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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惨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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帘子放下,马车驱动后,雁岁慈立即随意地靠在车壁,大松了一口气,整个人紧绷着的神经,终于得到放松了。
傅赐鸢在他身侧坐下,肩臂贴着肩臂,他没说话,只从怀中掏出一方棉帕,拉过雁岁慈沾了血渍的手,一根一根手指地擦。
雁岁慈伸出另一只手,松了松领口,面无表情,可眼底却满是疲惫。
秦魏两家惨状,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魏家倒台,那些被棋局裹挟的无辜者,像针一样扎着他。
他向来觉得,自己所行这些,皆是为了复仇,可这一刻,他只觉得自己是个躲在暗处恶人,用别人命运铺就自己的路。
“在想什么?”傅赐鸢声音不高,没有平日桀骜,多了沉静。
他坐在雁岁慈旁侧,马车没点灯,看不清对方表情,却能让人清楚感受到那份关注。
“阿鸢,你说,我是不是太狠了?”雁岁慈抬眸看他,眼底迷茫与自我厌弃,丝毫不掩,道:“是个面目可憎的恶人?”
傅赐鸢看着他,道:“狠?是对魏贵妃,还是对那些被卷进来的人?你若面目可憎,那我便是同流合污。”
“对所有人,”雁岁慈垂下眼,冷声道:“我布这个局,算准了每个人的反应,把他们都当成棋子。魏家倒了,秦魏两家的情分,彻底毁了,那么多人的人生被搅得一塌糊涂,只因为我要复仇,要扳倒太后。”
他疲惫道:“我总说自己是要一个公道,可这公道的代价,是不是太大了?我和那些构陷父王的人,又有什么区别?”
傅赐鸢听着他说,这个运筹帷幄,永远冷静自持的人,此刻像个迷路孩子,露出了最脆弱一面。
“小脑袋瓜子,瞎想什么呢,你与他们不同。”他喉咙动了动,缓缓开口:“区别在于,你恨的是不公,求的是清明,而他们,贪的是权势,害的是忠良。”
“可代价是别人的人生,”雁岁慈抬眸,眼底泛红,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我看着魏姑娘哭时,忽然觉得自己可恨极了。”
傅赐鸢沉默了片刻,忽然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掌心温热有力,带着武人粗粝,让人安心。
“平庚,”他声音低沉,坚定道:“这世上没有不流血的公道,也没有无代价的复仇。你不是神,护不了所有人,你能做的,是让那些牺牲变得有意义,是让往后的人,不用再经历这些苦难。”
雁岁慈看着他的手,又抬头看向他的眼睛。傅赐鸢的目光,坦荡而炽热,没有丝毫嫌弃,只有理解和心疼。
那目光像一道光,刺破了他心底阴霾,让他积压已久情绪,终于有了出口。
他没说话,只猛地起身,扑进了傅赐鸢的怀里。动作有些急切,甚至带着点狼狈,完全没了平日的清冷自持。
他搂住傅赐鸢的脖颈,将脸埋进他的肩窝,汲取着那点滚烫温度。
傅赐鸢的身体一僵,随即用更紧力道,抱住了他。他能感受到怀中人的颤抖,能闻到他身上淡淡冷梅香和血腥味,能体会到他心底的挣扎与痛苦。
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用行动抚慰他。
“阿鸢……”雁岁慈声音哽咽,埋在他的肩窝,含糊不清,“我好怕……怕自己变成自己最恨的人。”
“不会,”傅赐鸢低头,在他的发顶印下一个轻柔的吻,声音温柔,“有我在,你就不会变成那样。”
他抬起雁岁慈的脸,看着他泛红眼眶和苍白唇瓣,心头一紧,俯身吻了下去。
这个吻不像平日,带着占有欲掠夺,而是温柔安抚,带着理解和心疼。
雁岁慈闭上眼,任由他吻着。
所有的自我厌弃,疲惫和恐惧,都在这个吻中渐渐消散,他能感受到傅赐鸢的柔情,能感受到他的在意,能感受到自己不是一个人在背负这一切。
他抬手搂住傅赐鸢的腰,回应着这个吻,动作有点笨拙依赖。
唇齿相依间,没有过多言语,却胜过千言万语。
良久,傅赐鸢松开他,额头抵着他的额头,气息交织,低声唤着道:“平庚,看着我。”
雁岁慈抬起眼,与他对视。
“你不是恶人,”傅赐鸢神情郑重地说,“记住,你做的一切,不是为了毁灭,是为了重建。你不过是一把撕开真相的刀,刀没有善恶,只看握在谁手里。”
他握住雁岁慈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上。
“现在,刀在我这儿,”傅赐鸢望进他眼底,“所以你的罪,我来担一半,你大胆去做,我在你身后兜着。”
雁岁慈看着他的眼睛,眼角湿意滑落,笑道:“好。”
字轻如风,却重如千钧。
夜风吹过车帘,街道烛火摇曳,马车内两个身影,紧紧相拥。
雁岁慈知道,往后的路依旧艰难,他的双手,或许永远无法真正干净,但他不再是孤身一人。
傅赐鸢的理解与陪伴,就是他在黑暗中前行的光,是他对抗内心阴霾的勇气。
傅赐鸢低头,又吻了吻他的眼角,将那点泪痕吻去,声音温柔:“我送你回府,回去好好睡一觉,旁的都不要想了。”
雁岁慈点了点头,没有松开搂着他的手,傅赐鸢也没动,就这么抱着他。
车外,冷风还在吹,却没那么萧瑟,因为有两个人相互取暖,足以抵御所有的寒冷与黑暗。
雁岁慈回到府院,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魏贵妃下了狱傅赐鸢还要行审,得回牢房,没法陪他,只把人送到门口,白枫早打着灯笼站在门口等候。待隐心将他扶下马车后,立即打着灯笼引人入内,吃过饭食泡过澡后,雁岁慈很快就入睡了。
翌日,太阳初升,因着昨夜变局惊人,沈竹音心中一直放不下雁岁慈,原昨日想亲自送他回府的,谁知被傅赐鸢给先一步了,只得让他先好好睡一觉,择日再来拜访。
她入到雁宅时,雁岁慈才刚用完早膳不久,彼时正静坐在书房内看书,二人对坐而谈。
“说实话,昨日要不是殿帅及时赶到,只怕......”沈竹音神情凝肃,感慨道:“昨日真是担心死我了,虽然我知道这次婚礼会有危险,但没想到会有这么多变数杀机,简直是惊险万分。”
雁岁慈叹息一口气,脸上挂着淡笑,道:“变局是令人惊心动魄了些,但这场是非,恐怕她们身处局中的人,此生也不会忘怀了......”
“如此震撼人心的事情,即便想忘,也忘不掉吧。对了,关于魏贵妃谋害皇子的事情,毕竟连魏景豫都没发现,太后她就没起疑心,你是如何知晓的?”
“魏贵妃害皇子之事,本就是太后发现的,不是我告诉他的。”雁岁慈语气平淡,缓缓地说着。
“什么?怎会是太后最先发现的?”沈竹音有些糊涂,一时没明白,满面疑云,道:“太后是如何发现的?”
雁岁慈慢慢地道:“此事说来话长,早在秦家人进京前,我便命人将一些零碎消息,散播于宫中女官、嬷嬷们常往来的地方。无意提起魏贵妃与秦家主年少旧情,以及......当年魏贵妃意外落胎后,频繁前往英国公府探望孩子的旧事。这些看似无关的线索串联起来,足以引人疑窦丛生。太后盯了魏贵妃多年,今见魏贵妃与秦氏结亲,这些消息传到太后耳朵里,必然会派曲逐艳去追查。其实在两家举行婚礼前,隐心曾潜入过一次秦府,正好碰上了段世誉......”
“段世誉?”沈竹音追问,“他去秦府做什么?”
“自然是去探寻真相,魏贵妃写了一封密函想要交给秦家,谁料被段世誉发现了,他仓促间携函逃离,躲入一处馆舍,情急之下欲将密函焚毁,有一半掉入在了地上,恰好被曲逐艳看到......”雁岁慈语气冰冷,说着道:“虽只剩一半,但凭曲逐艳的聪明才智,结合此前流言,很快就猜到了敬妃孩子被害的秘密,太后自然也就知道了。”
“原来是这样,”沈竹音恍然大悟,道:“曲逐艳将这些事情告诉了太后,太后必然也就亲自出手扳倒了魏贵妃,所以你又把消息透露给了燕津迟,使他主动与段世誉联手,借用魏秦两家联姻,当面揭穿真相从而阻止这场婚礼落成。真是......环环相扣,费了不少神吧!不过,为何最终出面揭穿的,是燕津迟他们?”
“燕津迟此次入京前来商谈互市,特意带了裴千秋和裴元策来,不用想便知是有目的而来,况当下安阳侯府燕氏卷入了行刺案,凭着安阳侯掌控火器的权柄地位,燕津迟此行,绝不仅仅是为了互市。为了洗脱嫌疑,只需稍加点拨,他们岂会不愿借此机会上门来?”
“让他们来揭穿,倒也合情合理,更能取信于人。”沈竹音点头,再次赞叹妙哉,笑道:“虽说过程曲折惊险了些,但好在......计划终究是成功了。”
“起初纪老先生将消息告诉我时,我只出计策,让他跟庆王献策给太后,让魏景豫一并出行观礼,以示天家重视。婚礼上,燕津迟当着秦家的面,道出魏景豫孩子死的真相,以及和裴家的旧约,或可阻止婚礼的进行。不过那只是一时的,难以真正达到婚礼的取消,所以在发现魏贵妃害死皇子时,你是不知太后是何等欣喜,不停地说魏贵妃这回死定了。”
“于是,你便顺水推舟,让太后以为这一切都是她自己发现的良机?”沈竹音接口道。
雁岁慈轻笑着道:“让她以为是自己运筹帷幄,有了太后的全力施为,动魏贵妃的胜算,自然更大些。”
“好在魏贵妃现在入狱了,接下来,就看陛下如何圣断了。”沈竹音点头道:“只是......可怜了被无辜牵连的魏景豫和秦霜姑娘。明明是大喜日,却落成这般田地,还有玉淳......经过这一场,我想她应该已经明白了,你归京不只是非为选妻吧?之前魏贵妃暗中对你几下杀手,她虽然知道,但终归未直接触及魏氏根本。今日是你扳倒魏贵妃的局,她身为局中人,会不会......因此对你心生怨恨?”
“怨也好,恨也罢。”雁岁慈低沉叹息了一口气,眸光黯淡,没有半分怜悯之色,喃喃道:“身在这权力漩涡,谁不是局中人?无论她日后会如何待我,那都是她的选择。”
“那他们兄妹之后......该如何是好?”
雁岁慈沉默想了片刻,缓缓道:“英国公府的爵位,怕是难保了。但陛下或会念在他们并不知情,网开一面。至于他们今后的路......就要靠他们自己走了。”
他顿了顿,低声道:“而秦姑娘与魏公子......此生,恐怕缘分已尽了。”
室内寂然,雁岁慈说完之后,就没有多说什么言语,但沈竹音却明白,他虽然毫不在意,心里却是苦涩的,即便不说,她也能感受到,当下给他掩了掩斟了斟茶,坐在一旁陪着他。
静默须臾,雁岁慈放下书籍,似想到什么,嘱托道:“竹音,过几日劳你去傅府找殿帅,唤他安排大家打一场马球赛吧。”
“怎么了?你要去打马球吗?”
雁岁慈目光闪动,想着事情,道:“我就不去了,这次叫上安阳侯燕世子一起去,你跟殿帅一起出城,把昭灵也叫上,找机会让殿帅跟燕津迟切磋比上几场,让殿帅敲打敲打燕津迟。”
“这是为何?”
“如今秦家势去,互市之事,顺理成章会落到安阳侯手中,待燕世子回了定州,应当就要开始启程去往北齐商谈互市了,到了定要叫他和北齐武士比比,让他们看看大明武将的锐气,免得互市之后,北齐无所顾忌,无端生出犯境之心。”
沈竹音修眉微挑,点头应道:“好,明日我就走一趟傅府,说上一说,不过你也别太操心,毕竟大明和北齐约定,期限还有一年,现在还没解除,等解除了再操心,也不迟吧。”
“防患于未然,”雁岁慈摇了摇头,面带倦色,道:“如今大明内朝混乱,难保北齐不会生出狼子野心之念,还是得让安阳侯盯住了,少增不必要的麻烦。”
“可大明朝局纷乱,也不是一日两日得事情了,”沈竹音说道:“后宫妃子为争后位,互相内斗已久,附近小国无人不知,北齐今欲谈商互市,难道还敢来犯境?”
“从北齐国政来看,确乎是没有的。”雁岁慈微微蹙眉,淡声道:“北齐皇帝登基不过一年,这十多年来,因着旧约北齐的国政甚和,除了开疆扩土引来战乱,无甚很大佳境变化。但他们能有开疆扩土的魄力,也是因有诸多强悍帅将威慑底气的,可大明朝多年来后宫争斗严重,而今真正能率兵远征的将帅,屈指可数,大明国势若无法威慑邻国,疆土会招人觊觎的......”
“你还真深谋远虑,事事操心。”沈竹音轻轻地叹息一声,但也明白他所忧心事情,用力点了点头,语气坚定地道:“打马球不是赐鸢长项么,有他在一定会好好敲打燕世子的,叫他出使北齐时,将大明王朝的军威展现的淋漓尽致。保准把北齐生出小野心的火苗给破灭。”
“不给别人可趁之机,总是没坏处的,让北齐老老实实地止战,两境的百姓安生日子便可多过一日。”雁岁慈朝她笑了笑,面色温和,语声清悦。
话到晌午,该说的都说的差不多了,沈竹音见他精神不济,便没久坐,随即交代了一句,让他好生休息,就不敢多言,起身回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