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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秋雨夜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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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秋雨夜寒
一、槐花巷的银票
永隆十九年九月初九,亥时三刻。
城南槐花巷深处,茅屋漏雨。油灯在穿堂风中摇曳,将周汝成佝偻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他盯着桌上那张三百两银票,崭新的纸张在昏黄光线下泛着冰冷的色泽。
银票旁,是母亲今日咳出的、带着暗红斑迹的帕子。
“成儿……”
里间传来虚弱的声音。周汝成慌忙收起银票,快步走到母亲榻前。周王氏靠在破旧的被褥上,脸色蜡黄如纸,每呼吸一次,胸腔里都发出拉风箱般的嘶鸣。
“娘,您醒了。”周汝成端起药碗,药已凉了,他转身要去热。
“别忙了。”周王氏枯瘦的手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你实话告诉娘……白日里来的人,是不是庆王府的?”
周汝成浑身一颤。
“娘虽然病着,耳朵还没聋。”周王氏浑浊的眼睛盯着他,“他们给了银子,要你做什么?”
窗外的秋雨淅淅沥沥,敲打着茅草屋顶。周汝成跪在母亲床前,额头抵着冰冷的床沿,声音哽咽:
“他们……要儿子在堂上作证,说八月初在墨韵斋……遇见了礼部尚书家的三公子沈清琰。说沈公子‘惜才’,‘指点’了学生几句……”
“指点?”周王氏咳嗽起来,咳得整个人都在抖,“八月初……秋闱还没开始吧?”
“是。”周汝成声音更低,“秋闱是八月十三。他们说……沈公子‘指点’的那些话,碰巧与后来的考题……有些相似。”
周王氏沉默了。油灯的火苗在风中跳动,将母子二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变形。
良久,她缓缓开口:“我儿,你信吗?”
周汝成不敢回答。
“你不信。”周王氏替他说了,“一个尚书家的公子,一个诗才闻名的读书人,为何要向一个素不相识的寒门举子‘泄题’?他又不是算命先生,怎知后来的考题是什么?”
“可是娘……”周汝成抬起头,泪流满面,“您的病……等不得了。郎中说了,再不用好药,您撑不过这个冬天。三百两……足够买一年的好药,足够咱们离开京城,去江南暖和的地方养病……”
周王氏摸着儿子的头,指尖冰凉:“我儿的良心呢?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如今却要诬陷旁人……你夜里睡得着吗?”
窗外雨声渐急。周汝成透过破窗纸看去,巷子里隐约有两个黑影立着——庆王府的人还在守着。从他收了银票那一刻起,这双眼睛就再没离开过周家小院。
他没有退路了。
“娘,”他最终伏在地上,声音嘶哑,“儿子……别无选择。”
周王氏闭上眼睛,泪水从眼角滑落,没入花白的鬓发。她没再说话,只是紧紧握着儿子的手,那双手因常年劳作而粗糙,却温暖。
雨夜里,更夫的梆子声远远传来:
“天寒雨急——关好门户——”
梆!梆!梆!
三更天了。
二、枕石轩的雨夜
同一时刻,沈府枕石轩。
烛火在夜风中摇曳,流下蜿蜒的烛泪。沈清琰坐在书案前,面前摊着《左传》,目光却落在空荡荡的书柜一角。
《春秋精义辑要》不见了。
他今日从墨韵斋回来后便发现了。问福元,福元支支吾吾说不知道;问院里其他小厮,都说没见。可他记得清清楚楚——三日前整理书柜时,这册耗费他三年心血的手抄本,还在最上层。
“公子。”福元端着热水进来,神色恭敬,“夜深了,您早些歇息吧。”
沈清琰抬眼看他:“福来还没回来?”
福元手一抖,铜盆里的水晃了晃:“福来哥……他说老家房子漏雨,要多修几日。”
“他老家在通州,父母早亡,只有一个弟弟。”沈清琰声音清淡,“哪来的房子漏雨?”
福元低下头,不敢说话。
窗外的雨声更大了,敲在瓦上当当作响。沈清琰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秋雨挟着寒意涌入,庭中那株老槐在风雨中疯狂摇曳。
院门外,四个家丁披着蓑衣立在雨中,比平日多了一倍。他们沉默地守着,像四尊没有生命的石像。
“公子,”福元小声说,“老爷吩咐了……这几日外头不太平,让您就在院里好生读书,莫要出门。”
沈清琰没有回头。
他知道这不是保护,是囚禁。父亲要用这把锁,把他关在这场风暴之外——或者说,把他关在风暴中心,任其自生自灭。
“你下去吧。”他淡淡道。
福元欲言又止,终是躬身退下。
书房重归寂静。沈清琰站在窗前,看着雨夜里模糊的庭院轮廓,想起白日里在墨韵斋见到的那一幕——
那个叫周汝成的书生,被地痞围堵时眼中的绝望;宁王萧鉴醉醺醺出现,随手扔出五十两银票的随意;还有那双醉眼深处,一闪而过的清明。
真的只是巧合吗?
他正思忖间,院墙外忽然传来极轻微的响动——瓦片滑落的声音,落地时的闷哼。
有人翻墙。
沈清琰吹熄烛火,悄声走到窗边。支摘窗推开一条缝,雨幕重重,庭院里漆黑一片。可他的确看见了——一个瘦小的黑影从墙头翻下,踉跄了几步,隐入廊柱阴影中。
那身影……像是福来?
黑影蹑手蹑脚摸到书房窗外,轻轻叩窗:
“笃……笃笃……”
三声,很轻,却清晰。
沈清琰犹豫片刻,推开了窗。福来湿淋淋地翻进来,一进来就跪在地上,咚咚磕头:
“公子……奴才该死……奴才对不起您……”
烛火重新点亮。沈清琰看清福来的脸——苍白如纸,眼下乌青,嘴角还有瘀伤。他浑身湿透,泥水顺着衣角滴在地上。
“怎么回事?”沈清琰扶起他。
福来泣不成声:“奴才……奴才被庆王府的人骗了……他们说,只要奴才偷了您的《春秋精义辑要》,就给奴才五十两银子,还帮奴才弟弟还赌债……奴才一时糊涂,就、就……”
“书呢?”
“给……给了王管事……”福来哭道,“可他们说话不算话!银子只给了十两,说事成后再给剩下的……奴才弟弟的赌债也没还,那些人还威胁奴才,要是敢说出去,就打断奴才的腿,把奴才弟弟卖到矿上去……”
沈清琰的心沉到谷底。
物证有了。庆王府拿到了他的读书笔记。
“奴才今夜偷跑出来,是想……想告诉公子……”福来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双手奉上,“这是奴才偷偷誊抄的……王管事逼奴才按手印的供状……奴才多抄了一份……”
沈清琰接过油纸包,打开。里面是一张纸,字迹歪斜,但内容清楚——福来亲笔所写,交代了如何受庆王府王管事胁迫,偷盗主子书稿。时间、地点、人物俱全,最后有福来的画押和手印。
“公子,庆王府布了死局……”福来声音发颤,“他们找了个叫周汝成的新科举子作伪证,还伪造了物证……您、您快想法子吧!”
窗外雨声潺潺,烛火在夜风中摇曳。
沈清琰看着手中的供状,看着福来脸上的泪水和伤痕。他知道,这张纸可能是他唯一的生机。
可他现在被软禁在此,连院门都出不去。
“这供状你收好。”他将油纸包塞回福来手里,“今夜的事,谁也别告诉。你……还能出去吗?”
福来点头:“墙角的狗洞……还没堵上。”
“那你快走。”沈清琰推他,“找个地方藏起来,别让庆王府的人找到。这供状……日后或许有用。”
福来还要说什么,院外忽然传来脚步声。两人脸色一变,福来忙翻窗出去,消失在雨夜里。
沈清琰关好窗,重新点亮烛火。
他知道,风暴真的要来了。
三、刑部值房的烛火
寅时初,刑部衙门。
值房里烛火通明,郑执坐在宽大的书案后,面前摊着两份卷宗。一份是庆王府递来的状子——新科举子周汝成指控沈清琰在秋闱前向其泄题;另一份是墨韵斋掌柜吴四的证词。
窗外秋雨未歇,敲在瓦上沙沙作响。
郑执揉了揉眉心,眼中满是疲惫。他已在这值房里坐了两个时辰,将这两份文书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
“大人。”书吏轻手轻脚进来,奉上一杯热茶,“您歇会儿吧。”
郑执摆摆手,目光仍落在卷宗上:“周汝成的状子……送来的时辰可记下了?”
“记下了。”书吏忙道,“昨日酉时三刻,庆王府的王管事亲自送来的。周汝成本人没来,说是母亲病重,走不开。”
“走不开……”郑执指尖轻叩桌面,“状告当朝尚书之子科举舞弊,这样的大事,本人却不来衙门,只让王府管事代递?”
书吏低头不语。
郑执又翻开吴四的证词。证词上说,八月十五那日,他亲眼见沈清琰与周汝成在墨韵斋后堂“密谈”,还递了一册书。时间、地点、细节俱全,看着毫无破绽。
可就是太全了。
全得像事先背好的戏文。
“吴四的儿子,”郑执忽然问,“是不是在赌坊欠了债?”
书吏一愣:“大人如何知道?”
“猜的。”郑执端起茶杯,茶已凉了,“去查查,赌坊的债主是谁。”
“是。”书吏应下,又迟疑道,“大人……庆王府那边催得紧,说此案关乎科举公正,要咱们尽快提审沈清琰。”
郑执放下茶杯,声音平静:“刑部办案,依的是《大周律》,不是王府的催逼。去告诉庆王府的人,案子本官会查,让他们稍安勿躁。”
书吏退下后,值房里重归寂静。
郑执走到窗前,推开半扇窗。秋雨挟着寒意涌入,吹动案上的卷宗。他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想起曾在沈府见到的那位沈三公子——
青衫磊落,眉眼清俊,立在廊下时背脊挺得笔直。那样一个人,怎会向一个素不相识的寒门举子“泄题”?
可证据摆在眼前。周汝成的状子,吴四的证词,还有……据说已经找到的物证。
他想起沈巍那张疲惫的脸。那位礼部尚书今日递了告假折子,说是“偶感风寒”,可郑执知道,沈巍是没脸来上朝——儿子卷入舞弊案,他这个做父亲的,无论如何都脱不了干系。
“大人。”门外传来差役的声音,“庆王府又派人来了,说……说若咱们再不抓人,他们就要去都察院递状子了。”
郑执闭了闭眼。
他知道庆王在逼他。用权势,用压力,用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可他更知道,一旦他今日签了提审令,沈清琰这辈子就毁了。
科举舞弊,重则斩首,轻则流放。就算最后查明是诬告,污名也再难洗净。
窗外传来鸡鸣声。
天快亮了。
郑执走回书案前,铺开一张提审令。笔尖蘸满墨,悬在纸上,良久,终于落下:
“提审礼部尚书沈巍第三子沈清琰,协查今秋会试泄题案。”
每一个字都写得极慢,极重。
他知道,这张纸递出去,一个年轻人的命运就此改变。可他别无选择——刑部主事,依法办案,这是他的职责。
哪怕他心中有一千个疑窦。
“来人。”他放下笔,声音沙哑。
差役应声而入。
“带几个人,去沈府。”郑执将提审令递过去,“客气些。沈公子……是读书人。”
“是。”
差役退下后,郑执独自坐在值房里。烛火燃至尽头,噗的一声熄灭,青烟袅袅升起。
天光渐亮,秋雨将歇。
可他知道,对有些人来说,暴雨才刚刚开始。
四、五更天的槛车
寅时末,沈府西侧门外。
青篷马车碾过积水未干的青石板路,停在门前。郑执从车上下来,绯色官袍在晨雾中显得肃穆沉重。
他身后跟着八个皂隶,腰间佩刀,手中铁链在渐亮的天光下泛着冷光。
门房老张早已候着,见他们来,忙躬身行礼,声音发颤:“郑大人……老爷吩咐,直接去枕石轩。”
郑执点点头,面无表情。他随着老张穿过沈府曲折的回廊,晨雾在庭院中弥漫,假山竹影在雾中若隐若现,宛如一幅静谧的水墨画。
可这不是画。
枕石轩院门外,四个家丁垂手而立,见郑执来,忙打开那把崭新的铜锁。锁簧咔嗒一声,在寂静的清晨格外刺耳。
沈清琰早已起身。
他穿着月白中衣,外罩一件半旧青衫,立在廊下。晨雾沾湿了他的鬓发,在额前凝成细密的水珠。他神色平静,仿佛早在等待这一刻。
郑执走到院中,取出公文,声音平稳却沉重:
“奉刑部、大理寺联署令,提审礼部尚书沈巍第三子沈清琰,协查今秋会试泄题重案。”
沈清琰看着那张盖着鲜红官印的公文,看着郑执身后皂隶手中冰冷的铁链,看着院门外父亲书房方向——那扇窗紧闭着,帘幕低垂。
他知道,父亲就在那里看着。
“学生从未泄题。”他声音清冷,在晨雾中传得很远。
郑执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有关切,有惋惜,更多的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沉重。
“有无泄题,堂上自见分晓。”郑执道,“沈公子,请吧。”
两个皂隶上前。沈清琰没有反抗,甚至没有躲避,只是静静伸出双手。铁链套上手腕,冰凉沉重,磨过皮肤时带来细微的刺痛。
他被押着穿过庭院。青石板路湿滑,他脚步却稳。经过正房时,厢房门猛地被推开——
“三哥!”
沈清瑜哭喊着冲出来,发髻散乱,脸上满是泪痕。她挣脱丫鬟的拉扯,扑到沈清琰面前,却被皂隶拦住。
“三哥……他们为什么抓你……为什么……”她哭得撕心裂肺,伸手想要抓住兄长的衣袖。
沈清琰想回头,肩膀被轻轻一推。
“沈公子,请。”
郑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叹息。
沈清琰不再停留,他甚至没有再看妹妹一眼,只是挺直脊背,一步步走出院门。沈府朱红色的大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妹妹的哭声,隔绝了母亲的听竹苑,隔绝了他生活了十九年的一切。
门外,停着一辆刑部提审重犯的槛车。
木制的车厢,铁条的围栏,顶上蒙着青布。街边已有早起的百姓远远围观,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郑执看着这槛车,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转向身旁差役,低声吩咐了几句。那差役愣了一下,忙跑开,不多时拿了一件半旧的蓑衣回来。
“沈公子,进去吧。”郑执的声音很轻。
沈清琰看了他一眼,弯腰踏入槛车。车门在身后锁闭,铁锁撞击声在寂静的清晨格外刺耳。他捡起那件蓑衣——粗糙,潮湿,带着霉味,却好歹能挡些晨露。
“走!”
鞭响,车动。
槛车碾过被雨水冲刷的青石板路,辘辘声响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沈清琰蜷在角落,蓑衣下,手紧紧按着胸口。
那里,平安符妥帖地藏着,母亲绣的“平安”二字隔着衣料硌着肌肤。
还有福来留下的油纸包,贴着心口放着。
他闭上眼睛,想起母亲含泪的眼,妹妹凄厉的哭,父亲书房紧闭的窗。
想起那日松风书院,庆王阴沉的脸。
想起宁王萧鉴醉醺醺搭在他肩上的手,还有那句——
“你怀里那东西,硌着我了。”
那人到底看见了什么?知道了什么?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从此刻起,他不再是沈家三公子沈清琰。
他是嫌犯沈清琰。
五、刑部大牢的初讯
辰时初,刑部大牢。
地下牢狱终年阴冷,空气中弥漫着霉味、血腥味,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绝望气息。沈清琰被推进一间狭小的单人囚室,铁门在身后重重关闭,隔绝了外界最后一点天光。
囚室只有丈许见方,墙壁是粗糙的石块垒成,摸上去冰冷刺骨。墙角铺着一层薄薄的、潮湿发黑的稻草,散发着一股腐味。高处有一扇巴掌大的铁窗,透进些微昏暗的光,能看见铁栏外同样昏暗的甬道。
不知过了多久,牢门外传来脚步声。
郑执去而复返,身后跟着一名书吏,手中捧着纸笔。他在牢门外站定,借着甬道里昏黄的油灯光,看着牢中的年轻人。
沈清琰靠着冰冷的石墙站着,背脊挺直,神色平静。哪怕身陷囹圄,哪怕腕上戴着铁链,那股读书人的清贵气度,依然未减分毫。
“沈公子,”郑执开口,声音在空旷的牢狱中显得格外清晰,“例行问话。你需如实回答。”
“学生明白。”
“今年八月初,秋闱前,你是否去过城南‘墨韵斋’书肆?”
“去过。”沈清琰声音平稳,“八月初三、八月初八,各去过一次。第一次买《昭明文选》,第二次取订好的注疏本。”
“可曾见过此人?”郑执自袖中取出一卷画轴展开。画中人三十许,面容清癯,眉目间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文气,却又隐约透着一股郁结。
沈清琰仔细辨认,摇头:“未曾。”
“此人名叫周汝成,今科新中举人。”郑执收起画像,“他供称,八月初八在墨韵斋与你相遇,你见他勤学却贫寒,心生怜悯,‘指点’了他几句。那些‘指点’,与今科考题颇有暗合。”
沈清琰心头一沉,面上却未露分毫:“学生从未见过此人,更未指点过什么。”
“周汝成交出证物。”郑执从书吏手中接过一本册子,隔着铁栏让他看封面,“这是你的《春秋精义辑要》手抄本吧?”
沈清琰瞳孔骤缩。
那确是他的笔记!封面是他亲手题的篆字,纸张的磨损、墨迹的深浅,甚至边角那处他读书时不小心滴上的墨点——都再熟悉不过!
“这册子……”他声音发紧,“如何会在周汝成手中?”
“他说是你亲手所赠。”郑执翻开册子,指着一处页边批注,“这些批注,是你的笔迹吧?批注内容,与今科《春秋》题的破题思路……确有几分相似。”
沈清琰死死盯着那些批注。形似,神似,笔锋转折处模仿得惟妙惟肖——若非他确信自己从未写过这些东西,几乎都要信了!
可那绝不是他写的!
“这是伪造!”他脱口而出。
“伪造?”郑执看着他,目光深沉,“周汝成与你素不相识,为何要伪造你的笔迹诬陷你?墨韵斋掌柜吴四也作证,说亲眼见你与周汝成在书肆后堂密谈,还递了这册书。”
沈清琰浑身冰凉。
人证,物证,俱全。
一场精心编织的死局。
“学生要见父亲。”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郑执沉默了片刻。牢狱里只听见油灯燃烧的噼啪声,还有远处隐约的滴水声。
良久,郑执缓缓开口,声音低沉:
“沈尚书……已上表请罪,自陈教子无方。”
最后一句,轻飘飘的,却比任何呵斥、任何刑具都更沉重。沈清琰猛地抬头,死死盯着郑执,想从他脸上找出哪怕一丝说谎的痕迹。
可郑执避开了他的目光,转身对书吏道:“记录在案。沈清琰否认与周汝成相识,否认递送书册,称物证系伪造。”
说罢,他看向沈清琰,眼神复杂:
“沈公子好自为之。明日或有堂审,你好生准备说辞。”
他转身要走,却又停住脚步,背对着沈清琰,声音压得很低:
“若真有冤屈……莫要轻易认罪。有些话,现在不说,以后……就再没机会说了。”
说完,他快步离去,脚步声在甬道中渐行渐远,最终消失。
牢狱重归死寂。
沈清琰缓缓滑坐在地,潮湿的稻草浸透寒意,透过单薄的衣衫刺入肌肤。父亲上表请罪……这便是最终的态度了。
不是为他申辩,不是为他周旋,而是“请罪”。请的什么罪?自然是“教子无方”之罪,是默认了他这个儿子确实犯了罪!
他抱住膝盖,将脸埋入臂弯。怀里的平安符贴着心口,那一小片温暖的布料,此刻是他与外界唯一的、微弱的联系。
远处传来隐约的钟声,应是城中某处寺庙的晨钟。钟声穿过厚重的石墙、穿过阴冷的地牢,变得微弱而缥缈。
原来已是辰时了。
新的一天开始了。
可对他而言,这一天才刚刚坠入最深的黑夜。
六、待沽
不知又过了多久,牢门外再次传来脚步声。
一个低着头的狱卒来到牢门前,默默递进一个寻常的木制食盒,随即转身离开,全程未发一言。
沈清琰麻木地接过。食盒入手很轻,不像装了饭菜。
他打开食盒。
里面没有预想中的牢饭,只有一壶温酒,一只粗瓷酒杯,以及一张折得方正、压在壶下的素笺。
心猛地一跳。
他迅速展开素笺,借着铁窗外透进的微光,看清了上面仅有的两个力透纸背的字:
待沽。
笺纸是最普通的竹纸,字迹却力透纸背,锋芒内敛,自有一番风骨。笺角,有一方极小、极淡的朱色印痕,形似一枚简化的竹叶。
他猛地翻过酒杯。粗瓷杯底,以蜡封着一粒微小的蜡丸。
沈清琰的手指微微颤抖,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他抬头望向牢门外空荡的甬道——那狱卒早已不见踪影。
萧鉴。
只有他。
在这座阴冷绝望的牢狱里,在家族背弃、前途尽毁的绝境中,只有那个看似荒唐的宁王,递来了这一线微弱却真实的光。
他捏碎蜡丸,里面是更小的一张薄纸,上面以极细的笔触写着:
“周母病重,急需人参二两,城南济世堂。”
周汝成!那个指证他的举子!周母病重,急需人参……这是线索,是破局的缺口!
他攥紧纸条,目光落在那壶酒上。犹豫片刻,终是倒出一杯。酒液清冽,在昏暗光线下泛着琥珀色的微光,带着淡淡的药草香气。他仰头饮尽,一股暖流自喉间扩散,渐渐驱散了浸透骨髓的寒意。
靠着冰冷的墙壁,他重新展开那张写着“待沽”的素笺。
待价而沽。
宁王在问他:你这块玉,是甘心就此蒙尘,碾碎在泥淖里,还是愿意被人从泥里捞起,拭去尘埃,待价而沽?
黑暗中,沈清琰缓缓闭上眼,唇角竟扯出一丝极淡、极苦的弧度。
原来如此。原来那日在松风书院,不是偶遇。原来那句“你怀里那东西,硌着我了”,不是醉话。原来宁王萧鉴,早就看到了他,看到了他怀里的平安符,也看到了他即将坠入的深渊。
而现在,那人抛下了一根绳索。
他该抓住吗?抓住这根来自一位“荒唐王爷”、不知通往何处的绳索?
窗外隐约传来更夫的梆子声。
“天光渐亮——小心火烛——”
天,真的亮了。
可沈清琰知道,他的黑夜,才刚刚开始。
而黑夜尽头,是否真有曙光?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手中这张写着“待沽”的素笺,是他此刻唯一的光。
也是他……唯一的选择。
(第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