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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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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艳阳高照,此刻接近午时,市声鼎沸。
凉风穿过街巷,街边围满百姓,一边高声咒骂,一边扔着菜叶鸡蛋。
囚车的轮子在坑洼不平的石板路上缓缓前行,车轮卡在一块石头缝里,翻起隔夜的雨水。
车身猛地一歪,于昭连一头撞上囚车,猛地惊醒。
她的手脚都带着沉重的枷锁,已经被磨得血肉模糊,前胸后背都钻心的疼。
这是一具饱受酷刑的躯体,狭小的囚车让她无法站立。她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下肢,低头一看,她的膝盖正跪在硬木板上,整条腿已经变得麻木。
西市的大晴日头里,忽然飘起了细碎的雪,炽白的天压得人喘不过气。
她被人架着跪在行刑台最前排,身上单薄的囚衣早被血水浸透,此刻北风一吹,细雪打在脸上,冻得骨头缝都在疼。
她下意识地挣扎起来,头发散乱开来,铺在肩上。几步之外,十余个满脸横肉屠夫扮相的壮汉正磨着明晃晃的刀。
她已然昏迷一日有余,此刻冷风一吹,头脑也清醒过来。
过去的岁月里她都是家族显赫的高门贵女,父亲原本是镇国将军,后来凭借远征蛮夷的军功封侯。然而好景不长,就在封侯一月后半夜被抄了家。
抄家那日,传旨太监说父亲涉嫌私运铁矿,铸造兵器,妄图屯兵谋反。此事一出,证据忽然如同雪片般涌来,父亲于靖远便挂上了莫须有的罪名。
覆巢之下无完卵,全家下了诏狱,境况天翻地覆。
她从小锦衣玉食,从未吃过什么苦头,而在诏狱中,她几乎尝遍了所有的刑罚,无论怎样否认,罪名已经被锦衣卫敲定。
于昭连养在后宅,虽精于骑射,喜爱舞刀弄枪,但由于女子之身,父亲不常带她外出会客,对于朝堂时局也不甚明了。
可于昭连知道父亲为人,一生的志向就是做个能臣,绝无可能做这类谋逆之事。
她转眼看向身旁,母亲柳氏已经哭晕过去,几个年幼的侄儿缩在奶娘怀里,稚子未曾受刑,但是小脸依旧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行刑台两侧挤满了百姓,有人对着于家众人扔烂菜叶,骂声刺耳;也有曾受父亲恩惠的老兵,躲在人群后抹眼泪,却不敢出声。
毕竟圣上下了满门抄斩的圣旨,谁也不敢为反贼说话。
“时辰到!”随着监斩官身旁小吏的唱喏,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三名身着官袍的官员从高台上起身,于昭连艰难回过头,她认了出来,中间是刑部尚书王用汲,左侧是大理寺卿张国维,右侧是锦衣卫同知吴良辅。
而大理寺卿一旁的位置,坐着一位紫衣少年,丰神俊朗,眉目凌厉地扫过跪倒的众人,片刻之后,一言不发地望着空中细碎的飘雪。
按大盛律法,谋逆重案需三法司监斩,锦衣卫协助,这三人便是今日的监斩官。
王用汲展开明黄圣旨,苍老的声音在刑场回荡,每一个字都像冰锥般狠狠扎在于昭连的心上:“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镇国将军于靖远,身负皇恩,不思报效,竟敢私设熔炉于蓟州军营,暗铸长枪、大刀凡三千余件,意图勾结边寇,谋反作乱。
“经查,罪证确凿,无可辩驳。着,于靖远凌迟处死,其子于墨、于砚斩立决,妻柳氏、女于昭连及家眷五十二口,皆斩于西市,家产抄没,族人流放漠北……钦此!”
似乎是注意到于昭连的眼神,吴良辅立刻上前,腰间佩刀出鞘,寒光直逼她的眉心,“于氏余孽,接旨伏法,休得拖延!”
“慢!”于昭连突然抬头,声音疲惫嘶哑,呼吸间都带着血腥气。于昭连在现代所学的专业就是机械设计,对铁器质地、熔炉火候的熟悉,远超这个时代的人,而对于大盛铁器规范的了解,原身却略胜一筹。
方才王用汲念到“私铸长枪、大刀三千余件”时,她心头猛地一跳,父亲军营的铁器来源,她再清楚不过。
王用汲皱紧眉头,沉声道:“反贼之女,死到临头还敢喧哗?”
“大人既说家父私铸兵器,昭连敢问,那些‘罪证’兵器,用的是何品级的铁料?”于昭连迎着三人的目光,雪落在她睫毛上,融化成水。
浑身血污,一双眼睛却黑亮得可怕。
“这……”王用汲被她问住了,眼神躲闪着看向紫袍少年。
于昭连猛地咳嗽起来,咽下血沫,片刻之后艰难地直起腰身:“大盛工部对军中铁料有明确规制:边军所用兵器,需用‘镔铁’,含碳量三成,经十二次锻打,方可保证锋利与韧性。而蓟州当地产的是‘毛铁’,含碳量不足一成,杂质极多,根本无法铸造长枪大刀,若家父真要私铸兵器,为何不用军中储备的镔铁,反而用不堪用的毛铁?这不合常理!”
那紫袍少年眉毛轻扬,眼神越过匍匐跪倒的人群,看向那个艰难跪立的女子。
这话一出,台下瞬间安静下来。
张国维眼神一动,他昨日查看所谓罪证时,确实觉得那些兵器质地粗糙,刃口易卷,只是没细想缘由。
而吴良辅却脸色一沉,厉声打断:“妖女胡言!那些兵器上分明有你父亲军营的印记,难不成是旁人伪造?”
“印记可伪造,铁料却做不了假!”于昭连声音更加响亮。
“大人若不信,可即刻派人去锦衣卫库房查验!镔铁打造的兵器,断口呈银白色,敲击时声音清脆;毛铁打造的兵器,断口呈灰褐色,敲击时声音沉闷。只需一验,便能知那些兵器是否为家父所铸!”
王用汲握着圣旨的手紧了紧。
他本就觉得此案蹊跷,但这可是谋反之罪,背后涉及多方势力,他不敢轻易站队,为了头顶乌纱帽,他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着证据定罪。
但他心里门清,于靖远镇守蓟州五年,多次击退蒙古部落,若真要谋反,为何会用如此粗劣的兵器?
此刻被于昭连点破铁料的关键,他心中的疑虑更重。
吴良辅见状,忙道:“王大人,此女不过是想拖延时间!圣意已决,当速行刑,以免夜长梦多!”
“不可。”张国维突然开口,目光落在王用汲身上,“王大人,于氏所言并非无稽。我大盛断案,讲究‘物证相符’,若兵器铁料确有异常,此案便有疑点。若贸然行刑,恐生冤情,有损朝廷公信力。不如暂缓刑期,派人查验兵器铁料,待查明真相后再作决断?”
王用汲沉默片刻,看向台下百姓——人群中已有不少人点头议论,显然也觉得于昭连的话有道理。
他叹了口气,收起圣旨,沉声道:“吴同知,即刻派人去锦衣卫库房提取‘罪证’兵器,交工部匠人查验铁料品级。于氏一族,暂缓刑期,押回诏狱看管!”
“王大人!”吴良辅急了,“这是圣上亲批的圣旨……”
“圣旨亦需以真相为凭。”王用汲原本就内心愧疚,此刻抓到了稻草,于是打断他,眼神坚定起来,“若于靖远确是蒙冤,我辈身为执法者,岂能坐视忠良含冤而死?此事,本尚书担责!”
刽子手放下了鬼头刀,锦衣卫上前押解于家众人。于昭连被架起时,回头望了一眼高台上的王用汲与张国维,一旁的紫衣少年,未穿官袍,但气质出众,很难不让人注意。
但她只简单扫视一眼,便觉得此人十分眼熟。
只不过她此刻无暇顾及他人,这只是暂时的喘息,查验铁料只是第一步,要还于家清白,还有漫长的路要走。
她再次被押入囚车,返回诏狱。
高台上,吴良辅看着于家众人被押走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阴鸷。
……
就这样,于昭连再次回到了诏狱,沉重的枷锁几乎要将她的脖颈压断,经过刑房之时,她听见了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受刑的记忆再次被阴冷潮湿的空气唤醒,她照旧被关押在一间狭小的牢房。她坐在牢房中的石板上,浑身脱力,嗓子如同火烧。
接下来该怎么办?
她身上的伤口大多是皮外伤,但如果不经医治,留疤不说,伤口感染也是要命的。
于昭连在室外走了一遭,被冷风一吹,现在已经起了烧。她脑海中一刻不停地思索着出去的办法,但却根本无能为力。
恍惚间,她忽然听见了铁链被打开的声音,她原本以为是过来送饭的狱卒,没有睁眼,可是她却在这潮湿腐臭的地方,闻见了龙脑的香气。
“太子殿下,请。”
狱卒侧身作揖,另一个狱卒搬来了椅子。
于昭连艰难地睁开眼睛,眼前赫然是方才刑场上与三司并排而坐的少年。
太子?他居然是太子。
她这才有些印象,她与太子在马球赛上见过一回,怪不得那样熟悉。是敌是友还未可知,说多错多,她静候太子开口。
紫衣少年把玩着一串沉香佛珠,他拂袖坐下,衣上环佩清脆作响。
“于姑娘,你在此处住的还习惯吗?”他脸上带着一抹玩味的笑。
虽是在笑,于昭连却觉得寒意彻骨。太子虽穿着简单,但年纪轻轻就极有帝王威仪,眉目凌厉地望着她,“爬过来答话。”
于昭连一愣,并没有动作,而他却纡尊降贵地起了身,朝她走过来。
“怎么?不愿意?”
他俯下身,用两根手指轻轻挑起她的下颌,于昭连听见他继续说:“方才被吓傻了?”
于昭连睫毛轻颤,还是不发一言,并未能清楚揣摩天潢贵胄的心思。
“你看看你,要是当初跟了我,也不至于在此遭受牢狱之灾,原先我以为于将军竟然真的敢背叛大盛,没想到这其中真有隐情。”
“我还以为,你跟你父亲一样,要投靠哥哥了。”
于昭连这才完整地回忆起当初的场景,在马球会之前,父亲曾提过,太子有意娶她,可是于昭连当初并没有同意,一是因为她那时年岁尚小,二是由于她确实对太子没什么映象,于是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与监斩官一同出现在刑场吗?”
于昭连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的神情变得有些狠厉,“我现在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要是点头同意,无论此案结果如何,我都会保你一世荣华富贵。”
原来他是这样的心思,他还是怀疑父亲的清白吗?他当初出现在刑场,就是为了留她一条命?
于昭连抬起眸,试探性地问:“太子殿下,不想知道真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