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中篇 ...

  •   吴夲在真济亭中坐镇两月有余,怪事渐渐地多了起来。找到他求药的人和一般为饥饿和瘴疠所苦的流民比起来,伤得堪称五花八门,刀伤箭伤,骨断筋折,他对人间反复发生的许多事情都不再大惊小怪,心里知道不远处有一场流血冲突正在发生,但是在这儿听不到一点风声。世界是分表里的。
      他本也就打算动身前去瞧瞧,总要想个法儿弭平纷争为好。老话说,上医治未病。但是在这儿诸事缠身,还没等理出个头绪,事情自己找上门来了。屋里黑得看不清一步之外是否有看守,他挣了一下身上的麻绳,不比普通绳索,有股刺鼻的桐油味儿。在桐油里浸泡过的绳子格外有韧性,难以挣脱,他也就不再费那个劲儿,向后靠在椅背上。椅子倒很舒服,虽然本质上说只是旧木头钉成的架子,但上面堆着好几个陈旧的软枕,还有一些旧衣服,是一个娴熟的主妇所布置出来的房间。这屋中除了黑暗,另有一股熟悉的气味。可是这整个人间他都熟悉得太过了,因此也说明不了什么。房间里很暗,一会儿他又睡着了,直到走廊上响起一阵嘈杂人声,意识才渐次复苏。听见有笃笃的木棍敲击地板的声音,想必是一个不良于行的人撑着拐杖。正是那个断了腿的伤者。他的嗓子有点沙哑,大概是手术清创的那天嚎得太惨烈了。
      “大家姐,瞧咱们给你办的事儿有多服帖,仙姑给你迎回来了,就在里面呢。”
      一个豪爽、泼辣的女人的声音,先是呸了他一口,然后说:
      “谁稀罕什么仙姑显灵了?真有仙姑,打仗的时候她怎么不灵,我要你多事!”
      女人扬手推开房门,没有因此透进一丝光,原来走廊上也是一样的黑。她先是沉默着在黑暗的船舱里站了一会儿。
      伙计们忙把蒙在窗户上的黑布除去。时值正午,阳光直直地刺到吴夲脸上,使他很不想睁开眼睛。但是那女子正在仔细地端详着他,目光如此锐利。她能瞧见什么呢?一个四十上下的美艳妇人,据传是真济亭鄞仙姑天仙下凡,闽南地方的神仙传说很多,鄞仙姑这位神祗,一向是很怠惰的,她显灵的事迹,到如今这还是头一遭儿呢。仙姑软在椅子上堆满着的旧衣裳里,被绳索绑得结结实实。她的穿着华丽但并不工整,像个很识货的小偷,妇女们用自己最好的东西把她打扮起来,结果就是浑身上下没有一件成套的。后来她睁开眼睛。世上真有仙姑?看到她,使人相信确实如此。
      吴夲睁开眼睛,看到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戴着朴素的银簪环,像所有在海上来去的渔家女一样,肤色微黑,神情开朗,打扮得像个男人,浑身上下略有女性气息的只有发式和那条围裙。他还没见过三红穿成这样呢,就低下头微微一笑。
      姑娘被她这一笑弄得摸不着头脑,蹲下来在他面前,钻研着仙姑的表情。
      “你究竟是仙姑呢?还是个疯婆子?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吴夲平静地回答:
      “我想这是在一艘船上,但是船仍泊在岸边。至于我自己,大概是被人绑票了吧。”
      “你猜我为什么要绑你呢?”
      “世上慕神仙事迹的人多不胜数,不稀奇。”
      那女子大叫起来:
      “谁慕你啦!我要是有仰慕的人,才不会绑她呢!告诉你,我绑你不图财不图利,我是看不惯有人招摇撞骗,说什么神仙下凡。有神仙不如没神仙,有神仙还死这么多人,那神仙该有多坏!至于没神仙装神仙的人,那是黑心烂肺,坏到底了!”
      妇人望着她的眼睛,笑道:
      “三红姑娘,你就这么笃定我是骗子啦?”
      三红眨眨眼睛,愣住了。然后转身严厉逼视身后的随从们,大家的第一反应几乎全是找地方躲一下。她了解这些手下们,看一眼就知道他们心里有没有鬼。后来她猛然扭过头来: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是仙姑嘛。”
      “放屁!世上哪有什么仙姑!”
      “眼见为实,你面前就有一位。”
      三红猛然揪住他的衣领,真的永远是个力大如牛的女子。
      “我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吴夲面前有许多选择,他可以诚实地说,前世认识,又可以不诚实地说,这是他掐算出来的。然而他望着三红,想到千年百年的许多事,活了这么久,这些往事就是他身上永远卸不下来的行李。他看着三红,使三红忍不住别开目光,使三红感到两人真仿佛是什么旧日相识,使三红几乎想要流泪,使三红觉得一下子就被他看穿到了心里去。吴夲用他一贯对三红的那种口气,柔声道:
      “有什么伤员,病人,带我去看看吧。别怕,我可是仙姑呢。”
      船员们惊讶地望着这一幕,看到这妇人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们固执的大家姐拿下,受到的震动比听说多少活死人肉白骨的神迹都要大。三红吩咐给仙姑松绑,扶着她到伤员们的舱室去。仙姑说:
      “绑我的时候,有没有记得把我的药箱一起绑来?”
      伙计说,你不是仙姑吗?仙姑应该挥挥手什么都能变啊。吴夲叹口气道:
      “听起来真好啊。”
      三红自己气冲冲地走在最前面,她生气,不知道是生仙姑的气,还是生自己的。两个月来关于鄞仙姑的传说赫赫扬扬,而她自己又在为越来越多的伤员烦心。手下为了巴结她,就去把仙姑给绑了来。这真正是沿海地带常与洋人们(洋商人、传教士、或者海盗,但在三红的眼中,这三类人的奸诈程度是反过来的)交接而养成的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习气。不敬神的人不会理会有关神仙事迹的无稽之谈,敬神的人则不会去绑票。三红把参与这个馊主意的所有人都大骂一顿,结果自己三言两语就落进仙姑的法网,使她觉得丢脸极了。所以在那安置伤员们的大船舱的门口,她就大声地说:
      “治不好,我就把你丢到水里去喂鱼!”
      吴夲笑道:
      “千万不要,我怕水的。”
      后面的两个爱搞怪的随从,探头探脑地问:
      “仙姑也有怕觉?”
      “当然啦。我要是真的天不怕地不怕,现在就去当玉皇大帝了。”
      那人嘻地一声:
      “大姐,我打包票你们两个投缘,不出三天就能好得像妯娌。”三红瞪了他一眼。
      “找死啊你!”
      屋中闷热异常,呻吟声像苍蝇的嗡嗡声一样此起彼伏。使人感到,这些人虽然现在还没有似,已是要招苍蝇叮咬的一团腐肉了。除血腥气外,还有一股浓浓的金疮药的味道。这种药物,常为杂耍卖艺的汉子们所兜售,自称可以白骨生肉,无论多么骇人的三刀六个洞,立时可以止血,第二天封口,三天结痂,不出七天就痊愈了。主要成分就是一些大烟末子。是烟膏里吸食完了以后剩下的膏药渣,依然有止痛的作用。艰苦的生活,造成了人民麻木的习气,使他们认为不痛不痒就是幸福的日子。
      这间船舱里并没有正儿八经的床铺,只有病人们躺着的一张又一张草席。血和汗都沁在身下。吴夲依次检查他们,口中一串地说出他所需要的东西,不一会儿所有人都被他指派而去,身边只剩下了三红,还抱有戒备的目光,直直地盯着他。海上的三红姑娘,一生没有得到过什么理所当然的东西,怎么可能那些臭小子出去胡闹一通,绑个装神弄鬼的仙姑回来,这女人就真有仙姑的能耐、仙姑的慈心呢?
      但是她终于什么都没说,接过端来的热水,替吴夲打下手。
      十来名伤员的伤口都要一一清洗、上药,重新包扎。目之所及,那么多的血和腐烂的□□。活着就开始腐烂的滋味,也许是世上最可怕的感觉。早年里——就是说,一千年前他还作为一个人活着的时候,吴夲常有这种感觉。所以他见不得悲见不得苦,一定要尽量地做一点事,以抵消那排山倒海倾泻而来的麻木和虚无。可是行走人间一千年,悲哀不减反增,大概是因为中国的人口基数大大增加了。到头来,这样孜孜不倦地做事,或许只救到了他自己而已。
      三红道:
      “喂,你发什么呆啊?”
      “没有啊。”吴夲语调轻松地说。他的手指灵活而娴熟地忙碌着,没有一刻停下来。三红忽然之间又气呼呼的了:
      “别以为我瞧不出来!”
      “是,是,我知道三红姑娘最聪明伶俐。”他随口说着,似乎生怕她再挑起一个自己难于应付的话题,赶快说:
      “你今后打算怎么办呢?官府是肯定不会放过你们的,如果他们知道,这艘船的首领是个女人,行动都会更积极些。要知道通常认为女人容易战胜,可以作为邀功的大筹码啦。”
      三红没有说话。大概她现在必定以为她是官府来劝降的细作,之类之类的。不然怎么对情势了解得这样清楚?吴夲似乎浑然不觉,继续说下去。
      “你的原本的同伴,当然也不会放过你。沿海的这些帮会,对内纪律严明,对下仁慈宽大,这是有利于维持他们在这里的权威,长久地控制海上。可是对于他们所认定的外人,可就没那么讲道理了。如果我没有猜错,这儿一定是福州港,激战过后,那么多的伤员,你的船必得靠岸来取得一些必要的补给了。你可要小心啊。”
      三红的样子看上去像被仙姑用头上的银簪狠狠扎了一下似的。眼睛睁得好大。她的心中警铃大作:怪事、背叛、筹谋和算计,她早就已经在其中洗过无数遍了。但还没有今日这样吃惊过。这是一种以她的经验(她唯一的倚仗)无法处理的事情,而糟糕的是她所有在乎的人,这些伤员们,还都在人家手里。
      吴夲笑道:
      “何必这么惊讶!一瞧这些伤口,我就知道,只有官府才有这种武器啊。而你这位海上大家姐的名字和事迹,江湖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三红的脸色松弛了。那之后,看上去竟还有些落寞。
      “你一个妇人,哪里知道什么‘江湖’不‘江湖’的。”
      “哎,不要瞧不起妇人嘛。”
      晚餐时大家见到仙姑和三红同席,就知道这票绑得没错,伤员们有救了,这武断的举止是功非过。于是嗡嗡营营地聚在三红周围讨她的好。三红挥挥手说:“去。”大马金刀地在凳上坐下,啃着一块奇硬无比的饼子。忽然她转头对仙姑说:
      “喂,他们什么时候好起来?什么时候能打仗?”
      “你心里想的那场仗,肯定是指望不上他们了。”吴夲说,“病人需要静养,我只会按部就班地治病,不能挥挥手就让伤口痊愈。”
      “哪有你这么没用的仙姑啊!”
      吴夲叹了一声:
      “等我再修炼一些年头,就上天庭找到玉皇大帝,向他问问清楚。”
      船上剩下这些能动弹的人,六名水手和两个厨子,还有一个做杂活的仆妇,都挤过来看这个能把三红姐拿捏得服服帖帖的仙姑。三红瞪了他们一眼:
      “你们这帮招人嫌的东西!要是不饿就正好省下一顿的干粮,给我干活去!”
      外面传来放起风帆的声音。吴夲的脸色刹那间好像变得有些苍白。理智上,他当然知道三红预备在深夜启航。情感上他好不想接受这个事实。三红的掌舵风格一定比妈祖娘娘要奔放许多,而当年随妈祖出海都险些要了他的命了。他站起来,努力地维持着端庄、礼貌的面具,说他要去看看伤员。这时候,船锚收起,使甲板嗵地一震,把他又晃回了凳上。三红将他大为讥笑。晕船的人她见得多了,而且也治得多了。“你仙姑不会治晕船,我会啊,而且百试百灵,一次见效!”
      吴夲绝望地看着她,真有点视死如归了。他根本不做挣扎,因为许多经验告诉他在三红面前这种挣扎根本没有用。数次轮回转世,她好像变得一次比一次更固执。三红攥住他的手,一千年了,最为温暖的手指,把他拉到外面。甲板光洁而依然保有白天经过曝晒的温暖,比起这艘船的大小,六名水手捉襟见肘,大家都忙得像陀螺。使船身第一次开动的一刻,犹如将泥足从沼泽地里拔出来一样,那种微妙的震动,就是大海的呼吸。但是大海的呼吸对吴夲来说真是恐怖。三红看他这副软弱的样子,快乐地叫道:
      “你呀,求妈祖娘娘保佑你好了。”
      吴夲绝望地摆了摆手。要是他再掉到水里,默娘还会捞他出来吗?二百年来他数次到妈祖庙去容身,因此默娘的存在依然可以说是庇护着他,但是瘟君的法力将他和众神隔离开来,即使是妈祖这样威能广大的女神,也无法感受到他的气息,更别说给他妙趣横生的人间历险提供帮助了。
      可是,在大海上,三红显得好快乐。他才意识到好像从没见过三红出海打渔的样子。三红常出海,打回来的鱼就卖掉添香油钱,或者干脆在庙门前施舍。他每次都是顶多送她到港口。那时候的三红可比现在这个三红体恤得多了,但也常打趣他,说,大哥,你和妈祖娘娘关系那么好,怎么还会晕船呢?吴夲很想告诉她正因为掌舵的人是妈祖他才晕船晕得那么厉害,但又怕这话说出来被默娘听到。在他们两个都活跃于百姓之间,不吝于显出他们神仙的身姿的时候,老百姓简直闹不清他们两个到底是什么关系,觉得他们一会儿好像要好的像是介乎于姐弟和夫妻之间的关系,一会儿又纠缠于种种民间也常见的家长里短的纠纷之中。现在的这个三红驾船甚至远胜妈祖,而且她选的是一条通往海上的漩涡的,极为冒险的道路。只有这条路没有两方敌人的围追堵截,大海的凶险就足以将他们吞没。
      这是什么世道啊。
      起先三红拉着他,后来拖着他,最后差不多是扛着他,有个水手看他这副要吐不吐的烂泥状,敲着船舱的窗户,冲里面喊道:
      “来个能动的把仙姑接进去!”
      三红不让,三红说她要给仙姑治晕船。手下都劝她,治病也是会治死人的,到时候仙姑晕船好了,人却死了,对大家都是损失。吴夲心里很赞同他的话,但是自己一点儿表示都做不出来,软绵绵的伏在三红的脚边,很为她所鄙视。这会儿他们当中的谁要是看一看天色,都能发觉在那深邃幽暗的天空当中酝酿着一场风暴。三红发现了。但她喜爱这些风暴。这是一个坚强有力的女子,觉得风暴像她的娘家人一样亲切,会给她撑腰,会保护她。她就靠着这些风暴,和海上天灾一样的漩涡,和她无数的敌人周旋着,到如今也有好几年了。
      水手们抛弃了那些更加有权威的海上的力量,譬如青帮和洪门的势力。这些古老的民间的会社,来源十分复杂,像一个根深蒂固的王朝那样,只是秘密的蛰伏着。青帮控制着海上的交通百多年了,有许多森严的规矩,渔人们加入了这样的团体,又能在其中做一点事,就像大户人家的子弟做了官一样光荣。但是三红的水手们偏偏就要背弃一切古老的规则,到这个女人的麾下。并不是为她卖命,而是和她一起卖命,一起流血,或许最后将要一起死。在此之前,熟悉这片大海的人类驰骋汪洋时的那种狂妄,就像贵重的宝石一样在深夜里闪闪发光。
      大海显得宽广而宁静,不再有近海处那种变幻不定的波涛,让吴夲吃尽苦头;但是到了这里才是真正危险的地方。在那平静的海面之下,藏着恐怖的漩涡。三红在这里似乎又变成了一个谨慎的主妇,用手里的那几个铜子儿,要安排一家人的生活,她不能不慎之又慎,船身转向的角度,风帆的高度,航行的距离,什么时候该躲避一片颇具迷惑性的涡流;什么时候,闭着眼睛她也知道这儿有一处凶恶的暗礁。在海上她感到极有力量,和在陆地上的时候是截然不同的。在陆地上她是一个普通的渔家女,官府的人可以来欺压她,住在左近,没念过书的那些卖苦力的汉子,可以向她说那些调戏的话。父亲为了十两银子,就能让她蒙着眼睛出嫁,而她母亲长成个什么样子,根本早就记不得了。有时候她也到庙里去拜妈祖娘娘,在闽南地方,妈祖娘娘就像所有妇女的妯娌一样,永远生活在她们身边。随时可以去寻求她的帮助,向她诉苦,聊一些家长里短,聊上好半天她也不嫌烦。
      天空落下了银针一样的雨水,刺在人的额头上,被不知道哪里来的反光所照亮。但是三红很快就明白过来这种不同寻常的光芒来自何处。茫茫的海平面上渐渐显出了一艘船只,打着红灯笼,船上的人喊着号子。还有一些懵然不知的水手们,要用海上惯用的那一套喊话的传统去向对面发问,这样深夜航行的船只,不知是来自哪一方呢。不过大家心里都想不会是官府,官府的老爷们都是上边派下来的,他们当中最自矜于熟悉水战的人,最终发现也只不过是多读了两卷《纪效新书》罢了。后来对方渐渐接近,三红本能地感到来者不善。对面的人一定像她一样富有经验,自信,大胆,能够在水上娴熟锐利的用兵。不然不会有胆量在这一片最凶狠的海域拦截她们。往常不管是货船还是老爷们的船只,对这一片都是唯恐避之不及的。
      几乎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三红就已经从腰间唰地拔出刀来,大家见到这样的表示,也就明白将要发生什么了。他们当中没有人胆怯,因为都是身经百战的人。但是那种视死如归的气概,叫人看了真觉得可怜。所有人都明白,一个三红,带着她的六名水手,两个厨子,一个老妈子,可能还有一个疯疯癫癫的仙姑,不可能在官府手下讨得了好。如果他们再拿出上次的那种火枪和大炮来,事情还会变得更加可怖。
      三红大声说:
      “今夜妈祖娘娘显灵,给咱们来了一场雨,有这么一场雨他们的火药就不灵了。刚好,咱们杀他个片甲不留!”
      于是,她竟还出其不意的给对面来了一场下马威,竟然是由人数和装备都在绝对劣势的三红一方,率先将跳板搭上对面的船舷。
      转眼之间就杀得血流成河。幸好三红很快地将船靠拢上去,没有给对面放箭的机会。但是短兵相接,场面实在惨烈。吴夲慢慢地爬起来,因为刚才趴在甲板上,浑身都是水,他来到了船舷边上。水手们跑过来,替他挡掉一次背后的袭击,说仙姑现在顾不了你了!然而随后惊讶地见到仙姑站在黑暗的水边,低头凝望着不断有雨水和红色的血花泼洒进去的水面,然后,她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鬓发。
      三红在跃上跳板之前,一把扯住她,叫道:
      “你不要命了!你给我进去!”
      吴夲没有说话,一把抓住三红的手腕,使三红吓了一跳。在三红心中仙姑是没有温度的,但是她的手心这么烫。吴夲拉着三红,三红又把刀交到另一只手上,不断地挥砍开道,两人闯上了大船的甲板。六名水手紧紧地随在三红的身边,虽然不知道大姐要干什么,也不知道仙姑要干什么,但是本能地选择相信她们。
      战船十分华丽,吃水很深,配有大炮两门,三层的船舱,储有许多粮草和弹药,又能容纳上百名士兵。三红带着人依次踹开房门,不断地搜索,但是没有找到他们的指挥官。在二层,只有一个吓得屁滚尿流的光头男人,试图把自己塞进一口盛放酸菜的大缸里。这种酸菜是很有必要的,不然士兵们血里要生热毒。结果他浑身上下都臭烘烘的。在这种时刻,三红哈哈大笑起来,踹了一脚他的屁股。
      “喂,你,你们的头儿在哪儿?”
      男人大叫着:头?头?然后两手抱着自己的光脑袋,摸索了好一阵,终于安慰自己说:“我的头,我的头还在脑袋上,还在这儿……”
      他看上去只是个被吓破了胆的软蛋,三红几乎准备放过了他。但是她还没等挪开视线,就听到仙姑在身边有气无力地说:
      “就是他。”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听仙姑的话,但是三红这个人总有一个好处,她的行动永远比思想更快。这是在乱世做领袖必不可少的一种素质。她一下子抽刀砍向那光头,刀锋正好擦着光头的耳朵,嵌进了身后的板壁里。使士兵们和水手们看到了都震撼于这疯婆娘的力量,口中啧啧有声。这一刻甚至忘了他们是敌人,谁都有可能把谁杀了。也许这一刻他们是敌人,又或许在上一刻和下一刻,他们是闽南的老乡,大海的儿子,妈祖的信徒。
      那光头男人,看上去仿佛完全吓呆了,马上就要软成烂泥。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然有这么灵活,好像真的是一颗球那样,从三红的腋下钻过去,沿着光滑的走廊一滚一滚的就消失了。三红惊得目瞪口呆,过了几秒才悍然拔出她的刀,穷追过去。这颗球已经吓得魂不附体,只想找到一个最安全的地方。他在长廊上没命地狂奔,最终跑到三层的最华丽的一个房间里。那房间的摆设很阔气,一看就是指挥官的住所。如果有需要,指挥官甚至可以把这种房间完全当成他的水师衙门来使用,而没有任何的不便之处。现在这房间里只有一个穿着奇怪的古装的男人。没有剃头发,也没有留辫子,好像是一个唱戏的卸妆或者化妆到了一半那种样子。这男人的神情之妖媚,也确乎有一种戏剧性在里头。
      这会儿他转过身来望着这一团乱麻,仿佛也有些纳闷,不知道怎么的他们的失败就一边倒了。然后,那光头男人,几乎是带着哭腔,连声高叫着救命扑到他的面前,一把就抓住了他衣衫的下摆,仿佛想要钻进去躲到他的长袍里面似的。那男人只是带着微笑,慢慢地把衣裳从他不争气的上司手里抽出来。三红带着人把他们团团围住,几把钢刀织成了一个相当严密的封锁圈。现在,从各处前来保护大人的士兵们也都赶到了。但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他们不敢有任何的动作。这种静默就是一场战争最为千钧一发的时刻。
      吴夲很熟悉这种静默。当他软绵绵地拖着脚步,踏进那个房间时,好像是一脚踏上了凌霄宝殿。二百年前他一脚踏上凌霄宝殿,要和瘟君决斗。瘟君说他太不自量力,他说那有什么办法?该做的事,只要做了也就问心无愧了。他没有把握能战胜瘟君,不过他有把握,瘟君也没有把握能战胜他。他们师兄弟二人相斗千年,相生相克。胜负都是暂时的,唯一的永恒就是这种暴烈的争执。咬牙切齿,永不原谅,仇恨千年万年地积重难返。
      兵书上说打仗最重要的是一股气势,这样说来,吴夲在交手之前就已经觉得输了。他感受到的不是失败,而是一种疲惫。一千年了,两人就这样斗来斗去,他不是没有把瘟君杀死过,瘟君也不是没有把他给撕扯得魂飞魄散过,但人间有它必要的规则。这种千年万年运行不殆的常理,从根本上就要求了医神和瘟神的争执。他只是怨恨——如果他这号人也会怨恨的话——就是怨恨为什么瘟神偏偏选择了他师兄的形貌来显化自身。世上比师兄更坏的人那不是很多吗?他自己可以好心给举出很多例子。谁都行啊。只要是别的人谁都行啊。
      踏进那个房间,外面风雨大作,即使是这样宽阔而稳定的一艘战船,长宽都在十丈以上,在甲板上奔跑,感到它坚固如陆地,也不免微微地摇晃着。吴夲望着那个戏子一样惺惺作态的、在舷窗之前微笑的男人,又体会到了二百年前的心情,而且现在还很想吐。只要是别的人谁都行。但是偏偏不是别的人,是瘟君,真让人闹不明白。世上他闹不明白的事情有那么多,其中绝大多数都和瘟君有关,因为瘟君和他针锋相对,他代表了瘟君全部的困惑和痛苦。反过来说也是一样的。所以瘟君深恨他,二百年前把他打败,还开了一场装模作样的审判会,把他狠狠批斗了一番,逼得所有人都表态。其中包括吴夲从赵玄朗那里得来,辛苦培养成才的三十六名神将。赵玄朗本人。包括他刚成仙不久,在凡间收的那些弟子当中修成正果的那些。唯一幸免参与的人就是鄞仙姑,不知为何,流着泪离开他,舍弃了神座、长生和香火,投入轮回的那个女子。
      瘟君把他囚禁在人间,禁锢了他的力量,也许他天天的就在天上注视着他,看他的好戏呢。看他在生老病死之前疲于奔命,看他在沉重的现实倾轧之间的无可奈何,看他蛛毒发作在地上爬,手指在地面上擦出血痕磨去皮肉露出白骨。他那么恨吴夲,当然想要捉弄他。吴夲本人也有这种习惯。他活着的时候就已经和师兄常常斗法了,甚至于他死时,从崖上跌落,躺在溪水当中,血慢慢地弥散开来,人生的最后他依然断定这又是师兄的手段。魂魄离体爬起来,还懵然不觉自己已经死了,只想着去找他那个竹篓子,里面有辛苦采了半天的草药。后来一抬头冷不丁看见自己的尸身,苍白失血,七零八落的浮在水中,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那时候他心想,那么师兄这回终于把他害死了,这不是他的风格。这么说,就连师兄也有失手的时候了。
      那么现在,又是瘟君最恶劣的玩笑话的一种古怪的表现形式吗?还是说,那贯彻了天地的寂寞,让他二百年来失眠的那种寂寞,一千年来使两人不死不休吵吵闹闹不敢片刻停下的那种寂寞,连玉皇大帝都不放过呢?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关闭
安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