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一章 笼中窥雀 ...

  •   深秋的禁宫,连风都带着规矩。

      暮色将垂未垂时,一场急雨不期而至,打得琉璃瓦噼啪作响。太监宫女们沿着宫道碎步疾走,像一群被雨惊扰的雀,不敢发出半点多余声响。

      太和殿内却静得反常。

      鎏金蟠龙烛台上,儿臂粗的蜡烛已经燃了一半。年轻的帝王萧执坐在御案后,垂眸看着摊开的奏折,朱笔悬在半空,一滴红墨将落未落。

      他已经保持这个姿势近一盏茶的时间。

      侍立在一旁的大太监李福悄无声息地换了一杯新茶,热气氤氲而上,模糊了皇帝半边侧脸。那是一张极好看的脸,剑眉入鬓,鼻梁高挺,只是过于苍白了些,像上好的羊脂玉,冷而润,也硬。

      “陛下。”李福低声道,“戌时三刻了,可要传膳?”

      萧执没应声。他的目光落在奏折某一行字上,那行字被朱笔圈过一遍,墨迹已干:

      “青峰山匪首燕翎,于九月十三劫漕运粮船三十艘,杀官兵百二十人,重伤淮西指挥使,夺其佩刀‘断水’……”

      断水。

      萧执记得那把刀。三年前万国朝贡时,西域进贡的宝刀,他随手赏给了当时还是参将的淮西指挥使。刀是好刀,吹毛断发,如今却落在一个山匪手里。

      真是……有意思。

      “李福。”

      “奴才在。”

      “淮西指挥使的请罪折子里说,那匪首劫粮时,留了句话。”

      李福头垂得更低:“奴才……不敢妄言。”

      “说。”

      “是。”李福清了清嗓子,声音压得极细,“匪首说……‘告诉宫里那位,这刀我收了,就当是陛下赏给草民的见面礼。来日方长。’”

      殿内烛火猛地一跳。

      萧执终于放下了笔。他站起身,玄色绣金龙的常服下摆掠过地面,无声无息。他走到窗前,推开一道缝隙,雨丝立刻挟着寒气钻进来。

      “来日方长。”他重复了一遍,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日的天气。

      窗外,重重宫阙在雨幕中模糊成一片灰影,飞檐斗拱,层叠无尽。这是他的天下,也是他的牢笼。每一块砖石都刻着规矩,每一道门廊都守着礼法。他在这里活了二十四年,从太子到帝王,每一步都走得精准无误。

      直到现在,有人从墙外扔进一块石头,砸碎了这潭死水。

      “青峰山……”萧执轻声问,“离京畿多远?”

      “快马三日路程。”李福答得谨慎,“山势险峻,易守难攻,前朝起便是匪患之地。先帝在位时曾三次派兵围剿,皆因地形复杂,无功而返。”

      “三次。”萧执笑了,笑意未达眼底,“先帝做不到的事,你说,朕做不做得到?”

      李福“扑通”一声跪下了。

      萧执没看他,目光穿过雨幕,落在遥远的、看不见的群山方向。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久到他还是太子时,太傅曾指着宫墙外的天空说:“殿下,这世上有些人,生来就不是笼中雀。”

      当时他不懂。

      现在他忽然很想看看,那只不是笼中雀的……究竟是什么模样。

      ***

      同一场秋雨,落在青峰山上时,气势全然不同。

      雨水不是细细绵绵的,而是砸下来的,噼里啪啦打在阔叶上,又汇成一股股浊流,沿着山石奔腾而下。山寨依着山崖而建,粗木搭建的屋舍连成一片,檐下挂着一串串风干的辣椒和兽皮,在风雨中晃晃荡荡。

      最大那间屋子里,火塘烧得正旺。

      燕翎赤着上半身坐在火边,手里拿着块磨刀石,正一下一下磨着那把刚从淮西指挥使手里夺来的“断水”。刀身映着火光,水波般的纹路流转不定,的确是把难得的好刀。

      “大哥。”一个脸上带疤的汉子掀帘进来,带进一身水汽,“粮食都分下去了,弟兄们都说,够吃一冬了。”

      “嗯。”燕翎头也没抬。

      “就是……”汉子搓搓手,“这次动静是不是太大了点?听说宫里那位已经知道了。”

      燕翎终于停下手,抬头看他。火光在他脸上跳跃,勾勒出硬朗的轮廓。他生得其实极英俊,只是那英俊里带着野气,眉骨高,眼窝深,看人时总有种漫不经心的锐利,像山崖上的鹰。

      “知道又如何?”他扯了扯嘴角,“我还怕他不知道?”

      汉子噎住了。

      燕翎把刀举到眼前,眯着眼看刀锋。锋刃处寒光凛凛,映出他半张脸。他忽然问:“二狗,你说皇帝老儿每天在宫里,都干些什么?”

      被叫做二狗的汉子愣了愣:“那……那肯定是吃香的喝辣的,三宫六院七十二妃……”

      “无聊。”燕翎打断他,把刀插回刀鞘,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雨势渐小,山林在暮色中显出深黛色的轮廓。远处层峦叠嶂,天地广大得没有边际。他在这里活了二十六年,爬过最高的树,蹚过最急的河,喝过最烈的酒,也杀过最该死的人。

      可有时候,比如现在,他会忽然觉得……没意思。

      山再高,看久了也就那样。酒再烈,醉过也就忘了。这世上好像缺了点什么,缺一种能让他骨头都兴奋起来的……对手。

      “大哥?”二狗小心翼翼地问,“你想啥呢?”

      燕翎没回答。他想起劫粮船那日,那个指挥使临昏过去前,瞪着眼睛说:“你、你等着……陛下不会放过你……”

      他当时笑了,用刀尖挑起对方的下巴,说:“正好,我也不想放过他。”

      那句话半是挑衅,半是真心的。

      这天下被规矩绑得太紧了,紧得让人喘不过气。而坐在最高处那个人,就是所有规矩的源头。燕翎很想看看,如果把那块最规整的玉摔碎了,里面会是什么样。

      是更冰冷的石头,还是……

      “二狗。”他忽然转身,“派人给京城传个话。”

      “啥话?”

      燕翎走到桌边,提起笔——他识字不多,字也写得歪扭,但意思足够清楚。他写完后把纸一折,扔给二狗。

      “就说,青峰山燕翎,请陛下看一场戏。”

      二狗展开纸,眼睛瞪大了:“这、这……大哥,这戏班子是下个月要进京给太后贺寿的那个,咱们劫了,那不是……”

      “就是要贺寿的时候劫。”燕翎重新坐回火边,往后一靠,闭了眼,“多热闹。”

      火光照着他线条分明的胸膛,上面交错着几道旧疤,像某种野蛮的勋章。他的呼吸渐渐平稳,仿佛刚才说的不是要劫皇家的戏班子,而是明日要去打只野兔。

      二狗攥着那张纸,手心冒汗。他看着自家老大,忽然觉得,大哥最近好像……不太一样了。

      以前劫富济贫,是为了活,为了弟兄们有口饭吃。

      现在,好像是为了找乐子。

      而且这乐子,越找越要命。

      ***

      十日后,京城。

      太后的寿辰将近,宫里宫外都忙了起来。采办的、送贡的、排演歌舞的,各色人等川流不息。西华门外,一队车马正缓缓驶入,车上插着“江南云韶班”的旗子。

      班主是个五十来岁的精瘦男人,正点头哈腰地向守门的侍卫递文书:“官爷,这是内务府的批文,咱们是来给太后娘娘排演寿戏的……”

      侍卫检查了文书,挥手放行。

      车队驶进宫门,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辘辘声响。戏班众人都是第一次进皇城,忍不住掀开车帘一角,偷偷往外瞧。只见朱墙高耸,殿宇巍峨,飞檐上的脊兽在秋阳下闪着金光,肃穆得让人屏息。

      谁也没注意到,车队最后那辆装道具的大车里,原本应该塞满戏服箱笼的角落,此刻正蜷着一个人。

      燕翎在黑暗中睁开眼。

      车厢里弥漫着木头和脂粉的味道,颠簸持续不断。他悄无声息地挪了挪位置,从车厢板的缝隙往外看——宫墙,更多的宫墙,一眼望不到头。

      他居然真的进来了。

      这个念头让他血液微微发热。十天前他让二狗劫了戏班,打晕了其中一个武生,自己易容顶替。易容术是跟山里一个老猎户学的,那老猎户当年在江湖上混过,本事杂得很。

      进宫比想象中容易。或者说,根本没人会想到,一个山匪敢用这种方式混进皇城。

      蠢吗?也许是。

      但燕翎不在乎。他活了二十六年,做事只凭一个准则:想,就去做。瞻前顾后那是宫里那些大老爷们的事,他不是。

      车队终于停了。外面传来班主指挥卸车的声音。燕翎等到四下无人时,才轻轻推开一道缝,闪身而出。

      他此刻穿着戏班的粗布衣裳,脸上涂了易容的药膏,肤色暗黄,眉眼平庸,扔人堆里毫不起眼。他低着头,跟着其他杂役一起搬箱子,眼睛却在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

      这里是戏班暂住的偏院,离主宫区还有一段距离,但已经能看见远处太和殿的金顶。秋日的阳光照在琉璃瓦上,刺得人眼疼。

      “都手脚麻利点!”班主吆喝着,“把行头搬到屋里,仔细着点,磕坏了咱们都赔不起!”

      燕翎搬起一个箱子,沉甸甸的,里面应该是头面首饰。他跟着队伍走进厢房,把箱子放下,转身时,目光扫过院门。

      两个带刀侍卫守在门外,站得笔直。

      看守不算严,但也绝不松懈。燕翎垂下眼,心里飞快盘算。他混进来有两个目的:一是看看这皇城到底长什么样,二是……如果能见到那位皇帝,自然最好。

      见不到,也无所谓。

      反正他已经进来了,这本身就是胜利。

      当晚,戏班开始排演。他们要演的是一出武戏《定军山》,讲的是老将黄忠的故事。燕翎顶替的那个武生演的是黄忠的副将,戏份不多,但有几场开打的戏。

      他在山寨里常跟弟兄们切磋,身手是实打实练出来的,耍起花枪来虎虎生风,几个招式下来,竟把原本的武行都比了下去。

      班主在一旁看着,眼睛一亮:“这小子,身手可以啊!以前没看出来?”

      旁边有人答:“说是之前病了,没好利索,现在看着是精神了。”

      燕翎没说话,只是按着戏里的走位,一个鹞子翻身,稳稳落地。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股子草莽间的悍气,和寻常戏班武生那种程式化的漂亮截然不同。

      排演到一半时,院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内务府王总管到——”

      所有人立刻停了动作,垂手肃立。燕翎也跟着低头,目光却从睫毛下瞟出去。

      一个穿着深蓝色太监服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小太监。王总管扫了一眼戏班众人,尖细的嗓音响起:“太后寿辰在即,你们排演得如何了?”

      班主连忙上前,谄媚笑道:“回总管,正加紧排着呢,保准误不了事。”

      “嗯。”王总管点点头,目光在众人身上逡巡,“都打起精神来,这回寿宴,陛下也会亲临观戏。要是演砸了……”

      他没说完,但所有人都打了个寒颤。

      燕翎的心脏却猛地一跳。

      陛下……亲临?

      他低着头,嘴角无声地勾起一个弧度。

      有意思。

      太有意思了。

      ***

      接下来的几天,燕翎白天排戏,夜里就趁守夜人打盹时,悄悄溜出去探路。他轻功极好,在山林间练出来的身法,在宫墙上也能如履平地。

      皇城比他想象得更大,也更空。重重殿宇,无数回廊,白天人来人往,夜里却静得像座坟。只有巡逻侍卫的脚步声,规律得像心跳。

      他摸清了戏班到主殿的路线,摸清了侍卫换岗的间隙,甚至摸清了御书房大概的位置——据说皇帝常在那里批奏折到深夜。

      但他没急着行动。

      他在等寿宴那天。

      等待的时间里,他有时会想,那个叫萧执的皇帝,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奏折上说,他二十岁登基,在位四年,勤政,寡言,手段雷霆。先帝留下的烂摊子,他收拾得干净利落。朝中老臣怕他,百姓敬他,后宫……据说一个妃子都没有。

      清心寡欲得不像个活人。

      燕翎不信。是人就有欲望,有软肋。只不过有些人藏得深,有些人……还没遇到能挖出他软肋的人。

      他莫名期待自己成为那个人。

      ***

      太后寿辰当日,整个皇城张灯结彩。

      从清晨起,贺寿的官员、命妇便络绎不绝。太和殿前的广场上摆开了数百桌宴席,丝竹之声不绝于耳。戏台搭在御花园里,背靠一片假山流水,景致极佳。

      燕翎和戏班众人早早便到了后台候场。他透过帷幕缝隙往外看,只见黑压压一片人头,珠环翠绕,衣香鬓影。最前方设着御座,此刻还空着。

      “陛下驾到——太后娘娘驾到——”

      一声高唱,全场骤然静下。

      所有人都跪伏在地。燕翎也跟着跪下,头却微微抬起,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投向那个从御道上缓缓走来的身影。

      玄色龙袍,十二章纹,金冠束发。

      距离太远,看不清脸,只能看见一个挺拔的轮廓,行走间袍袖纹丝不动,像一尊移动的山岳。他扶着一位华服老妇——应该是太后——在御座坐下,自己才落座。

      即使隔着这么远,燕翎也能感觉到那种气场。

      那不是山匪头子的悍气,也不是江湖高手的杀气,而是一种……沉淀的、厚重的、掌控一切的力量。仿佛他坐在那里,天地秩序便各归其位。

      燕翎忽然觉得喉咙发干。

      他舔了舔嘴唇,眼睛亮得吓人。

      好。

      真好。

      这样的对手,才值得他翻山越岭而来。

      戏开演了。

      前面的文戏燕翎没上,他在后台候场,手里握着那杆花枪。枪是木制的,枪头包了锡箔,在灯下闪着虚假的银光。他掂了掂,太轻,不如他的刀趁手。

      终于轮到武戏部分。

      鼓点骤急,锣声铿然。燕翎随着其他武生翻跟头出场,一连串的旋子、踢腿、亮相,台下响起叫好声。

      他的位置在戏台侧方,离御座不算近,但足够看清了。

      萧执坐在那里,背挺得很直,脸上没什么表情。他手里端着茶杯,却不喝,只是用杯盖轻轻拨着浮叶。烛火映在他脸上,那的确是一张无可挑剔的脸,俊美,但也冰冷。尤其是那双眼睛,深得像古井,不起半点波澜。

      太后在一旁看得高兴,不时指着台上说些什么。萧执便微微侧首倾听,偶尔点头,姿态恭敬,却始终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距离。

      像个完美的瓷器。

      燕翎心里忽然冒出一个极其荒唐的念头:他想看看这瓷器摔碎的样子。

      一定……很有趣。

      戏演到高潮处,黄忠与夏侯渊对打。燕翎演的副将持枪助阵,按照戏本,他应该被夏侯渊一枪挑倒,然后黄忠趁机斩杀敌将。

      但就在他翻身倒地、应该躺下“装死”时,变故突生。

      不知是哪个侍卫脚下打滑,撞到了戏台边的灯架。高高的灯架晃了晃,顶上那盏巨大的宫灯竟直直坠了下来——正朝着御座方向!

      “护驾——!”

      惊呼声四起。

      侍卫们蜂拥而上,但灯落得太快。电光石火间,萧执甚至没动,他只是抬起了眼,看向那盏裹挟着火焰坠落的灯。

      然后他看见了一道影子。

      快得像风。

      那个本该躺在地上的“死尸”,突然弹了起来。不是站起,而是整个人像离弦的箭一样射了出去,在半空中接住了那盏灯——单手。

      火焰燎着他的袖口,他浑然不觉,落地时一个旋身卸力,灯稳稳放在地上。火星溅开,照亮了他易容后平淡无奇的脸,却照不灭那双眼睛里一闪而过的……野性。

      全场死寂。

      所有侍卫的刀都出了鞘,齐齐指向台上那个不该动的人。

      燕翎站在原地,袖口还在冒烟。他看了看地上的灯,又抬头,目光越过无数刀锋,直直撞上御座上的那双眼睛。

      萧执也在看他。

      四目相对。

      时间好像被拉长了。燕翎看见皇帝那双古井般的眼睛里,终于起了涟漪——一丝极淡的讶异,然后是审视,锐利得像能剥开他所有伪装。

      有趣。

      燕翎想笑,但他忍住了,只是垂下眼,抱拳躬身:“草民情急之下逾越,惊了圣驾,罪该万死。”

      声音不高不低,姿态卑微,挑不出错。

      萧执没说话。他缓缓放下茶杯,杯底碰在桌面上,发出极轻的一声“嗒”。

      “你,”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压住了全场所有杂音,“叫什么名字?”

      燕翎低着头,嘴角无声地勾起。

      “回陛下,”他说,“草民叫……燕七。”

      燕翎的燕,第七的七。

      真假参半,刚刚好。

      萧执看着他,看了很久。久到侍卫的刀尖都有些发颤,久到太后忍不住低声问:“皇帝?”

      “身手不错。”萧执终于移开目光,语气恢复了平淡,“赏。”

      一个字,尘埃落定。

      侍卫们收了刀。内侍上前引燕翎下台领赏。经过御座时,燕翎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闻到了一股味道。

      不是脂粉香,不是熏炉香,而是一种极淡的、冷冽的,像雪后松针般的味道。

      来自那个高高在上的人。

      燕翎垂下眼,走下戏台。他能感觉到背后有一道目光,一直跟随着他,直到他消失在帷幕后。

      回到后台,班主已经吓得面无人色,抓着他低吼:“你、你疯了?!谁让你动的?!”

      “灯要砸到圣驾了。”燕翎平静地说。

      “那也轮不到你!那是侍卫的事!”

      燕翎没反驳,只是接过内侍送来的赏银——一锭十两的银子,放在手里掂了掂,然后塞进怀里。

      “你……”班主还想说什么,却见燕翎忽然抬眼看他。

      那眼神让班主把所有话都咽了回去。

      “戏演完了,”燕翎说,“我该走了。”

      “走?你去哪儿?今晚还要……”

      “我不演了。”

      他说完,转身就往外走。班主想拦,却不知为何伸不出手。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背影消失在门外。

      燕翎没有回戏班住的偏院。

      他拐进一条无人的宫道,身形一闪,上了墙。夜色已深,宫灯次第亮起,像一条蜿蜒的火龙。他在墙头疾行,衣袂带风,方向明确——

      御书房。

      他知道这很冒险,但刚才那一瞬间的对视,像一根钩子,勾住了他所有理智。他必须再见那个人一次,近一点,再近一点。

      御书房的灯果然亮着。

      燕伏在对面宫殿的屋脊上,像一只蛰伏的兽。他看见窗纸上映出一个身影,坐在书案后,偶尔动一下,应该是翻书或批奏折。

      四周侍卫林立,五步一岗。

      进不去。

      至少现在进不去。

      燕翎也不急。他索性在屋脊上躺下,手枕在脑后,看着天上的星星。皇宫的星星和山里的没什么不同,只是被宫灯衬得黯淡了些。

      不知过了多久,御书房的门开了。

      萧执走了出来,没带随从,只身一人,沿着回廊慢慢走。李福远远跟在后面,不敢靠近。

      燕翎悄无声息地跟上。

      萧执走到御花园的湖边,停了下来。秋夜的风吹动他的袍角,月光洒在他身上,整个人像一尊玉雕,美,却冷得没有活气。

      他就那么站着,看着湖水,一动不动。

      燕翎藏在假山后,距离不过十丈。他能看清萧执的侧脸,看清他微微蹙起的眉,看清他眼底那抹……极淡的疲惫。

      原来他也会累。

      这个发现让燕翎的心脏莫名一紧。

      然后他看见萧执抬起手,揉了揉眉心。那是一个极其人性化的动作,打破了所有帝王的光环,露出底下那个也许才二十四岁的、活生生的人。

      燕翎忽然不想看了。

      他转身,准备离开。

      可就在他转身的瞬间,脚下踩到了一截枯枝。

      “咔嚓。”

      声音很轻,但在寂静的夜里,清晰得像惊雷。

      萧执猛地转头,目光如电,直射假山方向。

      “谁?”

      燕翎僵了一瞬。

      跑,还是……不跑?

      他还没想好,萧执已经走了过来。脚步声不疾不徐,每一步都踩在人心上。

      燕翎深吸一口气,从假山后走了出来。

      月光下,两个人隔着三步距离,对视。

      萧执看着他——还是那张平淡的脸,戏班的粗布衣裳,袖口有烧焦的痕迹。但眼神变了,不再是台上那种卑微惶恐,而是……坦然,甚至带着点玩味。

      “燕七。”萧执缓缓开口,“戏班的武生,为何深夜在此?”

      燕翎笑了笑:“睡不着,出来走走。皇宫太大,迷路了。”

      “迷路到御花园?”萧执挑眉,“还恰好躲在这假山后?”

      “恰好。”燕翎面不改色。

      萧执没说话,只是看着他。那目光像实质的刀,一层层刮过他的皮肉,要看到骨头里去。

      “你的身手,”萧执忽然说,“不是戏班能练出来的。”

      “草民自幼习武。”

      “习的什么武?”萧执上前一步,距离拉近到两步,“山野把式,还是……杀人技?”

      空气骤然绷紧。

      燕翎能闻到那股冷冽的松针味,更近了。他能看清萧执眼里的血丝,看清他眼下淡淡的青黑。这个人,也许已经很久没睡过一个好觉了。

      “陛下说笑了,”燕翎垂下眼,“草民只会些花架子,今日是情急之下超常发挥。”

      “是吗。”萧执不置可否。他忽然伸手,抓住了燕翎的手腕。

      动作快得惊人。

      燕翎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几乎要本能反击,但他忍住了。萧执的手指很凉,力道却大,拇指按在他的脉门上。

      “你的脉象,”萧执低声说,“稳得像山。”

      “草民……紧张。”

      “不,你不紧张。”萧执松开手,退后半步,“你的心跳到现在都没快一下。”

      完了。

      燕翎心里一沉。这人太敏锐。

      他正飞速思考对策,萧执却忽然转身,背对他。

      “今夜之事,朕当作没看见。”萧执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你回戏班去,明日一早,出宫。”

      燕翎愣住了。

      就这么……放过他?

      “陛下不问问,我究竟是谁?”他忍不住问。

      萧执侧过脸,月光照着他半边轮廓,俊美得不真实。

      “你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他淡淡道,“朕等你。”

      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千斤重锤,砸在燕翎心上。

      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抱了抱拳,转身离开。

      走了几步,他回头。

      萧执还站在那里,背影孤直,映着满湖月光,像一幅画,又像一场梦。

      燕翎咬了咬牙,加快脚步,消失在夜色里。

      直到他的气息彻底消失,萧执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李福。”

      “奴才在。”李福从暗处快步走来。

      “查。”萧执只说了一个字,“那个燕七,究竟是谁。”

      “是。”

      萧执抬起头,看着燕翎消失的方向,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刚才抓住那人手腕的瞬间,他摸到了厚厚的茧——不是练枪磨出来的,是长年握刀才能留下的茧。

      还有那双眼睛。

      野性,不羁,像山里的鹰。

      绝不可能是戏班武生。

      所以……会是你吗?

      青峰山,燕翎。

      萧执缓缓握紧袖中的手,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那人手腕的温度。

      烫得像火。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笼中窥雀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关闭
安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