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雪》忘慈

14、夜谈

　　晚间，雁岁慈回到了府邸，魏玉淳送他回来后，见他咳嗽不停，请了个御医给雁岁慈诊脉。

　　听得御医说是被掐住咽喉，胸闷气短受了风寒，只需呼吸多注意些，情绪不要激动便好，听得御医这样说，魏玉淳才放下了心来。

　　原想要跟雁岁慈多言几句，但见他面色不好，便让他早些休息，自己告辞先回去了。

　　隐心送魏玉淳出门，回来就见雁岁慈坐起了身，神情凝重陷入了沉思。

　　隐心走了过去，手里拿着一件天蓝色轻裘，披在他后肩上，雁岁慈回过了神，瞧着不高兴地隐心，轻声问道：“这是怎么了？我不是安然回来了？”

　　隐心站在他的旁侧，皱着眉看他，道：“要是我在场，他定伤不着你！”

　　听得他这么说，雁岁慈不禁露出一个温笑，道：“只是争了几句嘴，并没有真动手的，隐心不用生气。”

　　隐心不信，坚持道：“公子平日吃药，也只是让人发咳，若不是他动手，怎会咳血！公子，傅赐鸢虽是把好刀，但又不是非他不可，何必拿自己身心做赌，这样不值得！”

　　雁岁慈微垂眸，凝望了一眼隐心，想起了今夜在殿外，自己故意激恼傅赐鸢。

　　在他的眼里，旧锦衣卫指挥使傅骁还在世时，傅赐鸢是个有勇有谋，胆烈无双的杰出儿郎，只可惜他在京都伪藏的太久了，不知他混迹的这些年还剩几分锋芒。

　　他此次归京，想要助甄氏夺后位，查清琅琊王通敌叛国案的真相，以及报仇，就必须得要谋爪牙，所以才不断试探，想要将他磨炼成能为自己所用的刀。

　　但想要驯服这样狂野烈性的人听从于自己，岂非是件容易事，他悄无声息地轻叹了一口气，整个胸口郁郁堵的慌。

　　静默须臾，雁岁慈抬起眼眸，低声道：“隐心，你先回青州去好不好？”

　　此话一出，隐心登时吓得睁大了眼睛，猛地跪下抬手施礼道：“公子，是我失责了！”

　　“是我不让你跟去的，不怪你，你先回青州，替我看着商会，甄氏现在已经解开了镣铐，我过些时候便会回去的，好吗？”

　　“我不走！公子要留在京城，隐心也要留下来！”

　　“可是隐心，”雁岁慈言语轻缓，语调间透着一丝怆然，叹息道：“你留在这会有危险的，那些事情只能我自己去做，你回去待在青州......等事情结束了，我就回去......”

　　“你一个人留在这，”隐心抬起眼眸，面露忧色道：“我不放心，隐心曾答应过夫人要护公子周全！”

　　“母妃已故，你不必在守训令，”雁岁慈神情幽淡，轻声道：“你不待在我的身边，今后你可以过得很快乐的，你明白吗？”

　　“隐心不明白！隐心只知道，没保护好公子，愧对夫人！”

　　听得她语气坚定，说什么都不肯回青州，雁岁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抬手将她扶了起来，神色忧伤地道：“隐心，今后我要是变成了坏人，你留在我的身边会害怕吗？”

　　“无论今后发生什么，隐心都不怕！”

　　雁岁慈温柔地看着她，抬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臂，眼角有些湿润闪光，心间也不由自主生出一股酸意。

　　须臾，她冰冷面上露出一个柔笑，道：“还是我们隐心好......去吧，想必人也来了，去迎一迎吧。”

　　隐心点了点头，明白雁岁慈说的是谁，继而转身出了屋舍，不一会就迈进一个身上罩着黑色披风的女子，抬手示意进屋，道：“沈姑娘，请进。”

　　来人者正是沈竹音，身着黑袍缓缓而入，娇小的体型与黑夜融为一体，隐心接过她解下的黑袍，雁岁慈站起身，引着人在火炉旁侧的矮桌旁座下。

　　隐心候在一旁，抬手给二人斟上一杯茶，雁岁慈问道：“医治皇上时，太后有见过你吗？”

　　“太后尚且没有私见，我出宫回府后，皇贵妃那边倒是派阁老来过一回府上......”

　　“与你说了什么？”

　　“有关甄氏的事啊，询问了几句是否真取人心血为药引，说了些场面话......试探了一番，不足为虑。今甄氏被解了镣铐，你打算归青州，还是救她出宫？”

　　“这里如此热闹，当然是留下来啊。”

　　“你还有心思玩笑，”沈竹音听着他不太严肃的神情，道：“你以御史之子身份，出现在这些人面前，可真是担心死我了，这京城里头到处是龙潭虎穴，那天若不是收到你的传信，我险些以为是有人冒充了你，医学盛会皇亲贵胄那么多人在场，没人认出你吧？”

　　“没有，”雁岁慈饮了一口茶，淡声道：“母亲把我生下，就把我带去了草原，这里的人，早就不记得我儿时模样了。”

　　“那接下来怎么做？可要救甄氏出宫来？”

　　“不必，她如今出了锦衣卫狱牢，已然算是安全。”雁岁慈漠然一笑，道：“你现在赐了婚，蒙受着太后的恩宠，往后不能去过问甄氏事情，打探太多难免会叫人注意，如此也会被旧事所累。”

　　沈竹音面色有些不悦，话语间带着几丝怒气，道：“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会惹火烧身，可你既然要做这些事情，那我必然要帮你！若叫你母亲听见了，还以为我是什么忘恩负义之人！”

　　雁岁慈面露浅笑，抬眸与她对视着道：“竹音，我知你想帮我，但此事非同小可，在做这些事之前，你的安危是最重要的，这本是我要做的事情，你若是卷了进来，你沈家便会沦为同罪......”

　　“我何时做事不谨慎了，我与你妹妹义结金兰，三拜之交，如今王爷他们都走了，我自得替他们护好你。只是这些年，朝堂上下皆是太后与皇贵妃的人，后宫争斗明显，你想除掉太后，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件易事。况且今夜陛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显然是有意让两方相互制衡。”沈竹音幼时，父母便双亡，而后被姆妈送出京城，拜入了怀苍山梅老座下识书习武，不仅医学高深，武学也大有造诣。

　　她将这两年自己在盛京了解的局势，一一地细说了出来，眸中带着些忧虑。

　　“朝堂瞬息万变，有些事情光靠制衡是没用的，”雁岁慈冷笑，语气轻轻地道：“今甄氏解了镣铐，你以为往后这后宫，还能继续保持平衡的局面么？”

　　闻言，沈竹音略略思索一下，大概觉得宫墙之中，全是太后和皇贵妃的势力，除此之外，也没有听见后宫嫔妃支持别的妃嫔风声，表情有些震惊道：“话说你怎会想到救废后甄氏？她身上可还背着罪名......”

　　雁岁慈心中明白她所说之意，轻描淡写地道：“罪后又如何，现在不是已经清白了吗？”

　　“现在是清白了，可她母族被太后和皇贵妃诛的干净，后宫除了敬妃和依嫔，私下偶尔会待甄氏好些，其她人真的是......一言难尽，我听闻锦衣卫狱牢中，不论是狱卒，还是宫女太监，但凡心里有些气儿的，都样样往她身上使，就是因她罪后之身无亲族撑腰，那些人才敢肆无忌惮地欺辱她。”

　　“说实在的，她虽为皇上剖心献血了，但皇上心里边还不是依旧记着她与琅琊王旧情，否则也不会不待见她，就连对她伤情也不闻不问，你想要让她做这大明皇后，只怕很难？！”

　　雁岁慈手指点了点茶水，面无表情地在桌面上画着，缓缓地道：“你既知晓皇上厌恶甄氏，那后宫里的那两位，自然也不会过多的注意到她了，权势名声和身份地位，那些都是会变的，这些东西即便现在有，对她而言也是无用的。”

　　“依你计划，甄氏待在冷宫，实乃是等待时机？”

　　“不错，以太后毒辣狠绝手段，但凡她敢冒尖，决计不会让她活着？她在后宫调养不引太后和皇贵妃注意，反倒是件好事，她背后虽没有亲族，那又有何妨，不是还有傅家吗？”

　　“这些事一旦开始，后宫必会大乱，涉及到太后和皇贵妃，傅家未必就肯......”

　　“竹音，别忘了，傅家亡魂，尚未安息，想让那些恶人倒下的，你以为只有我们么，后宫夺权，朝堂纷乱，也不是从现在才开始乱的。”

　　这番言辞，听得沈竹音禁不住沉叹了一口气，整个人呆呆地看着雁岁慈有些凄楚的双眸，静默好半天，才低声道：“那傅赐鸢......他任殿前司率虎林营巡防，那些人能听他的话吗？”

　　“为什么不呢？他大哥为人沉稳持重，心坚如铁，虽是大明镇国名将，可手中的铁骑重兵远在边疆，宫里发生点什么事，远水终是难救近火。要想让傅家在京中得兵卫，终是会引起太后和皇贵妃注意，但若这些人是虎林营就不一样了，现今傅赐鸢难得有这么个兵权，那些人早就在那儿等着呢。”

　　“那也不可能忠心于他！”沈竹音捏着杯子，语调微扬，道：“那些人原是你的部下，他们若真如你所说，这么轻易被傅赐鸢收服，如何对的起你？”

　　“竹音，”雁岁慈浅浅啜了一声，放下茶杯，抬眸定定地看着她，淡声道：“你忘了，祈氏满门尽屠，祈平庚战死沙场，我只是他们心上一个威武不能屈的小将领......当年那些人已经不复存在了......散兵游勇的他们，总需要有人带领他们重踏沙场的。”

　　“你说的在理，”沈竹音轻叹了一口气，突然问道：“对了，说起傅赐鸢，今天在殿外，你们是怎么回事？在草原时，这小子就没少欺负你，可是他记起了什么？”

　　“一点小事情，不要着急，”雁岁慈面色微倦，目光平静，道：“傅赐鸢，那是祈平庚的旧相识，而今我非祈平庚，故人何会忆旧识呢。”

　　沈竹音紧紧地握住茶杯，望着眼前眸色深深的少年，气貌完全与当年十六岁的他，无一相同，在草原时纵马疾驰夺球彩，满是张扬不羁地英气。

　　六年倏然一逝，岁月匆匆如流水，迅忽间，当年纵情洒脱、性烈如火的俊逸少年，今变得阴郁狠毒，她不敢想象这其中艰难痛苦的过程。

　　“小慈......”沈竹音涩然道：“你还有我这个姐姐在，不必把自己逼成这样子。”

　　“为不叫人怀疑认出来，改变自己曾经的性子是必然的，”雁岁慈拨了拨茶盖，语气苍凉，轻声道：“反正也没人知晓，你也不要有负担，好吗？”

　　“小慈......真不知该说你什么好。”沈竹音长叹一声。

　　“好了，别不高兴了。”雁岁慈抬眸，朝她微微一笑，幽幽地道：“做这些事难免会有得失，此次赐婚，你若是不中意忠勇侯，自也不必担心，届时我会想个法子取消婚约的。”

　　沈竹音点了点头，微皱眉头，道：“不着急，比起这件事，我更担心是魏贵妃会对你起疑心，毕竟她是皇贵妃的人么。”

　　被她这一提，雁岁慈捏着茶盖的手，微微顿了一顿，随即又轻轻地拨了起来，似毫不在意。

　　“这些年，为了探得一些魏贵妃与甄氏有关的线索，每次听眼线传报她消息时，真真叫人心里难受。”沈竹音喃喃地发着牢骚，心口憋着些不快闷气，道：“如今皇上醒了，你打算如何对付她？”

　　“近来无事，皇上睡这么久了，也该让他好好动动了。”雁岁慈语声如冰，道：“只是我这处地方到底是魏贵妃的府宅，出门一趟总被人盯着，得想个法子回雁府去，这样办起事来才不会缚手缚脚。”

　　沈竹音微垂眸，想了片刻，赞同地点了点头，道：“你的聪慧远胜于我，有需要什么安排地方，你尽管来找我，往后你出门时，可要多注意些，最好带着隐心一起出门。”

　　“嗯！”

　　“夜色不早了，往后若是遇上麻烦不许瞒着我，不然我就烧香告诉你父亲去，让他在梦里罚你扎三百个马步。”

　　闻言，雁岁慈点头应诺着朝她露出柔和一笑，沈竹音迈出了屋舍，忽地又有些疼惜般，回头望了一眼雁岁慈。

　　想着他今日咳血，心中幽然顿生一阵难过，对一旁地隐心道：“今后多看着点他，别让他有事没事就去招惹傅赐鸢，那人性子野得很，动起手来没个分寸的。”

　　“是！”隐心出声应着道。

　　“好好好，以后不激他就是了。”雁岁慈嘴角微牵，向沈竹音一笑，道：“不会让你担心了。”

　　“知道就好，”沈竹音点了点头，低声道：“那我先走了，进去吧不必送我了。”

　　雁岁慈颔首点头，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看着隐心送她离开的背影，眼眶微热，无言地站在屋舍内。

　　隐心在前边引路，看见府外街道巡守兵卫已拐过街角，便抬指一挥示意她离开，沈竹音飘然跃出了府墙后，不一会就消失在了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