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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二节 暗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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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铎回府时,暮色已沉沉压下。他未穿朝服,只一身玄色箭袖常服,外罩墨蓝团花行褂,踏进正院时,身上带着宫宴未散的酒意,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属于权力场中心特有的疲惫与亢奋交织的气息。
堂上女眷早已按品阶肃立。多铎的目光在众人面上一掠而过,最后落在主位的达哲身上,略一颔尾,声音带着酒后的微哑:“都散了罢。福晋留下。”
叶赫那拉氏等人,压下心思,恭顺退下。雅若正欲随众退出,却听多铎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却清晰:“乌雅若也留下。”
雅若脚步一顿,感觉到数道目光瞬间落在自己背上。她垂眸,转身,恭敬应了声“是”,安静地退到达哲身后半步的位置站定。
暖阁里只剩三人。炭火噼啪,茶香袅袅,却驱不散无形的凝滞。
多铎在暖炕上坐下,接过达哲奉上的热茶,呷了一口,眉心郁色未散。他沉默片刻,才开口,目光落在虚空:“今日大典,皇上龙心甚悦。”
达哲忙道:“此乃大清之福,王爷辅佐有功。”
多铎扯了扯嘴角,笑意未达眼底:“有功无功,自在圣心。今日宴上,皇上……问起了各家子嗣。”
话音落下,空气骤然一紧。
达哲脸上的血色褪去,指尖猛地掐进掌心。她几乎是下意识地、飞快地瞟了一眼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这个细微的动作带着惊惶与一丝极不确定的期盼。
多铎没有错过这个眼神。他目光一凝,如鹰隼般锁住她:“福晋?”
“臣妾……臣妾……” 达哲的声音抖得厉害,求助般地看向身后的雅若。她月事确实迟了数日,近日也总觉惫懒反胃,私下问了陪嫁嬷嬷,嬷嬷只说是可能,但也可能是思虑过甚、脾胃失调,万不可声张,以免闹了笑话。巨大的压力与隐约的希望交织,让她方寸大乱,既不敢确认,又怕错失良机。
雅若的心也重重沉下。她上前半步,微微挡住达哲半个身子,迎上多铎审视的目光,声音平稳而清晰:“回王爷,福晋近日确有些许不适,晨起微呕,精神短了些。奴才们不敢大意,已格外小心饮食起居。只是福晋素来体弱,又逢新朝大庆,劳心费神,究竟是何缘故,尚未敢妄断。奴才想着,再过几日,若症状依旧,再请稳妥的医者入府请脉,方为妥当。”
她的话,既点明了达哲身体的异常,又将原因引向“体弱”和“劳累”,为可能的“不是”留下了充足的余地。更重要的是,她强调了“不敢妄断”和“稳妥”,将“谨慎”与“对福晋身体负责”放在了首位,既符合她一贯的周全人设,也暂时缓冲了多铎可能因急切而产生的压力。
多铎深深看了雅若一眼。她垂着眼睑,姿态恭顺,却像一道柔韧的屏障,护在慌乱的达哲身前。她的话,滴水不漏,让人挑不出错,却也让人无法立刻触及那最关键的答案。
他胸膛微微起伏了一下,那股因皇上询问而升起的烦闷与隐隐的焦躁,被强行压下。他知道雅若说得对,此事关乎嫡脉,关乎王府体面,更关乎前朝那些盯着他的眼睛,必须慎之又慎。空欢喜一场的后果,远比暂时的不确定更糟糕。
“嗯。” 他终于缓缓应了一声,声音听不出喜怒,“你虑得是。福晋身子要紧,仔细照料着。太医……” 他顿了顿,“暂时不必。先按你说的,观察几日。一应用度,挑最好的,静养为上。”
“嗻。奴才明白。” 雅若屈膝应下,心中那根弦却绷得更紧。多铎的平静之下,是更深沉的期待与审视。这几日的“观察”,将如履薄冰。
达哲也稍稍缓过气,连忙道:“臣妾一定仔细将养,不让王爷操心。”
多铎没再就此事多言,转而交代了几句宫中赏赐的安排和年节走动需注意的事项,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仿佛方才那片刻的紧绷从未发生。
然而,当他目光再次掠过达哲下意识护着小腹的手,和雅若沉静却戒备的侧影时,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悄然发生了变化。那不再仅仅是对于子嗣的渴望,更掺杂了一丝对眼前这个总能在他情绪波澜时,提供理性支点的女子的、复杂的探究。
“都歇着吧。” 他最后说道,起身离开了暖阁。
直到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廊外,达哲才虚脱般靠向引枕,抓住雅若的手,冰凉一片:“雅若,我……我是不是真的有了?万一是弄错了……王爷他方才……”
“福晋,” 雅若反握住她的手,用力握紧,声音低而坚定,“现在什么都不要想。您只管安心静养,吃好睡好。有没有,老天爷和大夫说了算。但在这之前,您不能先自己慌了阵脚。王爷刚才……没有怪罪,反而嘱咐仔细照料,这便是好的征兆。”
她顿了顿,看着达哲惶然的眼睛:“这几日,您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一如往常。其余的,交给奴才。”
达翠用力点头,将雅若的手攥得更紧,仿佛这是唯一的浮木。
雅若安抚好达哲,看着她睡下,才轻手轻脚退出内室。
站在清冷的廊下,她深深吸了一口寒夜的空气。抬头望去,新月如钩,悬于墨蓝天际,清辉冷淡。
喜讯?危机?或许二者本就是一体。
太医尚未确诊,但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在多铎心中,在她们自己心里,甚至……可能已经透过这深宅高墙的缝隙,落入某些有心人的耳中。
接下来的日子,正院的每一分平静,都将暗藏惊涛。她必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警醒,更周密。因为她们守护的,不再仅仅是一个嫡福晋的尊严,而是一个可能存在的、却也因此无比脆弱的希望。
夜色,愈发深沉了。崇德元年的冬天,似乎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