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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老驴下山 ...

  •   林山村的鸡叫总比别处早。凌晨四点,第一声鸡鸣划破雾气时,驴秀秀已经蹲在灶台前了。火苗舔着黑漆漆的锅底,映着她那双过于清澈的眼睛——清澈得像从未被世事染过。
      “秀秀,你王婶昨晚来过了。”母亲张桂芬往锅里下红薯,水汽蒸腾起来,模糊了她脸上刀刻般的皱纹,“皮革厂老板的儿子,三十八,离过一次,有个闺女跟了前妻。人我见过了,老实。”
      驴秀秀没说话,往灶膛里又添了根柴。火“噼啪”炸了一声,火星子溅到她手背上,她没动。
      “听见没有?”张桂芬提高声音,“人家不嫌你学历低,愿意出八万八彩礼。你弟那边等着用钱,你爸的腿你也知道……”
      “妈。”驴秀秀开口,声音被灶火烤得干涩,“我今天去县城,有个招聘会。”
      灶房里静了一瞬,只剩下柴火燃烧的“哔啵”声。
      张桂芬把锅铲往灶台上一撂:“招聘会?你一个中专毕业的,能应聘啥?前年去镇上的纺织厂,人家要你了吗?去年考村小的代课老师,最后不还是让书记的侄女顶了?”
      句句都是实话,像钝刀子割肉。
      “这次不一样。”驴秀秀站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县里新开了开发区,招的人多。”
      “多也不是给你留的!”张桂芬的声音尖起来,“你表姨说了,现在大学生满地跑,你个中专的,去了也是陪跑!还不如实际点,嫁个有家底的,咱们全家都跟着松快松快!”
      “全家”两个字,像两座山压在驴秀秀肩上。她想起弟弟林小宝昨晚的话:“姐,我就差三万,小芳家催得紧……你帮帮我,以后我肯定还你。”
      她没应,但也没拒绝。不敢。
      驴秀秀走进自己那间用木板隔出来的小屋。房间小得转身都难,墙上却贴满了从旧杂志、旧报纸上剪下来的图片:上海的外滩、深圳的地铁、北京的图书馆……还有一张泛黄的县城地图,她用红笔圈出了“开发区”三个字。
      床底下有个旧行李箱,轮子坏了一个。她拖出来,打开。最上面是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三年前中专毕业时买的,以为能穿着它走进城里的办公室。下面压着个塑料袋,里面是一万三千五百块钱,最大面额五十,最小一块,叠得整整齐齐。钱下面,是一本封面卷边的《如何解题》。
      她翻开扉页,上面用红笔写着:
      “生活可以是求解题。第一步:弄清楚问题到底是什么。”
      问题是什么?
      是缺钱吗?是学历低吗?是没人脉吗?
      还是——她不敢成为自己?

      县城汽车站弥漫着汽油和汗水混合的味道。驴秀秀攥着五块钱买的车票,被人群裹挟着上了破旧的中巴车。车厢里塞满了人、鸡笼和麻袋,她缩在最后一排角落,把行李箱紧紧抱在怀里。
      “让一让!让一让!”一个男人硬挤过来,一屁股坐在她旁边,汗味扑鼻。
      是村里的刘二狗,在县城工地干活。
      “哟,秀秀?进城啊?”刘二狗咧开嘴,露出被烟熏黄的牙,“找工作?要我说,你们女娃找啥工作,找个好婆家比啥都强!你看我,在工地一天能挣一百五!”
      驴秀秀把脸转向车窗。玻璃上倒映出她模糊的影子:齐耳短发,碎花衬衫,眼神里有一种近乎天真的执拗。
      车开了,山路颠簸。她看着窗外迅速后退的稻田、土房、牵牛的老汉,忽然想起十五岁那年。中考成绩出来了,她过了县一中的分数线。晚饭时,父亲林建国闷头抽着旱烟,母亲在灶台边叹气:“女娃读那么多书有啥用?早晚是别人家的人。中专多好,三年出来就能挣钱。”
      她没哭没闹,只是把那本从语文老师那里借来的《平凡的世界》还了回去。老师摸着她的头说:“秀秀,可惜了。”她摇头:“不可惜,我弟聪明,他以后能上高中。”
      现在弟弟林小宝高中毕业三年了,在镇上的网吧当网管,工资不够自己花。而她在村小学代课,一个月八百块,六百交给家里,两百攒着——攒了两年,一万三千五。
      “到了到了!”司机粗着嗓子喊。
      驴秀秀惊醒,拖着行李箱下车。县城的阳光比山村刺眼,柏油路烫得脚底发软。她按着地图上的红圈,一路问一路走,终于看见“县经济开发区”的锈铁牌子。
      招聘会设在开发区管委会的大院里。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人声鼎沸,像一锅煮沸的粥。
      她深吸一口气,走进去。

      人,到处都是人。大学生们穿着挺括的衬衫,手里拿着厚厚的简历,脸上带着一种她看不懂的、属于“未来”的自信。她攥着自己那张薄薄的纸——上面除了“林山职业技术学校(中专)”、“优秀班干部”、“三好学生”之外,几乎空白。
      “让一让!”有人推了她一把。
      她踉跄着退到角落,背抵着冰冷的墙壁。面前是流动的人潮,耳边是各种声音:
      “我们只招本科及以上……”
      “有相关工作经验吗?”
      “英语六级过了吗?”
      每句话都像一扇正在关闭的门。
      “秀秀?”
      一个尖细的声音插进来。
      驴秀秀抬头,看见表姨王春梅。她穿着亮紫色套装,烫着时髦的小卷发,手里挎着个仿皮包,包上logo的金漆已经剥落。
      “真是你啊!”王春梅上下打量她,眼神像在估价,“你也来找工作?你妈不是说让你相亲吗?”
      几个路过的人看过来。
      “我……我自己看看。”驴秀秀想把简历藏到身后。
      王春梅却一把抽过去,扫了一眼,嘴角扯出个弧度:“哟,还是中专啊。要我说,秀秀,不是表姨打击你,现在城里的工作,没文凭根本不行。你看我闺女,初中毕业就嫁到市里了,现在房子车子都有了,上个月还去海南旅游……”
      那些话像密密麻麻的针。驴秀秀想起小时候,王春梅总摸着她的头说:“秀秀真乖,以后肯定比我家那个强。”现在她明白了——那些夸奖后面,都跟着隐形的尺子:你要好,但不能太好;你要出息,但不能太出息。
      “谢谢表姨关心。”驴秀秀抽回简历,转身要走。
      “哎,等等!”王春梅拉住她,压低声音,“表姨跟你说个实在的。皮革厂那事,你再想想。人家说了,要是成了,除了彩礼,还能给你弟在厂里安排个轻省活……”
      驴秀秀甩开她的手,挤进人群。
      步子太急,撞上个人。
      “对不起——”她抬头。
      是个男人,三十出头的样子,清瘦,戴着黑框眼镜,白衬衫的袖子挽到手肘,手里拿着一叠图纸。他被撞得后退半步,图纸散了几张。
      “对不起对不起!”驴秀秀慌忙蹲下捡。
      男人也蹲下来,两人头几乎碰到一起。他捡起一张图纸,她捡起另一张。图纸上画着复杂的线条和符号,她看不懂,但觉得好看——像另一种语言。
      “没事。”男人接过图纸,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秒,“来找工作?”
      驴秀秀点头,又摇头:“可能找不到。”
      “为什么?”
      她像背书一样说:“学历不够,没经验,没人脉,没特长。”
      男人推了推眼镜:“那你有什么?”
      驴秀秀愣住了。她有什么?她有一双因为常年帮家里割猪草、挖红薯而粗糙的手;有因为总在煤油灯下看书而近视的眼睛;有攒了两年的一万三千五百块钱;还有——
      “我能吃苦。”她说,“还有,我习惯用解数学题的方式去看问题,这算吗?”
      男人挑了挑眉:“《如何解题》?波利亚那本?”
      “嗯。”驴秀秀从包里掏出那本卷边的书,“老师送的毕业礼物。”
      男人接过书,翻了翻。扉页上除了她那行红字,还有密密麻麻的笔记:“第二步:找出已知条件”、“第三步:尝试将问题分解”……
      他合上书,递还给她:“巧了,我们公司就需要会解题的人。”

      “默言科技”的办公室在开发区最里面的一栋旧楼,三楼,六十平米。墙上刷着半绿半白的漆,绿色部分已经发黄。四张二手办公桌,三台电脑,一个饮水机,饮水机旁边的纸箱里堆着泡面。
      “公司目前就三个人。”男人——陈默,公司的创始人和唯一的技术员——指了指角落里埋头敲代码的年轻人,“那是小王,前端。另一个销售小刘今天跑客户去了。”
      驴秀秀站在门口,行李箱的坏轮子歪在一边。
      “工资不高,两千五,试用期两千,包住不包吃。”陈默靠着桌子,“住的地方是隔壁隔出来的小房间,以前当仓库用。工作内容很杂,行政、财务、客服、测试,都得干。还要学基础的技术,我教你。”
      他顿了顿:“很苦,而且公司能不能活过今年都不知道。你想清楚。”
      窗外的阳光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驴秀秀看着那些尘埃,想起灶膛里溅出的火星子。
      “我干。”她说。
      陈默似乎有些意外:“不问具体做什么?”
      “您刚才说,‘要学基础的技术’。”驴秀秀重复他的话,“这就够了。”
      那天晚上,驴秀秀给家里打电话。响了七声,张桂芬才接起来。
      “妈,我找到工作了。在县城的科技公司,一个月两千五,包住。”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然后:“什么公司?靠谱吗?别被人骗了。”
      “正规公司,有营业执照。”
      “工资什么时候发?能预支吗?你弟那边等钱用……”
      “下个月十五号发,试用期后可能涨。”驴秀秀打断她,“妈,我每个月给家里一千。剩下的我要存着,以后……有用。”
      “有什么用?女孩子家……”
      “妈。”驴秀秀的声音很轻,但很稳,“我二十五了。”
      张桂芬又沉默了。这次更久。驴秀秀能听见电话那头父亲的咳嗽声,弟弟打游戏的声音,还有电视里婆媳吵架的台词。
      “随你吧。”张桂芬最终说,“反正嫁妆钱你自己挣,你弟的彩礼你也得出份力。家里养你这么大,不容易。”
      电话挂断的忙音,“嘟——嘟——嘟——”,像一根无限延伸的线,一头连着她的耳朵,另一头连着林山村那个灶火摇曳的家。
      驴秀秀放下公用电话,走回那栋旧楼。三楼的灯还亮着,陈默和小王还在加班。她爬上狭窄的楼梯,打开那间“宿舍”。
      确实是个仓库改的,六平米,一张铁架床,一个掉了漆的床头柜,墙上还有货架的钉眼。窗户很小,糊着旧报纸。她拉开行李箱,先把那本《如何解题》放在床头柜上,然后开始铺床单。
      床单是家里带的,洗得发白的碎花,和墙上的报纸花纹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躺下时,铁架床“嘎吱”响了一声。天花板上有张蜘蛛网,蜘蛛静静地伏在中央,像在等待什么。
      驴秀秀看了它一会儿,没去捅破。
      “让它织吧。”她对自己说,“我们各忙各的。”
      窗外传来远处工地的打桩声,“咚——咚——咚——”,沉稳而固执,像这颗星球的心跳。
      她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招聘会上汹涌的人潮,王春梅尖细的声音,陈默问“那你有什么”时的眼神。
      还有灶膛里的火,永远舔着黑漆漆的锅底。
      “问题是什么?”她在黑暗里问自己。
      没有答案。只有打桩声,一声,又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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