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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七十年代的晋北县城,闹市区永远是那般景象。汽车、粪车、驴车、小平车以及大小拖拉机在尘土飞扬的街道上横冲直撞,杂乱无序。身穿灰、黄、黑、蓝各色服装的男女行人来来往往,平淡得如同一幅褪了色的年画。唯有女人头上和肩上的各色绒线巾、纱巾,为这灰扑扑的街头添了些许明丽和色彩。
      商场、店铺、旅馆、饭馆门庭冷落,顾客寥寥。而极富时代特色的音响却如雷贯耳,喧嚣异常——李铁梅、杨子荣、沙奶奶、阿庆嫂在大喇叭里轮番展喉;《红色娘子军》、《黄河大合唱》的旋律此起彼伏,震得店铺窗玻璃嗡嗡作响。
      熙攘的人群中,五月与端阳并肩走着,他们衣着整洁可体,在这灰蒙蒙的人流中显得格外亮眼。五月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端阳则是半新的军绿色上衣,两人步态轻松自如,有说有笑,走走停停。
      “你看这条咋样?”端阳指着柜台里一条杏黄色带白花的纱巾。五月凑近看了看,抿嘴笑了:“太鲜亮了”。
      “鲜亮才好。”端阳对售货员说,“同志,麻烦拿这条看看。” 纱巾递到五月手中薄如蝉翼,杏黄的底色上点缀着细碎的白花,像是春天田野里最早绽放的那片蒲公英。五月摩挲着柔软的布料,眼里闪着光。
      “系上试试。”端阳接过纱巾,笨拙地帮她系在脖子上,五月走到柜台旁的镜子前照了照。杏黄色衬得她黝黑的脸庞多了几分明媚,那双总是带着倔强的眼睛此刻漾着笑意。她转头看端阳,两个人都满意地笑了。
      从商场出来,他们又进了照相馆,摄影师是个满脸皱纹的老师傅,指挥着他们坐在背景画前——那是一幅拙劣的山水画,山是青的,水是蓝的,树是绿的,一切都浓艳得不真实。
      “挨近些,笑一笑,对——”老师傅把头埋进黑布罩里,“好,别动!”
      咔嚓一声,时光定格,照片上的五月头系纱巾,端阳紧挨着她,两人都笑得有些腼腆,眼里却盛满了光。
      在回去的乡间大道上,小四轮拖拉机摇摇颠颠,扬起一路尘烟,端阳手把方向盘,眉开眼笑。五月头系那条新买的纱巾,双手护着刚取出来的合影相框坐在车斗里,满面春风。纱巾在风中飘舞,像一只不安分的黄蝴蝶。
      “抓紧了!”端阳回头喊了一声,故意转了个急弯。五月惊呼一声,抱紧相框:“你慢点!”
      “怕啥,我这技术!”端阳嘴上这么说,车速却放慢了些。
      路两旁的庄稼地一望无际,玉米已经齐腰高,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油绿的光,远处的山峦起伏,在薄雾中显出淡淡的青灰色。这是五月熟悉的风景,看了十九年的风景。往常她觉得这片土地沉闷得让人窒息,今天却觉得一切都亲切可爱。
      小四轮拐下大路,驶向秀女庄。
      黄日贵正端碗吃着小米山药稠粥,旁边的粗瓷碗里,是就粥吃的腌胡萝卜。屋内空旷简陋,除了炕上的被褥和一应日常用品,少有他物。只有正面墙上的毛主席像、装满黑白相片的长方形镜框和一个款式老旧的小闹钟还算引人注目。相框内,那帧身着中国人民志愿军军服、手握冲锋枪的英俊照片,便是今日的黄日贵。忽然,小闹钟的铃声响了。
      黄日贵看看表上时辰——下午两点,该上工了。他紧吃两口,抄起吃剩的胡萝卜急步出屋,左脚一点一点地健步而行。那只残疾的左脚,是朝鲜战场美国鬼子罪恶的见证,也是留在他心中恒久的仇恨。
      社房里,黄日贵推门进屋。他走到扩音器前,启动开关吱吱哇哇调好音,选好台,然后接通广播喇叭。立刻,《公社是棵长青藤》的歌声通过架在高高杨树干上的高音喇叭响彻全村,歌声中,打扮一新的五月与端阳说笑着并肩走向社房。
      黄日贵坐在麦克风前,语气铿锵地喊话:“党员们、团员们、民兵们、妇女们、贫下中农社员们!吃罢喝罢欢欢儿出工吧!别在家搁窝养神神啦!我还是那句话:人哄地皮地哄肚皮,别梦梦娶媳妇想那好事,天上不会掉馅儿饼,地下拣不着金元宝……”
      这时五月、端阳进屋了,黄日贵看他们一眼,指指土炕让他们坐,继续广播:“说一千,道一万,还得脱皮掉肉拼命干。学大寨,赶昔阳,一年打狗日的两年粮;出大力,流大汗,保你狗日的吃饱饭。”喊毕关上麦克风,调好电台广播节目,这才调过脸来说道:“咦哟!两位大秀才穿这样鲜亮,有喜事吧?”
      端阳笑道:“让您说着啦黄伯,我俩今儿去登记,来开证明。”
      黄日贵:“好哇!别人,我劝晚婚;你俩,我盼早婚。”
      五月笑道:“黄伯,那为啥哩?”
      黄日贵:“你俩都是人尖尖的高中生,秀女庄的宝贝疙蛋哩!总担心你俩女的飞了,男的走了,这一登记结婚,不就扎根秀女庄啦!”
      端阳伤感地说:“我俩合计着上完高中考大学哩!没想到学校停课,不回村去哪儿。”
      黄日贵:“是这话,连北京、天津、上海的学生娃都呼拉拉下来当农民了,咱本来就是农村娃,也只有回村这条路了。”
      五月:“黄伯,因为咱秀女庄有你,我和端阳才把心收住,踏踏实实当农民。”
      黄日贵:“五月,端阳,黄伯看你们是好苗苗哩!伯对你们说句掏心窝子话,将来不久,咱秀女庄全靠你们哩!黄伯已经老成个这了,还能蹦达几年。”
      端阳:“五月行,我不行。”
      五月:“端阳行,我不行。”
      黄日贵:“行不行,那是日后的话。眼跟前你俩要多学习,好好干,做出个样样让乡邻们看。”
      正说着,喜顺推门进屋,五月、端阳连忙打招呼。
      黄日贵:“喜顺子,五月端阳要去登记,你给打个证明。”
      喜顺应声好,开柜取出户口登记簿翻查二人出生年月,五月、端阳关注地等待着,屋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广播里隐约传来的歌声。
      喜顺忽然“哎呀”一声:“不行哩!”他端簿凑至五月面前,“五月你看,你的结婚年限还差三个月零十七天哩!”
      端阳急道:“就差那么几天,不咋些吧?”
      喜顺:“那可不行,违反规定哩!”
      黄日贵:“开上吧!让他们到公社试试。”
      喜顺:“开也是白开,跑也是白跑,管登记的查得严哩!差一天也不行。”
      端阳无奈,用询问的目光望着五月,五月咬了咬嘴唇,豁达地说:“那就算啦!”黄日贵劝慰道:“馍上笼了,果挂树了,就欠一把火,就差一时辰,那就再缓缓吧!”
      五月:“我不急,等他个三年五载才好哩!”
      端阳笑笑:“我也不急。”
      五月快言快语:“你急,你爹娘更急。”
      黄日贵调侃道:“是吗端阳?”
      端阳:“我爹我娘怕她这只金凤凰拍拍翅膀飞走哩,想用个结婚证把她拴住。”
      五月不悦道:“啥金凤凰,灰堆里的灰鸡子。”
      黄日贵见气氛不对,转移话题:“不说那啦!端阳,咱那小四轮好使吧?”
      端阳:“刚维修过,好哩!”
      黄日贵:“好好揽活挣钱吧!队上的账本本又空啦!”
      端阳:“揽下的营生还没拉完哩!我马上就走。”然后,与五月从屋里走了出来。
      村街上,五月与端阳失望而归,半天,谁也不说话。树干上,高音喇叭里又传出黄日贵的喊话声:“二扁头家的改梅,三灰旦家的翠花,今儿个该你俩绝育了,欢欢儿让润莲引上到卫生院结扎去,回来每人奖给二斤鸡蛋,一斤红糖,再给记一百个工分……”
      五月与端阳来到十字路口,端阳停步说道:“真不想去那窑上,每回出去心里都空落落难活。”
      五月嗔道:“看你,又不是不回来了。”两人在路口站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分了手。一个向东,一个向西。
      这边,端阳回到家,匆匆换了日常衣服就要走,端阳娘追着问:“登记的事咋样了?”端阳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五月不够年限,喜顺子不给办。”
      端阳娘长出一口气:“吓了娘一跳,那该咋呀?”
      “急啥,再等等嘛!”端阳说着揭开锅盖。锅内,几个玉茭面窝头和一个白面馍冒着热气,端阳抓起白馍欲吃,“啪”一声,手里馍被打掉了。
      “吃玉茭的。”端阳娘用块布将白馍包起。端阳理解地一笑,一手接过白馍揣进怀里,一手抓起玉茭面窝头,大口吃着向外走去。
      另一头,五月回到家,一进院就高喊:“娘!”
      五月娘应了一声,从矮墙围就的茅厕里出来,取锹铲土。五月惊异地进厕望望,发急道:“又出血啦!”
      五月娘连忙“嘘”了一声:“悄声,别让你爹知道。”端锹进厕收拾。
      五月担心地:“三天五日一回,这是咋啦?还是去看看吧!”
      五月娘放锹说道:“没事儿,谁还没个小灾小病。”
      五月:“万一要是啥大病症哩,还是去看看。”
      五月娘:“花那冤钱,日子不过啦?过两天就好啦!”
      五月心里不安,但见自家娘如此坚持,只好扛起锄头下地。走出院门时,她回头看了一眼,她娘正扶着墙慢慢往屋里走,背影显得异常单薄。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五月娘扶着墙挣扎着走出茅厕,没走几步,就摇摇晃晃地倒在了地上。
      “娘!”五月的惊呼声惊动了整个院子。
      乡间大道上,车轮滚滚,蹄声嗒嗒,五月爹挥鞭赶着驴车,驶出秀女庄,驶上乡间大道。车上,五月搂着病势沉重的娘,不时为娘擦着满头虚汗,五月爹不时回头望望,急得满脸汗水直淌。
      五月把脸紧贴在娘那黄腊腊的颊上:“娘,你病成这样咋不早说。”又焦虑万分地:“爹,快点。”
      五月爹“啪”地甩了一鞭,驴车骤然加快,扬起更高的尘土。
      医院走廊的长椅上,躺卧着五月娘,五月爹斜坐椅边守护着,眼神空洞地望着白色的墙壁。
      五月从妇科诊室出来,无力地靠在门旁的墙上,五月爹见状不妙,快步迎了过去。五月悲戚地唤了一声:“爹!”潸然泪下。
      五月爹急道:“医生咋说?”
      五月流泪将诊断结果单递给她爹,五月爹手足无措地:“看你,爹又识不下几个字,到底啥病,到底咋办,你就快说吧!”
      五月擦擦泪眼:“医生说,我娘得的是那啥子宫瘤,让立马住院摘掉哩!”
      五月爹大惊失色,傻了一般呆愣片刻,软塌塌蹲在了地上。
      五月扶她爹起来:“爹,住院要先交押金哩!咱先寻个住处把我娘安顿下再说。”三人互相搀扶着就近来到了医院门口的一家小旅店。
      小旅店里,全家正为住院事而一筹莫展,五月娘挣扎欲起:“回家!回家!死下也不住那医院。”
      五月扶娘躺好劝道:“娘,医生说这病凶险哩!不马上治命就没啦!”
      五月爹捶胸顿足急道:“这可咋办呀!一千块押金,把咱全家卖了也不值这个数!”五月娘又挣扎欲起:“回家!咱住不起那医院,开上点药咱回家治。”
      五月愁眉紧锁,不由怒道:“啥时候啦!还这呀那呀拿不准个主意,都听我的。爹,钱的事用不着你管,留下好好招呼我娘;娘,你放宽心挺挺儿等我,我这就回村想法儿凑钱,把头磕烂,也要寻回那押金来把病治好。”
      说这话时,五月眼里闪着一种近乎凶狠的光,那是被逼到绝境的人才会有的眼神。事不宜迟,五月安顿好父母后就回到了秀女庄。
      秀女庄内,五月开始了她人生中最艰难的求助,她先去了村小学,向民办教师诉说情由,教师叹着气,从抽屉里取出五块钱递给她——那是他攒了三个月准备买钢笔的钱;她又去了代销店,代销员翻箱倒柜凑出三块八毛钱。
      一户人家,一中年女人从贴身内衣里取出个小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皱巴巴的零钱,最大面额是一元的。另一户人家,一老汉从箱柜底部掏出一沓小面值钱币,多为一元、五角旧钞,一张张抚平了交到她手里。
      五月走进黄世杰院门,见黄世杰手旋铁球大步走动,犹豫了片刻,又转身离开——全村人都知道,这老汉心狠手辣,很难相处。
      疲惫的回到自己家,五月刚一进屋就直奔水瓮,舀起半瓢水咕咕狂饮,然后一屁股跌坐炕上,掏出一堆散乱的钱票整理、点数。一张张零钞铺了半炕,最大面额也不过五元,她数了一遍又一遍,眼泪吧嗒吧嗒掉在钱上。
      润莲推门进屋,五月期待地望着她,但润莲摇摇头:“跑了七八家,家家都是‘鸡屁股银行’,只有小钱,没有大钱。”将借到的三十多块钱交给五月。五月伤心地望着有限的那点钱,双手掩面哭了。润莲同情地掏出小手绢递给五月:“哭管啥用,再想想别的办法吧!”
      五月哭道:“一千块押金,我一听头都炸了,都不敢让我爹我娘知道。”一把将理好的钱打散:“你看看这,才一百多块。”又开始擦眼泪。润莲猛醒道:“去寻黄伯吧!让他想想办法。”
      社房里,黄日贵正手握话筒打电话:“……难哩姚主任,灰女人们一听说结扎动刀割肚,吓得走亲回娘家躲哩……”五月进屋,黄日贵捂住话筒:“五月,急慌慌这是咋啦?”又继续回应对方电话:“……不能强逼呀姚主任,把人按倒动硬的,女人们吱哇一哭闹,跟那杀猪有啥两样哩……放心,秀女庄有我在哩!……好好!一定一定。”眼见对面没了声音,黄日贵放下了话筒。五月赶紧说话:“黄伯,我娘她……”黄日贵:“听润莲说啦!你娘病得不轻,赶忙治吧!”
      五月:“可住院要交押金,我满世界磕头,才求下不到二百,差老多哩!黄伯,我想从队里……”黄日贵摇头叹道:“咳呀闺女,队上的光景你还不知道,拨下的化肥都没钱拉,电费打不起人家立马要掐电哩!”五月哽咽地:“黄伯,我娘那血止不住,让住院又交不起那押金……”
      黄日贵左脚一点一点地转磨,突然一拍额头:“黄世杰!对!他儿大狗在小煤窑不顾命挣下钱了,没多,也有个大几百。”五月:“都说他那人心术不正,我不想求他。”黄日贵:“别管那,救你娘要紧。”五月为难道:“可是,我一个闺女家……”黄日贵:“你爹哩?”五月:“我爹在小店照看我娘哩!”黄日贵:“那只有你出面了。你先去,我随后就到。”
      黄世杰家院子里,黄世杰手捧半导体乐滋滋收听评书,大狗娘仍坐在老地方捻羊毛线,纺锤在她手中飞快旋转,发出嗡嗡的轻响。五月匆匆进院,深吸一口气,喊了一声大伯。
      黄世杰一怔,仄楞着耳朵辨认:“你是……栓柱家闺女五月吧?”
      五月:“是我大伯,我求您老来了。”黄世杰一听这,赶紧站起来说道“快进屋,快进屋。”
      五月随黄世杰进屋,屋里比外面暗许多,好一会儿她的眼睛才适应。黄世杰摸索着坐到炕沿上,问道:“啥事啊闺女?”
      五月扶黄世杰坐好,而后小心翼翼说道:“大伯,我娘病得不行咧!您老借我些钱用吧!”黄世杰迟疑地:“你爹哩?”五月:“我爹招呼我娘哩!”黄世杰:“谁来都行啊!用多少?”五月:“七百吧!”
      黄世杰一震:“七百?”五月忙着就改口道:“那就五百四百……”同时抹一把汗,声音也越来越低说道“三头二百也行啊。”
      黄世杰沉思有顷,为难地:“哎呀这钱……”五月“扑通”跪下了,带着哭音道:“大伯!我给您老磕头啦!”大狗娘急忙扶住五月:“乡里乡亲的,快别这样。”
      黄世杰看着跪在地上哭着抹眼泪的五月,一边心里开始打起算盘,沉默片刻老谋深算道:“闺女,钱我有哩!可我家大狗三十出头咧!我也是花甲暮年,土埋脖梗子的人咧!这有生之年娶不上儿媳抱不上孙孙死不瞑目啊!我正给我们狗儿问寻对象哩!那点钱说不准哪天遇上合适的急等用哩!”大狗娘看了一眼当家的,说道“看闺女可怜的,就先紧闺女用吧!救人要紧。”
      黄世杰用柱棍戳了大狗娘一下:“没你的事。”转头对五月说:“闺女,莫怪大伯不通情理,那钱,实实动不得呀!”五月泪如雨下:“大伯……”黄世杰接着说道:“闺女你可知道,那钱是我大半辈子的心血钱,是我儿大狗的卖命钱,万一有个闪失……”五月苦苦哀求道:“您老放心,我会想法儿还上的。”黄世杰:“要是急等用还不上哩?”
      五月愣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黄世杰:“要借就借你够用。可那是个大数目呀!别看我两眼黑咕隆冬,谁家瓮里有几把米,谁家箱底儿下有几个钱,我心里兜底儿清楚。”稍顷又道,“借容易,花容易,还就不容易了。”
      五月急出满头汗,用手背抹了一把:“大伯……”大狗娘心软道:“看把闺女急成啥了,要不咱少借点吧。”黄世杰抬腿踹了大狗娘一脚:“没你的事。”
      五月跪着往前挪了两步:“大伯!万般无奈我才求到你老门上,您老就……”
      黄世杰心有所想地沉默着,一劲儿磨那两个大铁球,那“日儿日儿”的旋转声,在寂静的屋里显得格外响亮、刺耳。
      五月低头开始狠狠的往出呼气,就这么过了一会儿,五月把心一横说道:“这么着吧大伯,万一还不上误了大狗哥婚事,我……我给顶替上。”黄世杰如触电般周身一颤,伸长脖颈急切道:“你这话可是当真!”五月斩钉截铁回道:“当真!”黄世杰:“算数?”五月:“算数!”黄世杰:“能做了你爹娘的主?”五月:“能!”黄世杰:“那钱可是你瞎大伯的命,你可不能坑我黑了良心。”五月:“上有天下有地,我要是说了不算不得好死。”
      一阵沉默,只闻黄世杰手里两颗大铁球“日儿日儿”的旋转声,像某种倒计时的钟摆。五月抬起头,泪眼模糊中,黄世杰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异常陌生:“大伯!话都说到顶塌天了,您老还要我咋样?”
      黄世杰腾地站起:“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这就把钱给你。”
      就在此时,黄日贵和喜顺进了屋。黄日贵一见这阵势,心里明白了七八分:“一个村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立啥字据,免了免了。”黄世杰用拄棍狠狠一戳屋地:“立!”黄日贵:“立你娘个旦!有我担保还不行?”
      黄世杰扭头“看”向黄日贵的方向,虽然眼睛是瞎的,但那神情却锐利得惊人:“日贵你来了正好。立!”黄日贵两头为难地看向五月。五月咬牙道:“立就立!”
      喜顺还想为难黄世杰:“我没带纸。”
      黄世杰:“这难不住人。狗他娘,寻张纸来。”
      大狗娘从柜顶上拿过一张麻纸,黄世杰接住铺在炕桌上,手指摸索着纸的边缘,仿佛在确认它的质地。
      “喜顺子,你一个队秘书,不会没带笔吧?”黄世杰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从容,喜顺哑然,只得掏出钢笔。
      黄世杰干咳两声,扯嗓念道:“今有秀女庄大队社员杨栓柱之女杨五月,为救其母借得本庄社员黄世杰现洋七百元整,时限三月月息二分……”黄日贵不满打断:“利息免了免了……”
      黄世杰冲耳不闻接着念道:“……到期不还杨五月自愿以身抵债下嫁债主黄世杰之子黄大狗为妻,待喜结连理拜堂成亲则本利一笔勾销,空口无凭立字为据铁板钉钉断不能改,若有反悔诉诸公堂切切此据画押生效。立字人黄世杰、杨五月,中人黄日贵、杨喜顺。公元一九七四年五月二十日立。”
      黄日贵满脸铁青道:“完啦?”黄世杰:“完啦!”黄日贵击桌大怒:“日你祖宗黄世杰,这不成了卖身契了,嗯?”黄世杰慢条斯理道:“周瑜打黄盖,两厢情愿。行就画押拿钱,不行就另请高明。”五月在旁边泣不成声道:“黄伯,喜顺哥,画押吧!我……认了。”她夺过笔,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手抖得厉害,“杨五月”三个字写得歪歪扭扭,像三条挣扎的虫。
      黄日贵一边签着字,一边骂骂咧咧道:“娘的这叫啥事?我这个支书白当球的了。”喜顺签着字低声嘀咕:“简直一个黄世仁一个杨白劳。”
      黄世杰手抖抖索索画押——他在自己名字上按了个手印,又摸索着在五月名字旁也按了一个:“随你们咋说。”慢慢地将契约叠好装入小木匣锁好,钥匙贴身收起。
      黄日贵:“快把钱给五月吧!你老狗日的还想咋着?”黄世杰:“慢!咱还得立个口头君子协定。”大狗娘:“乡里乡亲的快别了。”黄日贵拍案而起:“黄世杰我日你八辈儿大祖宗有啥屁快放!真他娘的曹操转世诡计多端。”
      黄世杰振振有词说道:“此事天知地知在坐的各位知,事关重大万万不可泄露张扬,如若被人知晓,小人作祟中途有变,我个瞎子没别的辙套,老命倒有一条。”他这才像挖心般从怀里掏出红布包,一层层展开,里面是一沓新旧不一的钱币,最大面额十元,更多的是五元、两元和一元的。
      “闺女,你当众人面数数。”黄世杰把钱递向五月。五月犹豫有顷,猛地接钱在手,厚厚的一沓钱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却烫得像火炭。她数钱的双手不住颤抖,数到第三遍才确认是七百整。
      “娘!娘!您老有救了。”五月喃喃说着,忽然又笑起来,那笑声比哭还难听,“可是娘啊,为了这钱女儿我生生地把自个儿卖了……”她把钱紧紧抱在胸前,像抱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又像抱着一块即将沉入水底的石头。
      屋外,不知谁家的公鸡突然啼叫起来,嘶哑而悠长,天快要亮了,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但五月的天,从此再也不会亮了。
      黄世杰摸索着坐回炕沿,重新打开半导体收音机。晋剧样板戏的唱腔咿咿呀呀地响起来,在晨光熹微的屋里回荡:“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
      五月转身冲出门去,怀里揣着那七百块钱,揣着她用自己换来的、母亲的命。晨风吹起她头上的纱巾,杏黄色带白花的纱巾在风里飘啊飘,像一只断翅的蝴蝶。她跑过村街,跑过田野,跑向县城的方向,路边的玉米在晨露中挺立着,绿得发黑。远处,秀女庄渐渐消失在晨雾里,连同她十九年的青春,和那个名叫端阳的青年。
      而这一切,端阳还什么都不知道,他正在几十里外的窑上卸煤,满身满脸的黑,只有一双眼睛还亮着,亮着对未来的憧憬,亮着对五月的思念。
      他不知道,他心爱的姑娘,已经把自己卖给了别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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