脸庞,还有冰冷的刀锋刺入身体带来的剧痛,飞溅的鲜血。
还有那道突兀劈开夜空的闪电,白茫茫刺眼的强光,耳鸣,然后什么都听不到了,世界仿佛都颠倒了。
混混沌沌,过了许久。
突然眼前的强光开始闪烁,冰冷的雨水打在身上,好冷,浑身都疼。沈清弦努力睁开双眼。
她看到一个发出异常光亮的黑盒子,像只猛兽正朝自己冲来!这猛兽还发出刺耳的嘀嘀声。
沈清弦怔忪,‘这是哪?我死了?这是地府么?’她朝周围看去,只见两边是参天大树,树荫里透出星星点点的亮光。
让她想起儿时兄长带她夜游洞庭西山时看到的流萤,虽不及这些亮,但也是很美的。
正在愣神,那只发光的黑盒子发出刺耳的“吱——嘎————!”声,就这样停在离自己一尺近的地方。
一个男子从那盒子里走出来,好像朝她喊了什么。沈清弦使劲眨眨眼,想看清来人,可视线依旧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受伤了么?”那人问她。
‘是兄长么?’她努力抬起僵硬的手臂,紧紧抓住来者的衣袖,问道:“兄长,针法谱守住了么?”
她感觉自己的喉咙太疼了,每吐出一个字都像是有小刀刮喉咙一般。
沈清弦太累了,她感觉自己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栽了下去,下一秒一股带着檀香味的怀抱将她揽入怀中。
这不是兄长的味道!
沈清弦猛地从床上坐起,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额上、后背全是冷汗。左腹部的疼痛依旧清晰,鼻腔里仿佛还萦绕着那股浓郁的血腥气与雨水的土腥味。
混乱的记忆碎片如同惊涛骇浪,冲击着她的脑海……祖母怎么样了?针法谱守住了么?爹爹和兄长可还安好?
沈清弦视线一片模糊,片刻后才恢复眼前的清明。
这不是她的闺房!
这里……是何处?
她环顾四周,这是间不算大、墙壁纯白的屋宇,顶槅上嵌着方形、有些刺目的「夜明珠」,卧榻也是形制特别,床边从顶槅上悬挂的蓝色帘幕更是好生怪异!
还有悬着的铁架,带着几个小巧的弯钩,倒像府中绣绮斋屋顶挂帐幔的铜钩,只是这个做得毫无美感,还有那个过分大的窗,那窗内悬着的素白帘幕,材质粗糙僵硬,无半分绣纹,不及府中丝质卷帘的万分之一雅致……
这一切怪异的、不同寻常的环境和刺鼻的味道都冲击着沈清弦的认知。
她只觉周身凉飕飕的,低头看去,浑身一僵——身上只着一件古怪的蓝白条纹上衣!这衣服虽有几分像日常劳作时的褙子,却更窄小些许,既无斜襟系带,前襟反倒缀着一排小巧不知是何质所制的扣,将褙子扣合起来。
沈清弦发现自己内里竟什么都没穿!瞬间满脸通红,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大失仪态!
‘这般不合礼制的衣物,怎会着于我身?我的衣服呢?’她急忙掀开被子,看到下身也是同材质的小裤,材质摸起来像棉麻布,比起家中的细布更平整柔软。
这身怪异的装扮,让她越发惶恐。
左腹依然隐隐作痛,可伸手却摸到了一道早已愈合的疤痕。
沈清弦简直不敢相信,明明昨夜刀刃捅入身体的剧痛仿佛还在,为何这疤痕已然是愈合很久的样子?
沈清弦正努力捋清头绪,“吱呀——”一声,门被推开,脚步声渐近,床边的蓝色帘幕被拉开了。
只见一名女子穿着一身素白窄袖短袄,似府中仆妇的工服,却更挺括利落。头上还覆着一方素白布巾,遮了大半发髻。
这位打扮奇特的女子站在她的床边,露出温和笑容:“小姑娘醒啦?你好呀,我是今天负责你护理工作的护士何夕,你有任何需求都可以找我。”
护士拿起呼叫铃示意沈清弦,“你有任何需要,按它呼叫,我们会尽快过来。”
沈清弦看着眼前的女子,紧捂住胸口,告诉自己要镇定观察。
父亲曾教导她:“遇事不慌,方得生机。”此地此人,衣着言语,皆超出理解。
不知自己是获救还是落入了另一批‘歹人’之手,‘护士是什么?女使么?’
护士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问:“小姑娘,你知道自己在哪里吗?今天是几号?还记得怎么来到医院的吗?”
沈清弦垂睫掩去情绪,轻轻摇头。心中暗忖‘‘不知’是最好保护。’
护士有些惋惜地看了沈清弦一眼,说:“没关系,你先好好休息。晚点大夫会来查房,到时你和大夫说。对了,你昨晚被送来时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我们帮你换了病号服。”
护士指了指床头柜说:“你的衣服在床头柜里。还有,早饭我帮你要了白粥和馒头,中午想吃什么你自己和阿姨点哦。”说完就离开了病房。
‘大夫?我这是在医馆?为何这医馆不似我朝那般?是谁送我来这的?’沈清弦心中疑惑不已,‘昨晚的那个男子么?’
护士走后,她才注意到,这房间里竟有三张卧榻。她的左手边,依次摆放着两张与她这张一模一样形制的卧榻,而上面都覆盖着一层有几分像极薄且很大张的蝉翼纸,看上去很柔软,有点像丝帛,很是干净清爽。
她还发现床头的墙面有一条长长的器物,固定在墙面上,摸上去凉硬光滑,与那床间小柜材质相似,上面有些大小不一的孔洞,还有凸起的小按钮。似家中墙面的暗龛,却被平整板材封住,只留孔洞;又像插烛台的底座,但孔洞的形状、位置很奇怪。
而每张卧榻之间都有个形态与床侧小柜相似的物件,但她实在看不出其材质。颜色倒是清雅别致,天青色均匀无纹,光滑如素漆器物,摸上去却凉硬如铁,无半分天然漆的温润。似是在金属上刷了一层‘色膜’,遮住了金属光泽,还无手工髹漆的刷痕,平整得不像话。
地面也是平整又干净,像铺了层极细的素瓷,却比家中白瓷盘更平整无纹。她心中惊叹这地面竟能倒映出物件。
沈清弦打开那个不知材质的小柜,看到自己湿乎乎的衣服,被整齐叠放在一个半透明的袋子里,袋子上有一张白色贴纸,上面写着:患者姓名:无名女20131106-02,住院号:待补,物品清单:古风套装一套(吊带,裙子,裤子,外衣,腰带各一件),日期/时间:2013-11-06 01:20,护士签名:李英,备注:急诊入院,高烧昏迷,伴随贫血及营养不良。
‘高烧昏迷?我么?’沈清弦疑惑,‘这文字也与我朝的不同,虽简略许多却也难懂全意。’
沈清弦靠坐回床上,指尖下意识地摩挲着盖在身上那条柔软的被子。摸起来不似丝绸那般顺滑,也不似麻布那般粗糙,倒有些像木棉布,只是更为细密。
她闭上眼,父亲的教诲在心头盘旋。‘此地陈设怪异,人员衣着言语皆透着古怪,莫非……是到了话本里所说的海外番邦?那救她之人,是敌是友?’
正想着就听到有人进来,沈清弦睁开眼睛就看到一个穿着白色长衫的老妇人,端着一碗白粥和一只馒头,放到了她的床侧小柜上。老妇人对上她的眼睛,朝她笑了笑,说:“小姑娘,你慢慢吃,我晚点过来收碗筷。”说完转身就走出房间。
沈清弦看着柜子上的白粥和馒头,这时肚子不争气的咕咕了两声,挣扎了许久也没敢动手吃一口。
片刻后,病房门被轻轻敲响后推开。
一个未束冠的短发男子朝她走来。
男子上身着一件粗线织的古怪灰袄,无襟无带,内里是一件无领白衫,下身是宽松深灰长裤,手中拎着一只纸袋,鼻梁架着一个古怪的黑框之物,更是从未见过。
沈清弦下意识挺直腰背,右手拢在腹前,左手攥紧被角护在胸前,明知直视陌生男子有失闺阁礼仪,可她仍然眼也不眨地盯着他。
顾庭深见沈清弦已经醒了,目光锁定她,朝她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