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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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蓟城的夜风带着初冬的凉意。
入燕已三日，姬姝还未习惯这里的气味。少了卫都雨后的清润，多了点北地特有的肃寒。
此番随王兄姬珩出使，实因卫地谷疫骤起，农官束手。传言燕国有一古籍《百谷辨患》，载有古法治谷疫，收藏在燕国碣石宫中。但谷疫之事不便声张，且碣石宫所藏古卷素不外借。唯有以好书为名，借入其内一观。
燕王哙为欢迎卫国使节，今夜特在宫中设宴。
酒过三巡，席间暖意渐融，编钟悠扬，笑语盈堂。
姬珩见时机合宜，便持酒爵从容起身，朝上首燕王哙微一躬身，声音清朗：
“大王治下，燕国文风蔚然，碣石宫典藏之富天下皆知。舍妹自幼痴迷文籍，常闻燕宫藏书盛况，心向往之，深以未能亲睹为憾。今日有幸赴此盛宴，得睹大王雅量高致，更慕贵国崇文之风。在下冒昧，敢请大王成全舍妹夙愿，允其一观宫藏，亦使我卫国子弟，得沐燕地文华。”
燕王哙听罢姬珩这一番恳切赞誉，握着酒爵的手微微一顿。
碣石宫藏书之富，他自是知晓的。可“大王治下，燕国文风蔚然”，还有“大王雅量高致，更慕贵国崇文之风……”这话听着，倒像是他成了燕国文脉鼎盛之因，连他自己都有些恍惚。
寡人治下，当真有如此声名在外么？
一丝疑惑，自他眼底浮起。
但很快，那缕疑惑便被眼前更真切的感觉冲散了。
座下这位可是卫太子姬珩，其人芝兰玉树，气度清正，绝非巧言浮夸之辈。他的话，还能有假？
燕王哙脸上的纹路渐渐舒展，一层真实的受用的惊喜之色，缓缓浮上眉梢眼角。
“哈哈哈……”他朗声大笑，声音洪亮，“卫太子过誉了！寡人不过是尽分内之事，收藏些前人典籍，免使文脉断绝罢了。”
他大手一挥，格外慷慨：“令妹既有此雅好，寡人岂有不成全之理？明日便让寡人之子亲引公女前往碣石宫，所需何卷，尽管观览！”
“谢大王。”姬珩姬姝齐声谢恩。
“哈哈哈……”上首的燕王哙还沉浸在姬珩的那些话中，犹自抚须，笑意未收。
姬姝心下微松，抬眼望向兄长，他亦报着一丝浅笑回望。
只是浮起的轻喜还未化开，燕王后的声音缓缓落下：
“不知公女属意哪位公子陪同？”
灯火煌煌，燕王后唇边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席间随之一静，众人的视线聚向那位远道而来的卫室女姬姝身上，等着看她如何应对这一问。
这话问得刁钻。
燕国其余公子皆在他国为质，如今唯剩太子姬平与其同母弟姬戟。无论选谁，言辞如何精巧，都难完全周全。
但对自幼浸淫在后宫尔虞我诈中的姬姝来说，却是小菜一碟。
小孩子才做选择题。
她缓缓起身，面上绽开恰到好处的略带羞赧与惶恐的笑意，起身朝着燕后及两位公子方向，端正大方地行了一礼。
“王后厚爱，姝何幸如之。”她声音清柔，娓娓道来，“太子殿下乃国之储君，日理万机；二公子风采卓然，学识广博。无论哪位公子相伴，于姝皆是莫大荣幸，亦是卫国无上光彩。只是……”
她恰到好处地顿了顿，眼帘微垂，显出几分少女的恳切与为难：“姝此行奉父君之命，随兄长学习邦交礼仪，君父临行前再三叮嘱，凡事需以燕国方便为上。姝万不敢因一己之私，扰了太子殿下辅政之勤，亦或耽误了二公子进学之功。此事……但凭王后安排便是。”
防守之间，攻为上策。
对付难缠之人，妙方便是将问题再次抛回给对方，姬姝深谙其道。
“公女果真知书达理。”燕王后闻言，唇边笑意深了些许，饶有兴致望着她。此女心性剔透，应对得体，若能收为己用，纳入燕宫，必能成为她的左膀右臂。
只是，火候还差些。
于是她再放出一招：“既如此，藏书室幽深，典籍繁杂，寻常人怕是理不清头绪。平儿，你既为储君，熟知礼制典章，便由你陪同公女前往，务必周全。”
“儿臣领命。”席间，一身着玄底赤纹深衣气度不凡的贵公子起身，正是燕太子姬平。他神色清淡，看不出多少情绪。
姬平？
燕后为何偏偏点他？
姬姝心头蓦地一亮。
她忆起临行前翻阅的燕国简报，这位太子殿下，去年刚迎娶了赵王嫡女赵妁为太子妃。赵国胡服骑射，那赵女出身赫赫，母族强盛，性情……据闻是极刚烈独占的。
罢了，既来之则安之，待明日再见招拆招，说不定届时有人会比她更头疼。
她心中雪亮，面上却温顺柔和，朝着太子姬平行礼：“有劳王后、太子殿下，姝感激不尽。”
燕后莞尔，眼中审视之意愈浓。她倒要看看，这卫室女还能周全到何种地步。
那边燕二公子姬戟面色却有些异样，随即又恢复如常，含笑举爵一饮而下。
翌日，晨光熹微，姬姝已早早起身，盥洗梳发后，便整衣提裳，准备出发。
推开门扉，凉风裹挟着丝丝缕缕的清新。此时的天空才刚刚泛起鱼肚白，燕太子姬平已带着一寺人在驿馆外等候。
姬姝上前行礼，侍女妗随行跟在身后。
入了燕宫，穿过一道道曲折长廊。廊外青石被晨露浸润，泛着微光。越往碣石宫去，宫道愈显冷落，宫人稀若，至殿门前更是一片静寂无声，只两个甲士守在门前。
姬姝略作环顾，目光最后停在殿阶下那扇漆红的柏木大门上。大门亦被晨露濡湿，颜色沉沉，渗着寒意。
“见过太子殿下。”两个守卫见到燕太子后抱拳行礼道。
姬平颔首，随后转身朝她道：“此宫偏僻，鲜少人过来。只掌典籍的大夫偶尔过来查点，故平日无甚人迹。”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无人烦扰，更便行事，正合她意。
念头升起时，她却已娴雅地垂下眼睫，将情绪藏入得体的浅笑里，仿若恍然，柔声应道：“原是如此。”
寺人上阶推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在静谧中格外清晰，屋檐上的燕子似被这一声惊扰，扑腾着翅膀，飞向远处。
碣石宫内愈发幽森。甫一踏入，姬姝便觉得周遭愈发冷了些。几人又穿过几道门，卫姝环顾四周，按方位推测，此处应是在北室。
日头渐升，光线洒入碣石宫中，微尘浮动。
“殿下。”碣石宫外忽传来一寺人急呼声，一行人止步。
姬姝转眸时忽见北室窗后似有人影，一袭玄衣，背光而立。那人身形修长，背脊挺拔，手臂伸展、翻看、拿取架上书简的动作干净利落，力道稳健。他不急不缓，只专注于那木架上的书简，仿佛四下喧静都与他无涉。
那人理完架上书简，忽而转过身来。
光影微晃，他的眉眼逐渐清晰。其人眉目之间，透着北地的肃寒之气。一头乌发高高束起，还未戴冠。几缕碎发随意垂在额前，衬得面容愈发冷淡。眉锋生得极利，似天生带着几分倨意。鼻梁笔直，唇色淡薄，像是不常言笑之人。
姬姝打量了会他，此人未及冠，年岁看似不过长她数载，却自有一股沉稳含威的气势。
“殿下，夫人身体不豫，头痛发作，疼痛难当，在宫中急呼太子。”那寺人已匆匆赶来禀道。
姬平闻言，神色一晦，面上有些为难。
姬姝心领神会，快速放人道：“殿下，夫人身体要紧，太子尽可先行回宫，此处有我阿兄，定然不会误了结盟之事。”
燕太子听罢，眼中闪过一丝感激，拱手道：“如此，多谢公女体谅。”言罢，他吩咐身侧一寺人留下带路，他转身而回。
姬姝目送姬平等人远去，这才转身。
再望向北室，那人已抬眼。目若寒潭，沉而不动地看向她。
姬姝与他四目相接，顿觉一阵凉意自背脊升起。其人视人，人虽映其中，然不入其心。
她匆匆收回目光，领着身后侍女矜和燕太子留下的一寺人行至远处的偏廊，方才停下低声问那寺人道：“方才那位，是何人？”
寺人恭敬回道：“乃秦质子，公子稷。”
原来是秦质子，难怪周身透着秦人的骁武之气，只是那眉眼又似与这北地的霜雪长在了一处。
“他来燕国多久了？”
“已有七年。”
“何故处北室？”
“其人擅修书，故吾王使其居之。”
这燕王还真是物尽其用，不养闲人，姬姝心中腹诽道。
随后，她先行至南室，推门而入，迎面便有一股淡淡的竹简清香拂来，令人心神宁静。
只见高耸的书架整齐排列，架上堆满了层层叠叠的竹简，每卷皆用细绳精心捆扎着，绳结处嵌有小木牌，刻明书名与卷次。帛书则卷成筒状，整齐地放置在漆木匣中。
阳光自高窗斜洒，光影在书架间零乱浮动，映出斑驳纹理。
“这都是那公子稷整理的吗？”姬姝随口问道。
“然也，皆出其手。”寺人回道。
姬姝心中暗叹，整理得如此整齐得体，恰如其人，工整优美，只是略显生硬冷淡。
“你先下去吧！”姬姝支开那寺人。
待寺人离去，姬姝自最里侧书架开始，仔细寻找那本所需书简。
然当走近细看，她心下一懵。
简上文字笔画奇崛，与她自幼熟识的卫地篆文迥然不同。指尖拂过那些陌生的字痕，心下愕然：同出周文，燕卫之字，何以相异至此？
她按下心中心绪，依着字形揣摩文意，边猜边悟。待到日影西斜时，竟也识得了百余燕字，更觉文字流变之妙，颇有触类旁通之趣。
暮色漫过窗棂时，她终于直起身来。这日南室的书架已查了近半，余下的，便等明日再来罢。
翌日清晨。
侍女刚推开门，便发现燕太子又在外等候。
见到姬姝，姬平先是扬起笑。二人相见礼毕，他道：“今日得闲，当送公女于碣石宫。”
姬姝抬眼时瞥见姬平眉间未及掩去的倦意，他遭燕后与赵妁前后夹击，到底耗神。即便如此，他待她的礼数却依旧周全妥帖，言行分寸丝毫不失。
这燕太子的心性，是个能成大事的。
几人再次一同前往碣石宫，行至岔道刚要拐进。
“殿下。”一燕国大夫远远瞧见燕太子，高声喊道。
姬平驻足，待他上前，才注意到太子身旁还有一人，他神色间掠过一丝思量，随即道：“太子，臣有要事回禀。待您得空时，臣再请见。”
又有人来解围了。
姬姝哪肯放过这天赐良机，当即开口道：“殿下政务繁忙，实在不必在此耽搁，碣石宫之路我昨日已识得大半，今日可自行前往。”
姬平闻言稍怔，目光在她沉静的眉眼间停留片刻，继而掠过一抹了然的微光。他侧首看了一眼随侍的寺人，复向姬姝莞尔颔首：“既如此，孤便先与大夫议事。公女路上务必缓行。”
姬姝浅笑颔首，与燕太子礼别。
此后数日，燕太子姬平依旧每日清晨奉燕后之命候于驿馆门外。
往往未行数步，姬姝便侧身轻问：“太子今日可有政务待理？”
一国储君，岂能真得闲散。
姬平微颔首：“确有些事务。”
“那殿下请速去处置，切莫因姝误了正事。”姬姝行礼时言辞恳切，眸中却是一片清明。
燕太子深谙其意，顺势告退，心底生出几分感激。这般恰到好处的转圜，既全了母后心意，又可免去闺阁中的诸多诘问。于是这每日短短一程，总在她温言体贴下从容止步。
燕后听闻卫公女如此体贴太子辛劳，心中更觉满意。而赵妁得知燕太子未与之深交，亦感舒心。
时间一晃，已过去五日，姬姝几乎翻遍南室、东室、西室内所有书简，却始终未见《百谷辨患》踪影。那卷关乎农桑疫病的古籍，仿佛只是个神话传说。
当她指尖抚过最后一批竹简的编绳时，心下微乱。
整座碣石宫，唯剩北室尚未踏足。
外头日头正盛，寺人在门外轻声询问：“公女，可需茶点？”
“不必。”姬姝回道，侍从悄然退下。她侧眸，侍女矜依旧伏在案边沉沉入睡，满室寂静。
她起身舒展舒展微僵的肩背，目光不自觉飘向长廊北侧。静立片刻，终是下定决心朝那还未涉足的北室缓步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