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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鉴影初现 ...

  •   第一章鉴影初现

      一、樗栎斋的清晨

      永隆十九年九月初七,卯时三刻。

      晨光吝啬地漏进宁王府深处那方题着“樗栎斋”的院落。秋意已悄然而至,窗棂外几竿翠竹在微风中簌簌作响,摇落一地斑驳光影。

      萧鉴斜倚在临窗的矮榻上,手中一枚青玉环佩在指间缓缓转动。玉佩色泽温润如春水,边缘处却有一道极细微的裂痕——那是七年前某个深夜,母亲咽气时,他在殿外石阶上跪得太久,玉佩从怀中滑落磕出的痕迹。裂痕很浅,指尖抚过时几乎察觉不到,却真实地横亘在那里,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殿下。”

      墨十七的声音在帘外响起,轻得像猫走过屋瓦。

      “说。”萧鉴没有抬眼,目光仍凝在玉佩那道裂痕上。

      “庆王殿下昨日在城西围场,一箭射死了西羌使臣进贡的白鹿。”墨十七顿了顿,声音平静无波,“陛下非但不怒,反倒夸他‘有太祖英武之风’。太子的人在宣政殿外跪了半宿,说庆王殿下此举有伤国体,陛下只回了三个字:‘朕知道’。”

      萧鉴的指尖在裂痕处反复摩挲。白鹿……祥瑞。他那个好二哥,真是越来越会揣摩圣心了。

      “还有呢?”

      “礼部尚书沈巍家的三公子,沈清琰,表字怀瑜。”墨十七的声音里难得带上一丝兴味,“昨日在松风书院的诗会上,当众评了二殿下新作的那首《咏鹿》。”

      萧鉴终于抬起眼。窗外枯枝的影子落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他怎么说的?”

      “他说——”墨十七学了个文绉绉的腔调,竟有几分神似,“‘此诗用典虽繁,然鹿鸣之志未解其半,可惜了那头鹿。’”

      萧鉴低低笑了。笑声在空荡的书斋里荡开,惊起梁间一只栖息的麻雀,扑棱棱从窗口飞了出去。

      “好一个‘可惜了那头鹿’。”他将玉佩收回怀中,贴身藏好。玉质微凉,贴着心口处那片肌肤,“今日诗会还在继续?”

      “是。庆王殿下昨夜在府中砸了三方砚台,今早又去了松风书院,说是要与京中学子‘切磋诗艺’。”

      萧鉴站起身,宽大的袍袖拂过案几,带倒了昨夜喝剩的半壶梨花白。酒液洒在一方未收起的砚台上——那是块看似普通的端溪老坑砚,墨迹已干,深紫色的石肌在晨光中泛着幽暗的光泽。唯有砚底深处,以极细的刀工刻着蜿蜒交错的纹路,隐约可见山川脉络、城池关隘。

      他低头看着琥珀色的酒液慢慢渗入那些刻痕,忽然想起母亲生前说过的话。那是个春日的午后,母亲握着他的手,指尖冰凉:

      “鉴儿,你要记住,这世上最锋利的刀,往往藏在最软的鞘里。”

      那时他九岁,还不完全明白。现在,他懂了。

      “更衣。”他说。

      墨十七无声退下。萧鉴走到西墙的多宝格前,从最上层取下一只狭长的紫檀木匣。打开,里面是一幅卷轴。他缓缓展开——

      《秋山独钓图》。

      远山如黛,寒江似练,一叶孤舟泊于芦苇深处,蓑衣钓叟垂竿独坐。画是母亲林贵妃的手笔,题着“晦明”二字小印。画的右下角,有一处极淡的水渍,那是母亲临终前,他跪在榻前时,眼泪滴落留下的痕迹。

      七年了。

      他将画重新卷好,放回匣中。指尖在匣盖上停留片刻,最终轻轻合上。

      有些事,急不得。有些人,要等。

      二、枕石轩的晨光

      同一时刻,沈府西侧的“枕石轩”里,沈清琰正对镜整理衣襟。

      镜中少年眉眼清俊,只是眼下有淡淡的青影——昨夜他又熬到三更,将《禹贡》注疏重读了一遍。不是为明日的诗会,而是因为嫡兄沈清琮卯时就派了小厮来传话,要他今日务必再去松风书院,说是“父亲的意思”。

      “父亲的意思”。沈清琰对着镜子扯了扯嘴角。他那位居礼部尚书的父亲沈巍,大概觉得让庶子去诗会上露个脸,既能彰显沈家“诗礼传家”的门风,又不至于抢了嫡子的风头。恰到好处的陪衬,恰到好处的沉默,这便是父亲为他划定的人生。

      窗外的老槐树上传来几声鸟鸣,清脆却略显凄清。沈清琰推开支摘窗,晨风挟着凉意涌入,吹散了屋中一夜的沉闷。庭中那株老槐已开始落叶,几片黄叶打着旋儿飘落在青石阶上。

      “琰哥儿。”

      生母柳芸娘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轻轻的,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柔婉。

      沈清琰转身开门。柳芸娘端着红漆托盘站在晨光里,身上那件半旧的藕荷色褙子洗得发白,袖口处有细细密密的针脚——那是她自己缝补的痕迹。阳光透过廊檐,在她鬓边投下浅浅的影子,几缕白发藏在青丝间,刺得沈清琰眼睛生疼。

      “阿娘,您怎么又亲自送早膳来?”

      “顺路。”柳芸娘将托盘放在桌上,是一碗熬得稠糯的白粥,两碟清淡小菜,还有一小碟桂花糕,“听说你要去诗会,吃点甜的,心里不慌。”

      沈清琰看着那碟桂花糕。沈府大厨房从不给“枕石轩”送点心,这定是柳芸娘用自己的月例银子,托采买的婆子从外头捎回来的。糕体莹白,点缀着金黄的桂花瓣,散发着淡淡的甜香。

      “阿娘,我不爱吃甜的。”他撒了谎。

      “胡说。”柳芸娘笑了,眼角的细纹像水面的涟漪,一层层漾开,“你小时候,为了一块甜糕,能跟在你嫡兄后头叫半天哥哥。”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沈清琰记不清。只记得后来嫡母王氏知道了,罚他在祠堂跪了一夜,说“庶子要有庶子的本分”。那夜很冷,青砖地冰凉刺骨,他蜷在蒲团上,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声,第一次明白了“嫡庶”二字的重量。

      “快吃吧。”柳芸娘将筷子塞进他手里,又从袖中取出个小小的平安符,“这是昨儿去云栖寺求的,你带着。”

      沈清琰接过平安符。红色的绸布,红线绣着“平安”二字,针脚有些歪斜——定是柳芸娘自己绣的。他想起母亲那双因常年做针线而有些变形的手指,心头一涩。

      “谢谢阿娘。”他将平安符仔细地贴身收在怀里,感受着那布料传来的、属于母亲的微弱暖意。

      柳芸娘看着他,欲言又止。半晌,才轻声道:“去了诗会,少说话,多听。你爹常说,言多必失。”

      “孩儿知道。”沈清琰低头喝粥,热汽氤氲了他的眉眼。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喝下最后一口粥时,柳芸娘悄悄抹了抹眼角。她没告诉他,昨天夜里,嫡母房里的丫鬟春杏来听竹苑送了些时新料子,话却说得“推心置腹”:

      “芸姨娘,三公子这次怕是真惹下大祸了。夫人让传句话:眼下庆王殿下正在气头上,老爷在朝中也为难。为保家族平安,也为了三公子自个儿好……夫人已和老爷商议,不如就让三公子‘主动’患上一场‘急病’,来年春闱便别参加了。日后……便安心在府中‘静养读书’,或是去城外庄子上为老夫人‘抄经祈福’,免得再生事端。”

      一番话说得温和,内里却字字冰冷。“急病”不去科考,等于自断前程;“静养”或“祈福”,实为变相圈禁,一生就此埋没。用他一个庶子的前途与自由,来平息皇子的怒火,在嫡母与父亲眼中,这是一笔再划算不过的买卖。

      柳芸娘没敢说。她知道儿子性子倔,说了只会让他更难受。她只能默默祈求,祈求儿子今日平安,祈求那虚无缥缈的神佛,能稍稍眷顾这个从小就不被命运眷顾的孩子。

      三、松风书院的暗涌

      辰时末,松风书院。

      今日的诗会格外“热闹”——庆王萧锐亲临,京中大半勋贵子弟都来了,连带着各家的清客、幕僚,将书院正堂挤得水泄不通。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茶香,还有名贵熏衣香混合的气息。

      沈清琰跟着嫡兄沈清琮进门时,正听见萧锐在高谈阔论。

      “……所以说,这诗之道,首重气象。譬如本王昨日所作《咏鹿》,取的就是‘鹿鸣宴宾’的盛大气象。有些眼界浅的,只看得见字句雕琢,哪里懂得其中的格局?”

      话音落下,堂中一片附和之声。沈清琮连忙拉着沈清琰上前行礼:“庆王殿下大才!昨日那首诗,家父读后都赞叹不已,说‘有盛唐遗风’。”

      萧锐矜持地笑了笑,手中玉骨折扇“唰”地展开,扇面上绘着精致的山水。他的目光却落在沈清琰身上:“这位是?”

      “舍弟清琰,表字怀瑜,略通文墨,今日特地带他来聆听殿下教诲。”

      “沈清琰?沈怀瑜?”萧锐挑眉,扇骨在掌心轻轻敲击,“本王好像听过这个名字。昨日评诗的那位,就是你吧?”

      堂中骤然安静下来。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沈清琰身上。好奇的,探究的,幸灾乐祸的,还有少数几道带着同情的。

      沈清琰感觉到嫡兄在袖中狠狠掐了他的手臂,面上却仍维持着恭敬:“殿下恕罪。昨日学生酒后妄言,实属不该。”

      “酒后妄言?”萧锐用扇骨轻轻敲击掌心,那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本王倒觉得,酒后吐真言。来,你今日清醒着,再说说,本王那首诗,到底哪里‘可惜了那头鹿’?”

      空气凝滞了。

      沈清琰抬起头,看见萧锐眼中猫戏老鼠般的笑意,看见嫡兄额角渗出的冷汗。他忽然想起怀里的平安符,想起母亲眼角的细纹,想起那句“庶子要有庶子的本分”。

      然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不像是自己的:

      “殿下那首诗,用了《诗经》鹿鸣之典,又化用太白‘且放白鹿青崖间’的意境,典重意远,自是好的。”

      萧锐脸上的笑意加深了些。

      “只是——”沈清琰顿了顿,清晰地说道,“《鹿鸣》之诗,写的是君王宴宾求贤。殿下诗中将白鹿比作祥瑞,射杀祥瑞以显勇武,这与‘鹿鸣求贤’的本意,似乎……不甚相合。”

      死寂。

      连窗外风吹竹叶的沙沙声都清晰可闻。

      萧锐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凝固,玉骨折扇在手中发出“咯吱”轻响。沈清琮的脸白得像纸,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好。”萧锐缓缓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沈清琰面前。他比沈清琰高了半个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好一个‘不甚相合’。沈三公子这是在说,本王不懂《诗经》,还是在说本王——不配求贤?”

      这是诛心之问。

      沈清琰的后背渗出冷汗。他能感觉到四周投来的目光更加尖锐,像无数根针扎在皮肤上。他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可话已出口,无法收回。

      “二哥这是在为难谁呢?”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所有人都转过头。

      只见萧鉴斜倚在门框上,一身酒气,袍襟微敞,发冠歪斜,手里还拎着个空酒壶。他像是刚从哪个酒肆跌撞出来,眼睛半眯着,脸颊微红,整个人散发着浓重的颓废气息。

      “七弟?”萧锐皱眉。

      “老远就听见这儿吵吵嚷嚷的。”萧鉴打着酒嗝走进来,脚步踉跄,险些撞翻一张案几。案上的笔墨纸砚晃了晃,一滴墨汁溅出,在宣纸上洇开一朵黑色的花。“哟,这么些人啊?开诗会怎么不叫本王?”

      堂中众人神色各异。谁不知道宁王萧鉴是出了名的“樗栎之材”,整日只知饮酒作乐,混迹于市井勾栏,诗书武功一概不通。他出现在这里,比庆王发怒更让人意外。

      “七弟醉了。”萧锐的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来人,送宁王殿下回府歇息。”

      “别啊。”萧鉴晃到沈清琰身边,胳膊一伸,毫不客气地搭在他肩上。他的动作看似随意,力道却不轻,沈清琰被带得踉跄了一下。“本王刚才在外头听着,这位小兄弟说得挺有意思。鹿嘛,不就是个畜生?杀了就杀了,扯什么祥瑞不祥瑞的。二哥你要真喜欢,改天我让人去南山猎它十头八头的,都送你府上去。”

      这话说得粗鄙不堪,却将方才那番文绉绉的杀机,生生搅成了市井玩笑。

      萧锐的脸青了又白。他想发作,可对着一个“醉鬼”,说什么都显得可笑。在众人面前与一个醉酒的王弟争执,只会损了自己的颜面。

      “七弟说笑了。”他咬着牙,每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说笑?我可是认真的。”萧鉴凑近沈清琰,酒气喷在他脸上。那么近的距离,沈清琰能看清他眼中细密的血丝,还有瞳孔深处那一点清明——那点清明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小兄弟,你说是吧?畜生就是畜生,哪来那么多讲究。”

      沈清琰僵在原地。他感觉到萧鉴搭在他肩上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力道却不轻。更让他心惊的是那双眼睛——离得这么近,他清楚地看见,那眼底没有半分醉意。那是一双清醒得可怕的眼睛,深不见底,像冬日结冰的湖面。

      “殿下……”沈清琰想退开。

      “别动。”萧鉴的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气息带着酒味,“你怀里那东西,硌着我了。”

      沈清琰浑身一僵——他说的是平安符!

      萧鉴笑了,退开半步,又恢复了醉态:“行了行了,你们继续吟诗作对,本王听着头疼。走了走了。”

      他摇摇晃晃往外走,经过萧锐身边时脚下一绊,整个人往萧锐身上倒去。萧锐下意识伸手去扶,却见萧鉴手中的空酒壶“啪”地摔在地上,碎瓷四溅,酒液洒了萧锐一袍角。

      “哎呀,对不住对不住。”萧鉴抓着萧锐的手臂站稳,还故意用袖子擦了擦萧锐袍角的酒渍,“二哥你这衣裳料子真好,改天也送我一身?”

      萧锐咬着牙,额角青筋跳动:“……送。”

      “那就这么说定了。”萧鉴拍拍他的肩,力道不轻。他大笑着走出门去,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声音渐行渐远。

      一场风波,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散了。

      萧锐黑着脸拂袖而去,诗会草草收场。沈清琮拽着沈清琰匆匆离开书院,一路上半个字都没说,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只有沈清琰,在走出书院大门时,回头看了一眼。

      萧鉴正歪在街对面一棵老槐树下,手里不知何时又多了个酒壶,仰头灌了一口。阳光穿过枝叶,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眯着眼,望着书院的方向,嘴角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

      萧鉴举起酒壶,冲他晃了晃,像是在敬酒,又像是在告别。

      然后转身,哼着那首不成调的曲子,消失在长街尽头的人流里。

      沈清琰站在原地,秋风吹起他青衫的衣角。怀里的平安符贴着心口,微微发烫。他忽然想起《诗经》里的句子: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可这世上,真有人愿意去切磋、去琢磨一块被家族视为弃子的顽石吗?

      他不知道。

      四、砚底的江山

      当夜,宁王府内万籁俱寂,唯有“樗栎斋”书房窗棂透出一点昏黄。

      萧鉴屏退左右,独自坐在紫檀木大案后。案上摊着一张素笺,墨迹勾勒出的,正是白日松风书院中众人的方位与神情姿态。他的目光在“沈清琰”三字上停留片刻,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案面。

      墨十七的身影,如一片薄影般悄然出现在灯烛光影的边缘。

      “殿下。”她的声音依旧轻而平静,“国师玄真子今日申时入紫宸殿,两刻后方出,手中持陛下亲赐朱砂。炼丹之事已定,八十一日内,玄都观闭门谢客。”

      萧鉴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闭门?他那位太子兄长,此刻怕是要如坐针毡了。玄真子这条臂膀,暂时算是抬不起来了。

      “知道了。玄都观外的人手不必撤,反而要加一倍。本王要知晓,这八十一日内,究竟有哪些‘苍蝇’会忍不住去叮那扇‘闭’着的门。”

      “是。”墨十七应下,稍作停顿,又续道,“沈府那边,暗线传来消息,二殿下回府后余怒未消,已召幕僚商议至深夜。沈尚书……似已从宫中得到警示。”

      萧鉴抬眸,烛火在他深邃的眼中跳跃:“沈巍是何反应?”

      “尚未有明令动作。但沈府主母王氏院中,入夜后召见了外院管事,提及城外别庄需人打理、老夫人需抄经人侍奉等语。”墨十七言语简练,点到即止。

      足够了。萧鉴身体向后,靠在椅背的软垫上。沈巍这老狐狸,惯会明哲保身。这番姿态,无非是做给那位庆王殿下看的——看,我已在惩戒这不晓事的庶子,还请殿下息怒。

      “都道虎毒不食子,”萧鉴低笑,声音里却无半分温度,“可在他们这些人眼里,亲子也不过是权衡利弊时,可以挪动甚至舍弃的棋子。”他目光重新落回案上“沈清琰”的名字,“你说,沈怀瑜此刻,是否正在他那‘枕石轩’中,对着烛火,想着他那‘岂曰无才,时不我与’的句子?”

      墨十七沉默。她只负责提供情报,从不妄测人心,尤其是殿下所关注之人的心。

      萧鉴也未期待她的回答。他起身,踱至西墙边的多宝格,取下那方白日被酒渍浸染过的端砚。清水注入,他用一方素绢,极耐心地拭去浮墨。待砚底渐干,就着摇曳的烛光,那些深邃的刻痕再次显现——山川起伏,江河奔流,关隘城池如星点散布。而在砚底中央,一个力透石背的“鉴”字深嵌其中,笔锋凌厉如刀。

      他的指尖缓缓抚过那个“鉴”字。

      “天下如局,世人皆子。”他低声自语,又似在说与这寂夜聆听,“有人甘为棋卒,有人争做枭帅。而沈清琰……”他眼前浮现出白日那少年挺直脊背、直面威压时的清亮眼神,那里面有不忿,有孤勇,更有一种未曾被世俗规则完全磨灭的“真”。

      “他本该是执子之人,却差点被当做一块垫脚石,无声无息地碾碎。”萧鉴放下砚台,声音渐凝,“本王偏要把他从泥淖里捞起来,洗去尘埃,让他看清这棋局,也看清他自己。终有一日,”他顿了顿,目光灼然,“他要成为这局中,最锋利也最清醒的那一枚‘镜鉴’,映照魑魅,也映见……本王所求之路。”

      窗外,夜风穿过竹林,带来远处隐约的梆子声,已是三更将尽。

      同一片夜色下,沈府枕石轩内。

      沈清琰面前的烛火已燃至过半,流下蜿蜒的烛泪。案上摊开的《左传》久未翻动,他手中握着一支狼毫,笔尖的墨早已干涸。

      怀中的平安符隔着衣料传来细微的存在感,白日里那句低语,混着淡淡的酒气,再次萦绕耳畔——“你怀里那东西,硌着我了。”

      他当时如何知晓?是巧合?还是……那双清明得惊人的眼睛,早已洞悉了他竭力维持的平静下的惶然与软肋?

      沈清琰闭了闭眼,白日诗会上的一幕幕再次闪过。庆王萧锐的咄咄逼人,嫡兄的惊惧失态,满堂的静默与冷眼……最终定格在那张带着酒意、玩世不恭,却偏偏将一切杀机搅散的脸上。

      宁王萧鉴。

      荒唐王爷?

      恐怕,京城所有人都看走了眼。

      他想起离府前母亲欲言又止的神情,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他忽然明白了——松风书院那场风波,绝不会轻易了结。庆王的怒火需要平息,而平息怒火最好的方式,便是牺牲他这块无足轻重的“顽石”。

      他走到窗边,推开支摘窗。夜色沉沉,压得沈府的重重屋宇轮廓模糊。嫡母院中的灯火早已熄灭,父亲的书房方向亦是一片黑暗。这偌大的府邸,此刻给予他的,只有无边的寂静和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挤压感。

      前程、母亲、甚至自身的安危,皆如风中残烛。

      他下意识地按住胸口。平安符仍在,阿娘祈求的平安,却显得如此渺远而不切实际。

      风从窗隙涌入,带着深秋的寒凉,吹得案头烛火剧烈摇晃。墙上,他被拉长的影子随之晃动,扭曲,如同被困的兽。

      沈清琰一动不动地站着,清俊的侧脸在明灭的光影中,显出一种孤绝的轮廓。有什么东西,在他心底破土而出,不再是单纯的愤懑或忧虑,而是一种更为冰冷也更为坚硬的东西——关于出路,关于抉择,关于……要不要抓住那只看似荒唐、却向他伸出的手。

      他知道,从今日踏出松风书院、与那道看似醉醺醺的目光交汇起,某些轨迹,已然不同。

      而远方,宁王府樗栎斋的灯火,在深沉的夜色中,依旧亮着。

      像暗海上唯一的光束。

      又像,棋盘上刚刚落下的一枚新子。

      (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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