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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三节 杏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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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聪八年,正月。夜深。豫郡王府,杏花林。
雅若坐在石凳上,指尖的玉环还带着微温。那支额娘教的、独一无二的调子吹完了,心头的重压仿佛也随着最后一个音符飘散了些。可白日里的混乱、达哲的眼泪、额尔登惊恐的脸,还有前院书房那令人窒息的死寂,依然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最奇怪的是,她发现自己除了担忧达哲和王府,竟也分出了一丝心神,忍不住去想——那个人,此刻在做什么?还在那冰冷的书房里,独自承受着一切吗?
她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随即又有些困惑。他是王爷,是这府邸的主人,是她和格格需要依附的、高高在上的存在。但不知为何,今夜想起他,除了那份天然的敬畏和主仆间的距离感,似乎还多了一点点……别的、说不清的东西。是因为白日他遭受重创,让人心生不忍?还是因为此刻的寂静雪夜,格外容易让人心软?
她摇摇头,不再深想。取出青玉环,冰凉的触感让她定了定神。这次,她没吹那支特别的思乡曲,而是吹起了一支科尔沁草原上,孩子们模仿小动物嬉闹时常唱的、调皮又滑稽的小调。
《笨笨的黄羊追月亮》
“小黄羊,犄角弯,夜里瞧见月亮圆。蹦又跳,追着跑,哎呀呀,扑通摔一跤!月亮笑,挂树梢,黄羊恼,气得直蹦高!” 调子简单跳跃,带着模仿黄羊笨拙跌倒的滑稽节奏,她用玉环吹出来,声音清脆又带着几分憨态可掬的趣味。吹到小黄羊摔跤、月亮挂在树梢仿佛在嘲笑的那段,她自己先被这傻气又可爱的画面逗乐了,几不可闻地“噗嗤”笑了一声,气息一乱,吹得有点夸张。
“错了!” 一个低沉沙哑、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忽然从侧后方的阴影里传来。
雅若的歌声和笑意瞬间卡在喉咙里。她浑身一僵,极其缓慢地转过头。
多铎就站在一株老杏树的阴影下,不知已来了多久。他依旧穿着那身单薄的靛蓝常服,肩上落着新雪,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可那双总是深邃得让人不敢直视的眼睛里,此刻却没了惯常的、属于上位者的那种迫人威压,反而映着雪光,显出几分异常的清澈,甚至……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类似无奈的神色。
他看着她,那眼神仿佛在说:这么傻气的曲子,你也能吹走音?
雅若的脸“腾”地一下烧了起来,是纯粹的羞窘和被人撞见幼稚一面的不好意思。她手忙脚乱地站起来,手里玉环攥得紧紧的:“王、王爷!奴才不知您在此,惊扰了……”
“坐下。” 多铎打断她有些慌乱的请罪,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他自己则很自然地走到她旁边那截覆雪较少的树根旁,坐了下去。位置离她的石凳不远不近,恰好是一个可以并肩说话,又不至于太逾矩的距离。
雅若愣愣地看着他这番行云流水的动作,一时忘了反应。他就这么……坐下了?坐在她旁边?在雪地里?这和他平日威严冷肃的样子,实在有些……不一样。
“曲子,” 多铎侧过脸,看向她,目光落在她手中攥紧的玉环上,“是这么吹的。”
他说着,竟抬手,虚空点了两下,嘴里极低地、有些生涩地哼出了刚才那支童谣的正确调子。他的嗓音沙哑,哼这种童谣显得格外突兀和……别扭,但他哼得很认真,节奏稳当,音准无误,尤其是模仿黄羊“扑通”摔跤的那个下滑音,竟学得惟妙惟肖。
雅若完全呆住了。王爷……在给她示范如何惟妙惟肖地吹出“黄羊摔跤”?这画面太过超出她的认知,以至于她心头的羞窘都被冲淡了不少,只剩下一片茫然的空白,和一丝极其微弱的、觉得这场面实在有趣又有点好笑的冲动。
他哼完了,看向她,眉头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那意思很明显:会了么?
“会、会了……” 雅若下意识地点头,声音细弱。她感觉自己像是在经历一场奇异的、不真实的遭遇。
“嗯。” 多铎收回目光,重新望向前方的雪夜,仿佛刚才那幼稚又认真的教学从未发生过。沉默了片刻,他忽然问:“冷么?”
话题转得突兀,雅若却奇异地适应了。她老实点头:“……冷。” 说完,还配合地缩了缩脖子,把脸往毛茸茸的斗篷领口里埋了埋,只露出一双眼睛,偷偷觑他。
多铎没说话,只是动手解开了自己身上那件外袍。
“王爷不可!” 雅若这次反应快了些,但阻止的话刚出口,那件犹带他体温的靛蓝外袍已经又披到了她肩上。熟悉的清冽气息瞬间将她包裹。
“……” 雅若所有的话都噎在了喉咙里。她低头看着身上过分宽大的袍子,又看看他只着中衣坐在雪地里的侧影,心头那点荒谬感和一丝陌生的暖意交织在一起,让她心跳加快,脸颊发烫,但奇怪的是,这种心跳加速,似乎并不全是因为“惧怕王爷”了。
“谢王爷。” 她小声道,这次没再试图推拒,只是把脸往那带着他气息的衣领里埋得更深了些,只露出一双渐渐恢复清亮的眼睛。这个王爷,今夜好像……真的有点不一样。
“刚才那曲子,” 多铎再次开口,依旧望着前方,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叫《笨笨的黄羊追月亮》?”
雅若没想到他会记得名字,有些惊讶地点头:“……是。王爷耳力真好。” 他竟连这么傻气的名字都记得清楚。
“名字起得贴切。” 他评价道,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
雅若被他这么一说,刚刚退下去一点的羞窘又有点冒头,小声辩解,带着点不服气的娇憨:“黄羊是有点傻气,可它多有趣呀,明明追不上,还偏要追,摔了跤也不怕,多……多热闹呀。” 她顿了顿,忽然生出一个大胆的念头,侧过脸看向他,眼睛在雪光下亮晶晶的,带着点试探的狡黠,“王爷,您说是不是?有时候,傻气一点,热闹一点,也挺好的,对不对?”
多铎转过头,撞上她清澈又带着点小小挑衅和期待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畏惧,没有算计,只有一种纯粹的、等待他回应的好奇,甚至……还有一丝她不自知的、灵动的娇憨,仿佛在邀请他一同进入这个“傻气却热闹”的童趣世界。
他心头那片因白日打击而冰封的荒芜,仿佛被这鲜活的目光和不设防的邀请,不轻不重地撞开了一道更宽的缝隙。有温热的、带着痒意的风,吹了进来。傻气一点,热闹一点……他似乎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这种简单直接的“热闹”了。
“……嗯。” 他收回目光,低低应了一声。不是肯定的“是”,却是一个更显亲近和纵容的、带着鼻音的回应。
雅若的心,因他这个“嗯”字,轻轻雀跃了一下。她感觉他们之间那层看不见的、厚重的屏障,似乎又变薄了一些。她胆子更大了些,裹紧了他的袍子,身体不自觉地朝他那边微微倾了倾,仿佛要分享一个秘密般,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神秘秘的意味:
“王爷,您说,这每一片雪花,长得一样吗?”
多铎瞥了她一眼,似乎觉得她问题古怪:“自然不同。”
“那您能找出两片完全一样的吗?” 雅若追问,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点狡黠的挑战意味,像是找到了一个有趣的新游戏。
多铎被问住了。他看着漫天飞舞、数以亿计的雪花,沉默了片刻,诚实地摇头:“不能。”
“我就说嘛!” 雅若像是赢得了什么了不起的小小胜利,小巧的下巴微微抬起,脸上带着干净明亮的笑容,瞬间驱散了眉宇间残留的愁绪,“所以啊,额娘说,这世上没有两片一样的雪花,就像没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都有自己的样子,就算……” 她顿了顿,声音轻柔下来,目光落在他被雪光映照的侧脸上,语气里有种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与认真,“就算暂时被风雪盖住了,原本的样子,也还是在的。雪化了,就好了。”
她的话,乍听只是孩子气的、关于雪花的童言童语。可多铎听在耳中,尤其是最后那句“雪化了,就好了”,心头却猛地一震。
暂时被风雪盖住了,原本的样子也还是在的。雪化了,就好了……
他倏然转头,目光如电,深深看向她。那目光不再是审视或探究,而是一种近乎灼热的、想要将她此刻的样子和话语深深镌刻入心底的专注。
雅若被他突然变得异常深邃滚烫的目光看得心头一跳,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或是不小心触及了什么不该提的。她脸上那点小得意和笑容瞬间僵住,慌忙垂下眼,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过长的袍袖,声音也低了下去,带着点不安:“奴才……奴才就是随便说说,王爷您别在意……”
看着她瞬间又从灵动小鹿变回忐忑不安的模样,多铎胸腔里那股翻涌的、复杂难言的情绪——是震动,是酸楚,是久违的温暖,是强烈的想要抓住什么的渴望——最终化为了更深的悸动,和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想要抚平她不安的冲动。
“没怪你。” 他听见自己说,声音是前所未有的低哑温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甚至比刚才更加柔软。他重新转回头,望着似乎真的小了些的风雪,过了好一会儿,才几不可察地,用一种近乎承诺般的语气,低声重复了她的话:
“……雪化了,就好了。”
雅若惊讶地抬眼看他。他依旧侧着脸,线条分明的下颌不再紧绷得那么厉害,那总是紧抿的、显得冷酷的唇角,线条似乎也柔和了那么一丝。雪花落在他浓密的眼睫上,很快融化,像是悄悄落下的泪,又像是被温暖悄然消融的冰霜。
她的心,像是被羽毛轻轻搔了一下,又像是被温热的泉水缓缓漫过,一种奇异的、微小的成就感,和一丝更深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明了的悸动、亲近与心疼,悄悄在心底滋生、蔓延,最终汇成一股暖流,让她整个人都柔软下来。
她不再仅仅把他看作一个需要敬畏的、高高在上的“王爷”了。
此刻的他,褪去了所有光环与铠甲,只是一个会在雪夜聆听童谣,会因她一句稚气却温暖的话而动容,会安静地坐在她身边,共同等待“雪化”的……孤独而真实的男人。
“王爷,” 她又轻轻开口,这次语气更加自然熟稔,带着纯粹的分享欲和一点点娇憨的得意,仿佛在和一个可以完全信赖的、安静的伙伴分享她发现的小小宝藏,“您看那边——” 她指向不远处,一根被厚厚积雪压出漂亮弧度的低垂枝条,“像不像一只弯弯的、睡着了的大白鸟?风一吹,它的羽毛(雪)还会轻轻动呢!我给它起名叫‘瞌睡鸟’!”
多铎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经她一说,那截覆雪枝条确实有了几分憨态可掬的生机。听着她给这无声的静物起这么个可爱的名字,他眼底那片深沉的海,终于漾开清晰的、温柔的涟漪。那总是紧抿的唇角,向上弯起一个极淡、却真实存在的弧度。
虽然很淡,但雅若看到了。
她的心,像被那抹极淡的笑意瞬间点亮,比看到任何珍宝都更让她欢喜。她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脸上的笑容灿烂得仿佛能驱散所有寒意。
“它笑了!王爷您看,‘瞌睡鸟’听见我给它起名字,高兴了!” 她指着那微微颤动的枝条,语气雀跃,带着少女特有的天真与感染力。
多铎的目光从“瞌睡鸟”移到她明媚的笑脸上。那笑容太过干净耀眼,让他几乎移不开眼。胸中积郁的块垒,仿佛真的在她这毫无阴霾的笑容和那些天真烂漫的“奇思妙想”中,一点点松动、消融。
“还有那边,那是‘白胡子爷爷’在打盹……那边,是‘雪精灵’在跳舞……”
她开始小声地、兴致勃勃地对他描述雪夜杏林里各种被她赋予了生命的景象。声音轻轻软软,带着少女特有的娇脆和活力,在渐渐温柔的雪夜里,像一串叮咚作响的玉铃,清脆悦耳,带着神奇的魔力,一点点驱散了他世界的阴霾,也一点点,叩开了他紧闭了许久、冰封的心门。
多铎大部分时间只是静静听着,目光追随着她手指的方向,偶尔“嗯”一声,或在她期待的目光中,简短地附和一句“像”,或者“起得好”。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可周身那股低沉压抑、令人不敢靠近的寒气,却在她的轻声软语和那些充满生机的比喻中,彻底消散、融化,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平和,甚至是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暖意所取代。
他不再只是那个刚刚遭受重创、前途未卜、令人畏惧的落魄王爷。
在此刻,在此地,他只是一个安静的听众,一个沉默的陪伴者,一个被她稚气却无比温暖的想象力,和那份不设防的纯净善意,彻底带离了残酷现实,找到了珍贵无比的喘息、慰藉与……光亮。
而雅若,也不再仅仅是那个需要谨守本分、保持距离的陪嫁格格。
她是乌讷楚·雅若,一个会在雪夜吹滑稽童谣,会把雪花和枯枝想象成有趣的故事和生命,会用她特有的、纯净灵动又娇憨可人的方式,不知不觉靠近一颗冰冷孤独的心,为他拂去风雪,点亮黑夜,带来生机与欢笑的,十五岁少女。
雪,渐渐停了。
风也息了,万籁俱寂。
杏花林下,他静静坐着,肩头的雪悄然融化,眉宇间的沉郁被宁静柔和取代,眼底深处,有星火重燃。
她裹着他的袍子,小声说着话,眼中盛着星光,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在他面前全然放松、灿烂动人的笑靥。
这一刻,身份、地位、过往的隔阂、未来的迷茫,仿佛都被这雪后初霁的宁静悄然覆盖。
只有洗净铅华的夜空,静谧的杏林,和两个在寒冷长夜中偶然靠近、彼此看见、相互温暖、悄然系上了无形羁绊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