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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节 朱门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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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聪七年,五月初四。辰时三刻。盛京,崇政殿。
礼乐庄重,编钟的余韵在巍峨的殿宇梁柱间缓缓沉降。
皇太极端坐于九龙金椅之上,明黄朝服上的五爪金龙在透过高窗的晨光里,每一片鳞甲都闪烁着不容逼视的威仪。中宫大福晋哲哲坐于其侧下首,身着石青色吉服袍,仪态端方,目光温和地望向殿门。
亲王贝勒、文武重臣,分列丹陛两侧。空气里弥漫着檀香,以及权力核心特有的无声紧绷。
多铎立在郡王班次最前。他今日着了正式的多罗贝勒朝服,石青色缎面上四爪行蟒在晨光里泛着幽暗的光。他微垂着眼,目光落在金砖地上,面上是符合身份的沉静,唯有掩在袖中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宣——科尔沁大妃衮布,携女觐见——”
司礼监尖细的唱喏,穿透殿宇。
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清晰。
多铎缓缓抬起眼。
科尔沁大妃衮布走在最前。这位以睿智刚强闻名的贵妇,此刻穿着庄重的深蓝色蒙古礼服,面容沉静。她被引至丹陛下早已设好的锦垫座椅前——这位置低于御座,却高于众臣班列,是对外藩勋戚的特殊礼遇。她谢恩后,端然落座。
然后,是她身后之人。
达哲与雅若,静立于衮布座椅后方一步之处,垂首肃立。这个站位本身,便是一种无声的宣告——她们是随大妃而来、与这场即将落定的联姻密不可分的部分。
达哲低着头,圆脸上努力维持镇定,指尖却在袖中微微颤抖。在她侧后方,是那抹浅粉。
雅若依旧微微垂首,眼帘低敛。那身浅粉色的袍子在殿内深沉的色调中显得格外清浅,发间那朵小小的百合绒花,在一片金玉珠翠的映衬下,安静得近乎倔强。
殿内无数道目光,或审视,或好奇,落在这一坐二立的三位蒙古女子身上。
多铎的目光,自她们踏入殿门,便再次无声地锁定了那抹浅粉。
他看着她在这代表天下至高权柄的殿宇中,依旧维持着那份奇异的沉静。没有瑟缩,没有惶恐的张望。她只是站着,像一株被移入陌生庭院的花,安静地适应着新的土壤与空气,所有的生命力都内敛于根系,外表只余一片令人心悸的平静。
这平静,再次无声地灼烫着他。
皇太极脸上露出温煦的笑意,声音浑厚:“大妃远来辛苦。科尔沁与我大清,情谊深厚,此番更结秦晋之好,朕心甚慰。”
“皇上隆恩,科尔沁部上下感念。” 衮布依礼回话,声音平稳醇厚。
接下来的对答,是繁琐而既定的。询问草原年景,赏赐部落,感念天恩。哲哲大福晋亦温言与衮布料叙家常。殿内气氛看似融洽。
多铎的视线,却穿过这满殿的煌煌衣冠、字字珠玑,始终落在那低垂的眉眼上。
他看到,当皇太极用汉语说话时,她的睫毛会几不可察地轻颤一下。当哲哲用蒙语交谈时,她低垂的眼中会掠过一丝极淡的、属于听懂母语者的柔和。
然后,他看到她几不可察地、轻轻吸了一口气,肩膀放松了毫米——那是人在紧绷中,察觉到暂时安全的信号。
这个发现,让多铎心头那簇幽暗的火,灼热地跳动了一下。她在观察,在判断,在小心翼翼地适应。她不是麻木的摆设。
就在这时,皇太极的目光,落在了达哲身上,带着长者般的温和:“这便是达哲格格?上前来。”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
达哲浑身一颤,慌忙出列,向前几步,重新跪下,声音发紧:“奴才达哲,恭请皇上圣安,皇后娘娘金安。”
“抬起头来。”
达哲依言抬头,脸上挤出的笑容僵硬,眼神惶惑。
皇太极打量了她片刻,笑了笑,转向下首的多铎,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定调:“多铎,你这未来福晋,瞧着是个淳厚有福的孩子。科尔沁水土养人,大妃教女有方。”
全殿的目光,唰地转向多铎。
多铎出列,单膝点地,声音平稳无波:“皇上圣明。达哲格格……端庄淑慧。” 字正腔圆,却听不出温度。
皇太极并不在意,笑着颔首,又对衮布道:“朕这幼弟,性子是烈了些,于军国大事上却从不含糊。日后成了一家人,还要大妃和格格多多担待。”
这便是正式敲定。在满殿重臣宗亲面前,为这桩婚事盖上了最后的、无可转圜的玺印。
“奴才(臣弟)谢皇上恩典。” 衮布与多铎同时谢恩。
达哲也慌忙跟着磕头,起身时,偷偷飞快地瞟了一眼多铎的方向。只一眼,便被那年轻郡王冷硬的侧脸和周身气势骇得立刻收回目光,脸色更白,手下意识地想往后缩。
就在她手指微动的刹那,一直静立在她侧后方的雅若,仿佛心有灵犀,极轻、极快地,向前挪了几乎看不见的一小步。
正是这一小步,让她的袖角,几不可察地,轻轻擦过了达哲微微颤抖的手指。
没有言语,没有眼神。
但达哲绷紧的背脊,却因这细微的触碰,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线。
这个小动作,快如电光石火,在满殿关注皇帝与亲王的视线中,几乎无人察觉。
除了一个人。
多铎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看得清清楚楚。
那个穿浅粉色袍子的少女,在达哲最惶恐无依的时刻,用这样一种无声的方式,给予了支持。那不是奴婢的维护,那是……一种更深厚的、源于理解与共情的守护。
一种陌生的、尖锐的情绪,猝不及防地刺中了他。那情绪复杂难辨,像是嫉妒达哲能轻易得到她无声的庇护,又像是被这细腻温柔的一幕,狠狠烫了一下心尖。
皇太极的视线,似乎也在这一刻,若有若无地掠过了达哲身后那抹安静的浅粉,但并未停留,很快又回到了衮布和多铎身上,说起了赏赐与婚期。
礼乐再起,接见近尾声。
皇太极温言道:“大妃远来劳顿,且回馆舍好生歇息。一应所需,皆已备妥。” 他目光转向多铎,语气中带着君王对臣弟的吩咐,亦不乏对姻亲的示意:“十五弟,你代朕,送大妃一程。”
“臣弟遵旨。” 多铎躬身领命。
衮布携女谢恩告退。多铎落后半步,与两名礼部堂官、一队御前侍卫一同,相送而出。
一行人仪仗俨然,穿过重重宫门,并未走向宫外杂乱的街市,而是沿着宫内专设的甬道,转向皇宫西侧一片松柏掩映、守卫森严的院落群。朱红大门上悬着匾额:柔远馆。
马车在馆前宽阔的广场停稳。按礼,郡王相送至此,便是殊荣,亦合规制。
衮布在车前停下,转身向多铎行礼:“有劳豫郡王相送,皇上隆恩,臣妾等感激不尽。”
达哲也慌忙跟着行礼,头垂得很低。
多铎的目光,却越过大妃和达哲,落在了后方那个始终低眉顺目、却挺直如竹的身影上。他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口确认一件与婚礼相关的事宜:
“大妃身后这位是……”
衮布心领神会,侧身一步,将雅若的身形让出些许,恭敬答道:“回郡王,这是乌讷楚台吉之女,雅若。自幼与小女相伴,情分深厚。此番特命其随侍左右,以慰小女思乡之情,亦全姊妹之谊。”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点明了雅若的陪嫁身份(“随侍左右”),又用“姊妹之谊”为其镀上温情色彩,更暗示了这是部落的“安排”。
雅若在听到自己名字被提及的瞬间,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头垂得更低,只能看见一小段白皙的脖颈和那朵轻颤的百合绒花。
多铎的视线在那朵绒花上停留了一瞬,深邃的眼中辨不出情绪,只淡淡“嗯”了一声,道:
“雅若。” 他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音节在唇齿间滚过,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重量。
“甚好。”他继续道,目光终于从她身上移开,看向衮布,语气恢复了郡王应有的持重,“福晋初来,有熟识的姐妹相伴,确是妥当。”
他的认可,轻描淡写,却仿佛为雅若那尚未开始的、注定的命运,盖下了一个无形的、来自他亲口的印章。
“臣妾等告退。” 衮布再次行礼,带着达哲和雅若,在柔远馆官员的引导下,步入那扇象征着天朝怀柔、也意味着暂时隔绝的朱红大门。
多铎立于馆前广场,目送她们的身影消失在门内。柔远馆的飞檐在午后的阳光下勾勒出静默而威严的轮廓,像一座精致而安全的牢笼,暂时安置着他的“猎物”。
他缓缓勾起嘴角,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让周遭的空气都冷了几分。
柔远馆。
这距离,近在咫尺,合乎一切礼法。
这屏障,薄如蝉翼,只待他伸手撕开。
他终于,问出了她的名字。
乌讷楚·雅若。
百合谷的精灵,崇政殿内沉静的少女,达哲身后一步之遥的守护者……原来,她叫雅若。
很好。
从此刻起,这个名字,连同它代表的那个人,她的过去、现在与不可知的未来,都只属于爱新觉罗·多铎。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紧闭的馆门,转身,玄色袍角在青石地上划过利落的弧度,大步离去。
阳光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向宫道深处,仿佛一道沉默的、却已开始在地底熊熊燃烧的裂痕,笔直地指向那座即将迎来新娘的——豫郡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