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捡来的夫郎 ...
-
冬意未消,春寒料峭。
杏花巷深处,陆家那扇木门被推开,陆阿嬷怀里拢着一大团被雨水浸透的灰扑扑的旧布料。
她步履有些急,雨水顺着她花白的鬓角和蓑衣边缘往下淌。
正在廊下分拣药材的陆致清听见动静抬头,有些讶异地放下手里的药筛:“阿嬷,这么大的雨,您怎么...”
话音未落,他看清了阿嬷怀里那团“布料”。
竟然是个不知生死的人!
他神色一凛,立刻起身迎了上去。
“城隍庙后头捡的。”陆阿嬷将人放在廊下的竹椅上,掸了掸衣襟上的雨水,“冻晕在雪堆里,就剩一口气。”
那是个小小的少年,浑身湿透,沾满泥污,看不出原本模样,嘴唇青紫,头发凌乱地贴在颊边,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现下可怜地蜷缩着。
陆致清探了探少年的鼻息,很微弱。又摸了摸他额头,触手滚烫。
“烧得不轻。”他皱了皱眉,“阿嬷,我去烧热水。”
“烧着吧,”陆阿嬷叹了口气,用干布擦着少年脸上的泥水,“瞧着怪可怜的,这世道...等醒了,问清来历,给口饭吃,再做打算吧。”
陆致清应了一声,转身去灶间。
他是陆家独子,父母早亡,与祖母相依为命,靠着一点祖传的医术和这小院里的几畦药圃过活。
日子清贫,但祖孙二人心善,见不得人受难。
热水端来,陆阿嬷给少年擦洗。
泥污褪去,露出底下真貌。
意外白皙的肌肤,眉眼是江南水汽润出来的那种好看,睫毛又长又密。鼻梁挺秀,唇形精致,只是此刻失了血色。
洗干净后,竟是个极漂亮的孩子,看着不过十一二岁年纪。
陆致清在一旁帮着递东西,目光落在少年眉心。
一点绯色印记,嵌在白皙的皮肤上,像雪地里不小心落下的朱砂。
是个哥儿。
陆阿嬷也看见了,动作顿了顿,叹了口气:“作孽哟。”
哥儿比寻常男子体质特殊,十六岁后信香成熟,可嫁人生子,常被视作奇货可居。
平常人家,这样的孩子更容易遭难。
少年昏睡了两天两夜,高烧反复。
陆致清守着,灌药、擦拭、换冷帕子。
第三日清晨,少年终于退了烧,眼睫颤动,慢慢睁开。
一双清澈的眼睛,瞳仁乌黑,像浸在水里的墨玉,带着初醒的茫然雾气,湿漉漉的,看向守在床边的陆致清。
陆致清正端着药碗,对上这目光,动作顿住。
“醒了?”他声音温和,“别怕,这里是我家。你晕在雪地里,我阿嬷把你带回来的。”
少年怔怔地看着他。
“...谢、谢谢。”
陆致清扶他坐起,喂他喝了半碗温水,又把药端过来。
少年很乖,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把苦涩的药汁喝完,眉头都没皱一下。
“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陆致清问。
少年捧着空碗,垂下眼,长长的睫毛遮掩了情绪。
“...没有名字。也没有家。爹娘嫌累赘,要卖了我换钱。我...逃出来的。”
陆致清和刚走进来的陆阿嬷对视一眼。
“那你先在这儿养着吧。”陆阿嬷心软,摸了摸少年枯黄的头发,“等身子好了再说。”
少年抬起头,看看慈祥的阿嬷,又看看床边眉目温和清俊的陆致清,眼圈慢慢红了。
他放下碗,挣扎着要下床磕头,被陆致清按住。
“躺着,别动。既来了,就是缘分。好好养病。”
陆阿嬷仔细端详,见少年虽苍白虚弱,眉宇间却有种安静柔韧的神气,像生在石缝里也照样蔓延的藤。
“这孩子,瞧着像蘅芜。”陆阿嬷对身边的陆致清说,“就是那种山崖边常见的香草,风吹雨打都不怕,自己就能活出一片绿。”
陆致清闻言看向少年。
蘅芜?倒是个好名字。
他记得《楚辞》里也有这种香草。
“那就叫蘅儿吧,你觉得如何?”他温声对少年说。
少年长长的睫毛颤了颤,没有立刻回答,静静看了陆致清片刻,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陆致清以为他气虚说不出话,正想安抚,就见少年轻缓地点了下头。
“蘅儿。”少年自己试着念了一声。
他似乎觉得这名字很好,唇角弯了一下。
见状,陆阿嬷去了灶间准备午食。
蘅儿靠在陆致清垫好的枕头上,眼睛一直跟着陆致清的动作。
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年轻郎中,眉眼还带着少年清隽。
蘅儿看着他收拾药碗,拿过帕子轻轻擦拭自己额角的虚汗。
陆致清转身要去倒水时,蘅儿忽然伸出细瘦的手指,轻轻拽住了陆致清的袖角。
力道很轻,一挣就开。
陆致清脚步顿住,回头。
蘅儿看着他,眼睛里带着点怕被甩开的惶恐。
他没说话,只是那样看着。
少年年纪小,又刚刚从鬼门关挣扎回来,经历了至亲绝情、雪地濒死的绝望。
此刻面对这给予他善意,又照顾他的人,那种雏鸟认巢般的本能依赖,便不受控制地流露出来。
陆致清的心被少年的眼神轻撞了一下。
“我不走,只是去灶间再倒点水过来。你嘴唇都干了,得润润。”
少年仰着脸看他,听懂了这温和话语里的保证,手指的力道松了一点点,却仍虚虚地勾着那片衣料。
陆致清便由他勾着,也不催促,只耐心地等他一点点放下心防。
待到少年终于缓缓松开了手,他才转身去倒水,步履平稳,故意将动作放得重了些,让他知道自己并未走远。
很快,他便端着温水回来,扶着少年,一点点喂他喝下。
温水滋润了干涸的喉咙,蘅儿似乎舒服了些,眉眼微微舒展。
他看着陆致清,又努力吐出两个字:“谢谢。”
陆致清笑了笑,没说什么,替他掖了掖被角。
蘅儿就这样在陆家住了下来,像一株被移栽到适宜土壤里的蘅芜,虽然起初羸弱,却渐渐扎下了根。
陆阿嬷和陆致清都唤他“蘅儿”。
不久,镇上的人知道了,陆家捡回来了个漂亮小哥儿,叫蘅儿。
......
蘅儿身体底子很差,一场风寒拖了许久才好利索。
所幸他在陆家适应得很快。
他记得自己的新名字,每次陆致清唤他,他都会抬起那双清澈的眼睛,认真地应一声:“嗯。”
声音细细的,很好听。
他开始能下地走动时,便不肯再闲着。
起初只是摸索着收拾自己那间小厢房,后来便扩展到院子。
他做什么都很认真,扫地的时候,连砖缝里的陈年青苔都要仔细刮掉。擦拭桌椅连最隐蔽的榫卯接缝处都不放过。
陆阿嬷看得心疼,让他多歇歇。
蘅儿总是乖巧地应一声“嗯,阿嬷”,手上的活计却不停。
他似乎要用这种方式,来偿还这份收留的恩情,证明自己有用。
......
陆致清发现,蘅儿对草药有着天生的敏感。
一次,陆致清从山里采回几株易混淆的草药,正小心区分,蘅儿在一旁看着,忽然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点了点其中一株:“这个,味道不一样。”
陆致清拿起那株草药仔细嗅闻,果然,有极淡的差异,若非经验丰富或嗅觉极其敏锐,很难察觉。
“蘅儿,你鼻子真灵。”他赞道。
蘅儿眼睛亮了一下,抿了抿唇,耳根微红,没说话。
然后陆致清便开始教他认药。
蘅儿学什么都快,陆致清炮制药材的步骤,他看一遍就能记个大概。
下次陆致清采药便带上了他,他背着小竹篓跟在后面。
山路难行,他走得很慢,努力一步不落。
陆致清注意到了,便回头等他。
......
这日,陆致清得了本难得的医书手抄本,看得入神,直到夜深。
蘅儿原本已经睡下,不知何时又起身,轻手轻脚地给他的灯盏添了油。
陆致清从书卷中抬头,看见少年单薄的背影正要悄声离开,忍不住唤住:“蘅儿。”
蘅儿停下脚步,转过身,月光从窗纸透进来,照着他半边脸,秀气柔和。
“致清哥,可是饿了?灶上温着粥。”
“不饿。”陆致清放下书,朝他招招手,“过来。”
蘅儿依言走近。
陆致清拉过他的手,果然,指尖冰凉。
“不是让你先睡吗?夜里凉,别起来了。”
蘅儿任由他握着手暖着,垂着眼睫:“我看致清哥还没歇...添点油,看得清楚些。”
陆致清心头一暖,又有些酸涩。
蘅儿心思太细,也太小心翼翼。
陆致清将蘅儿拉到身边坐下,用自己温热的手掌包裹住他的:“以后别这样了。我若看得晚,自己会弄。你身子刚养好些,要多休息。”
蘅儿小声说:“我没事。以前比这冷的时候,也过来了。”
他随口一提,说得平淡。
陆致清却能联想到其中的艰辛。
他想起阿嬷捡他回来时,那奄奄一息的模样,心里更软了几分。
他没再说什么责备的话,只是将蘅儿的手拢得更紧些。
“蘅儿,这里就是你家,我和阿嬷就是你的家人。你不用总想着做事,也不用总担心什么。安心住着,知道吗?”
蘅儿抬起头,漂亮的眼睛里,映着陆致清温和的面容,随即迅速蒙上一层薄薄的水汽。
他抿紧了唇瓣,仿佛要将这句话语在唇齿间仔细咂摸、确认。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认真地点了点头,喉咙里溢出一个带着细微气音的“嗯”。
这夜之后,蘅儿仍同平日里一般勤快,但不再带着急于证明什么的紧绷,有时还对着药圃里新发的嫩苗露出浅淡的笑意。
陆致清见此,知道了蘅儿把他的话放在了心上,听进去了。
......
蘅儿好像天生就知道该怎么照顾人。
陆阿嬷腰腿不好,他每晚记得烧好热水灌进汤婆子,提前塞进阿嬷被窝。
院子里的药圃,他打理得比陆致清还精心,杂草除得干干净净,该浇水的时辰从不忘记。
“这孩子,真是贴心。”陆阿嬷私下对孙子感慨,“比女娃儿还细心。致清啊,你年纪也快到了,蘅儿虽是个哥儿,但模样性情都是顶好的,又这么勤快懂事...留他在家里,给你做个伴,将来...”
陆致清正在捣药,闻言手停了停,心中升起了点异样的感觉。
他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
院子里,蘅儿正蹲在一小畦刚冒出嫩芽的药苗旁,神情专注,小心翼翼地用一根细竹签,将一株被昨夜风雨吹得歪倒的幼苗轻轻扶正,又仔细地在根部培上些细土。
“阿嬷。”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手中的药臼,“现在先不提这些。”
他和阿嬷自然做不出挟恩图报的事。
蘅儿虽沉默寡言,但心思纯净,知恩图报。
以他现在的处境和性子,只要他们稍稍表露此意,他多半会因感激和无所依靠而顺从答应。
可陆致清不愿如此。
他希望将来若真有那么一日,是两心相悦,水到渠成,而非因恩情和处境所迫。
......
日子眨眼而过,蘅儿在陆家一住就是两年。
他像一株真正的蘅芜,在陆家这小院充满善意的土壤里,悄无声息地扎下根,舒展出柔韧的枝叶。
他长高了些,虽依旧保持着少年人特有的清瘦骨架,但脸颊红润,气色极好。
眉眼也渐渐褪去了孩童的圆润,线条舒展开来,越发显得精致漂亮,干净得像被山泉水反复涤洗过的玉石,不带一丝尘世俗气。
蘅儿看向陆致清时,眼神里的依赖和仰慕,日渐清晰。
陆阿嬷越发笃定了心思。
晚饭后,她拉着两个孩子的手,放在一起。
“蘅儿啊,你来咱家快两年了。阿嬷和你致清哥,都拿你当自家人。”陆阿嬷语气温和,“阿嬷年纪大了,就盼着致清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你愿不愿意,一直留在咱家,留在致清身边?”
蘅儿先是看向陆阿嬷,然后目光转向陆致清。
陆致清也正看着他,眼神温和,若仔细看便会发现,他的眸中还有一丝紧张。
蘅儿的脸慢慢红了,一直红到耳尖。
他垂下头,轻轻点了点,声音细若蚊蚋:“愿意的。阿嬷和致清哥不嫌弃我就好。”
陆阿嬷笑了,连连道“好”。
陆致清也扬起唇角,握着蘅儿的手又紧了些。
陆家的喜事,没有大肆张扬。
两个孩子都还小,蘅儿刚满十四,陆致清十六,说婚娶着实早了些。
但情分是真,名分也要定下。
陆阿嬷思忖再三,亲手剪了一对并蒂莲的门笺,端正正地贴在了陆致清房门上。
街坊邻里见了门笺,心里便明白了。
陆家那个捡回来的漂亮孩子,如今是陆小郎君正经的童养夫了。
消息像长了脚,很快在小镇上传开。
茶余饭后,难免有人压低了声音议论几句。
有人惋惜,说陆家也算清白人家,陆小郎君一表人才,怎就找了个来历不明的哥儿?
也有人带着市侩的心理,叹息陆家到底还是太穷,正经说亲艰难。
还有不少街坊真心实意地为陆家高兴。
陆家祖孙的仁厚善良,大家有目共睹。
谁家有个头疼脑热、急症难处,只要去敲陆家的门,陆致清无论多晚,总会提了药箱就走,诊金从不计较。
遇上实在困难的人家,分文不取还倒贴药材也是常有的事。
这样的品性,街坊们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再说蘅儿,蘅儿那孩子,几年间从病弱猫崽长成清秀少年,勤快、懂事、心眼实在,见谁都腼腆一笑,帮着阿嬷采买、跟着致清学医,从不惹是非,这样的孩子,怎么就不配了?
......
一个微凉的秋夜,陆致清整理完医案,正欲歇息,房门却被轻轻推开一条缝。
蘅儿抱着自己的枕头和被子,站在门外廊下,夜风吹起他单薄的里衣下摆。
他低着头,耳尖红红。
“致清哥,”蘅儿的声音细如蚊蚋,紧张道,“我...我有点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