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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荆棘途 ...

  •   和亲的车队,终究是驶离了楚国的疆土。

      靖渝端坐在马车内,指间摩挲着一枚羊脂玉佩,那是林惟序出征前赠予的定情物。如今,玉佩犹在,承诺却已被政治铁蹄碾得粉碎。父皇下发的解除婚约诏书,字字如刀;林惟序远在边关,音讯隔绝。已是半个将军夫人,转眼却又被当作筹码送去和亲。她像是被抛入急流的孤舟,除了随波逐流,驶向未知的彼岸,别无选择。

      车队在黄昏时分,于一处燕国边境的驿馆停下休整。靖渝下了马车,她本欲直接进入安排好的上房休息,避开那些或好奇、或评估、或隐含不善的视线。然而,一阵刻意拔高、却又假装窃窃私语的议论,清晰地钻入了她的耳中。

      “要说这位楚国公主,命也真是‘好’,”一个燕地口音的女声轻佻地说道,“听说在她们楚国,早就跟那个什么林将军家的公子订了亲,都快过门了!啧啧,转眼就被自家父皇塞到咱们这儿来和亲了。”

      另一个声音附和道:“可不是么?我看哪,也就是咱们戍边的三殿下……哦,现在是王爷了,不嫌弃。这要是放在寻常人家,可不就是……唉,有些话咱们做奴婢的可不好乱说。”话语里的未尽之意,比直接骂出来更令人难堪。

      “小桃姐,你懂得真多!”先前的女声奉承道,“要我说,王爷这次立了大功,什么好的娶不得?偏偏……”她故意顿了顿,留下无限的遐想空间。

      小桃傲慢道:“咱们只管伺候好就是了,主子们的事,哪里轮得到咱们操心。不过嘛,这人啊,贵在有自知之明,到了新地方,就得守新地方的规矩,可不能再摆从前金枝玉叶的架子了……”

      靖渝的脚步,已悄然停住。心腹侍女凝露气得想要上前呵斥,却被靖渝的眼神制止。暮色四合,光影晦暗,将她的身影半掩在廊柱之后,无人察觉。

      就在那两个宫女越说越不堪,几乎要具体描绘那莫须有的“二手”情景时,靖渝从阴影中缓步走了出来。

      那两个正说得起劲的燕国宫女,见到正主就立在几步开外,也不知听了多久,顿时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满脸涨红,慌忙低下头,瑟缩着行礼:“公、公主殿下……”

      靖渝平和道:“方才,是哪位在议论本宫的婚约旧事,并妄加揣测的?”

      小桃硬着头皮,勉强答道:“回公主殿下,奴婢们只是随口闲谈,绝无冒犯之意,还请公主恕罪……”

      “闲谈?”靖渝微微挑眉,浅笑道,“好一个‘闲谈’。闲谈到两国联姻之大事,闲谈到本宫父皇的决断,闲谈到燕国王爷的取舍?”她每说一句,便向前迈出一步,通身的气度随着步伐节节攀升,那是久居上位的威仪,并非疾言厉色,却重若千钧,压得人喘不过气。

      “本宫竟不知,燕国宫规如此松泛,区区婢子,便可于大庭广众之下,肆意影射王室,揣测圣意,评判未来王妃?”

      “更不知,燕国迎接王妃的‘规矩’,便是先由下人‘提点’王妃,何谓‘自知之明’?”

      小桃脸色煞白,她原本以为这位离乡背井、遭受“退婚和亲”打击的楚国公主,要么会忍气吞声,要么会失态发怒,却万万没想到,对方竟如此犀利冷静,句句直指要害,扣下来的罪名一个比一个骇人!影射王室、揣测圣意、以下犯上……哪一条都够她死上几次!

      “奴婢不敢!奴婢绝无此意!”小桃跪倒在地,“是奴婢嘴贱!奴婢胡言乱语!求公主殿下开恩!开恩啊!”

      周围早已鸦雀无声,众人皆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一幕。这位看似柔美纤弱的楚国公主,此刻站在那里,黄昏最后的天光映在她脸上,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凛然之美,更有一股不容侵犯的威严。

      靖渝垂眸,看着抖成一团的小桃,眼中没有丝毫怜悯。她知道,今日若不立威,往后在这燕国宫廷,只怕人人皆可轻贱于她。杀鸡儆猴,势在必行。

      “你的意思是,本宫听错了?还是曲解了?‘快过门了又被塞过来’、‘王爷不嫌弃’、‘贵在有自知之明’……这些话,难道不是出自你之口?抑或,是有人教你如此说的?”

      小桃猛地一颤,连连否认:“没有!没有人教!是奴婢自己蠢笨,胡说八道!求公主殿下饶命!”

      靖渝冷笑,抬眼扫视了一圈周围噤若寒蝉的众人,朗声道:“本宫奉楚国天子之命,燕国皇帝之约,赴此联姻,缔结两国秦晋之好。此乃国事,关乎千万黎民福祉,边境安宁。岂容无知小人,以市井污秽之语肆意玷污?”

      她目光冷冽,射向负责此段行程的燕国官员:“此人言行,不仅辱及本宫,更轻慢两国邦交,质疑燕国陛下与王爷之诚意。按我大楚宫规,如此挑拨离间、口舌招尤之徒,当杖毙以儆效尤。”

      “杖毙”二字一出,满场皆惊。小桃更是吓得魂飞魄散,瘫软在地,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了。

      一个燕国官员试图挽回一点燕国的颜面和处理权,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上前一步,躬身道:“公主息怒!此婢无状,冲撞凤驾,罪该万死!只是此处乃燕境,按律需交由有司审问后再行发落……”

      靖渝早就料到会有此一说,语气缓和了,显出通情达理:“大人所言也有理。既然如此,便先将这贱婢收押,仔细审问,看她今日之言,是个人蠢钝,还是……另有隐衷。”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那官员一眼:“至于如何处置,本宫相信,燕国王爷与贵国陛下,自会给本宫,也给天下人一个公正的交代。毕竟,本宫日后,亦是燕国之人,总需知晓,这燕国的‘规矩’,究竟容不容得下此等包藏祸心、动摇国本的奴婢。”

      她这番话,软中带硬,既给了对方台阶,又将事情提到了“动摇国本”的高度,更暗示了自己未来王妃的身份有权过问。那官员哪里还敢多言,连声称是,立刻命人将面如死灰的小桃拖了下去,严加看管。另一个多嘴的宫女也被一同带走处置。

      庭院里重新恢复了秩序,但气氛已然不同。所有燕国随行人员再看向这位和亲公主时,眼神里原有的几分轻慢与窥探,已被畏惧、谨慎所取代。这位楚国公主,绝非任人拿捏的娇弱之花。

      靖渝转身走向驿馆上房,心中五味杂陈。初战告捷,但她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小桃的话,绝非一个普通宫女敢随口说出,背后必有指使。是下马威?还是想试探她的深浅?燕国的水,果然浑浊不堪。

      她心头沉郁,对即将抵达的燕京和丈夫玄戎,更添了几分抗拒。那个仅有一面之缘、便在议和殿上强硬求娶的男人,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他的宫廷,又将是怎样的龙潭虎穴?

      夜色四合,靖渝和衣躺在床榻上,毫无睡意,凝露在外间榻上守夜。

      突然!窗纸传来一声轻响,像是夜鸟撞上了窗棂。但靖渝自幼在宫廷长大,又得兄长悉心保护,对某些声音异常敏感——那是细小暗器破空的声音!

      她心中一凛,身体反应快过思维,猛地向床内侧一滚!

      “笃!”一声闷响,一枚细针钉在了她的枕头上。

      “有刺客!”外间的凝露惊叫出声,但随即传来一声闷哼,似被击倒。

      靖渝心跳如鼓,却强迫自己冷静。她快速扫视室内,除了门窗,并无其他退路。而此刻,房门已被撞开,一道黑影蹿入,手中短刃在月光下闪着寒光,直扑床榻!

      靖渝眼中寒光一闪,不退反进,就着翻滚的势头,将束发的玉簪狠狠掷出,射向刺客要害!他显然没料到这位公主竟有如此反应和胆量,下意识偏头一躲,动作缓了一瞬。

      就这一瞬之间,靖渝已从床上跃下,顺手抄起了床边的烛台!她并非手无缚鸡之力,林惟序曾让她学过一些防身术,只是从未真正对敌。

      她不管章法,朝着逼近的刺客全力砸去!刺客似乎没料到目标如此悍勇,一时竟被逼退两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外面终于传来了侍卫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喝!刺客知道时机已失,转身欲从窗户逃脱。

      靖渝将手中烛台奋力掷出,刺客惨嚎一声,跌倒在地,被侍卫击杀。靖渝捂着撞痛的腰侧,强撑着站起来,走到濒死的刺客面前,逼问道:“谁派你来的?”

      刺客吐出几个含糊的音节:“…丽…贵妃…五…皇子…不会…放过……”话音未落,气绝身亡。

      丽贵妃?五皇子?靖渝回想她之前调查的燕国宫廷信息。丽贵妃育有五皇子燕玄铮,执掌六宫,势力不小。玄戎生母在冷宫早逝,与这位宠妃及其子,无疑是政敌。

      本应关在柴房的宫女小桃,得了看守不严的机会,凑到了附近,此刻正缩在门外观察着。

      靖渝心念电转,目光转向小桃,厉声问道:“小桃!五皇子殿下,是何等样人?”

      小桃浑身一抖,扑通跪倒,急急道:“公主明鉴!五王爷仁厚贤德,深得陛下喜爱,与我家王爷……与三王爷虽非同母,却也素无仇怨,他、他根本不认识公主您,怎会无缘无故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定是这刺客胡乱攀咬,污蔑贵妃娘娘和五王爷!”

      素无仇怨?靖渝心中冷笑。政敌之间,何须“认识”才有仇怨?这小桃,对丽贵妃和五皇子一党如此维护,急于撇清,甚至脱口而出“我家王爷”……她的身份,已然呼之欲出。恐怕她不仅是丽贵妃派来监视自己的,甚至可能就是故意在自己面前嚼舌根,想激怒自己、让自己失态,给玄戎难堪,或者另有图谋。

      “哦?是吗?”靖渝靖渝面上却不露分毫,淡淡道,“看来燕国宫廷,真是卧虎藏龙。刺客能混入驿馆,婢女能妄议王妃,如今更有死士行刺,攀咬皇子贵妃……”

      她顿了顿,语气骤然转厉,对侍卫长道:“加强戒备!将此刺客尸首与口供仔细封存,连同这婢女,一同严密看管,抵达燕京后,即刻面呈王爷,请王爷与陛下圣裁!”

      侍卫长凛然遵命。小桃被拖走时,面无人色,再不敢多言。

      房间内重归寂静,一片狼藉。靖渝坐在床沿,任由凝露处理伤势,脸上平静无波,心中却已翻江倒海。

      玄戎树敌之多,燕国宫廷倾轧之烈,远超她想象。人尚未至国都,毒舌暗箭已至。丽贵妃一党敢如此行事,要么是狂妄至极,要么就是有恃无恐。自己这和亲王妃,在有些人眼里,恐怕不只是政治筹码,更是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

      她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林惟序的面容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内心酸痛。前路茫茫,荆棘密布,她能依靠的,似乎只有自己了。

      数日后,送亲车队在距离城门尚有段距离的接官亭处停下。那里已有一队仪仗鲜明的王宫卫队等候。为首之人,身着亲王常服,在秋阳下内敛而威严。正是玄戎。

      他显然已提前得到了驿馆遇刺的消息,眉头微蹙,目光第一时间投向靖渝的马车,带着审视与关切。

      玄戎快步走到车驾前。他身形高大挺拔,带着军旅磨砺出的硬朗气息。靠近了,更能看清他英俊的五官,却因眉宇间常年凝聚的冷肃而显得难以亲近。他伸出手,意图搀扶这位远道而来的未来王妃下车。

      然而,靖渝并未将手搭上去,而是自行踏下了车凳,表达了拒绝。

      玄戎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瞬,随即面色如常地收回,仿佛只是随意一抬。他深邃的目光落在靖渝脸上,将她竭力压抑的怨怼与疏离看得分明。

      “公主一路辛苦。驿馆之事,本王已悉知。护卫不周,惊扰凤驾,是本王的过失。”

      他竟直接认错,将责任揽了过去,没有半点推诿或辩解。这倒出乎靖渝的意料。她本以为,以他战场上逼得楚国议和的强势作风,至少会解释一番燕国治安或调查进展。

      靖渝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浅笑道:“王爷言重了。‘辛苦’谈不上,倒是贵国的‘待客之道’,令本宫……印象深刻。先是宫人‘提点’规矩,后是夜半‘厚礼’相赠,着实别开生面。”

      这话里的讽刺,犀利如刀。玄戎脸上却并无被冒犯的怒意,反而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明明经历险境、舟车劳顿,却依旧不肯示弱半分。

      他再次开口,语气坦诚,承诺道:“公主受惊,是本王之过,亦是燕国失仪。此事,本王定会彻查清楚,无论牵扯何人,必给公主一个交代。”

      “燕都虽非坦途,但既已至此,本王在,便无人可再轻易惊扰公主。还请公主,暂息雷霆之怒。”

      靖渝积蓄了一肚子的质问与怒气,准备在他推诿或官腔时狠狠发泄出来,此刻却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她盯着玄戎,他神色平静,看不出丝毫作伪或敷衍。这人……似乎并不像她最初想象的那般,只是一个冷酷无情的政治野兽和战争狂人。

      她偏过头,避开他的注视,淡淡道:“但愿如王爷所言。”

      见她态度稍缓,玄戎也不再多言,侧身示意:“请公主换乘鸾舆,随本王入城。父皇已在宫中设宴,为公主接风。”

      更为豪华的皇室车驾已备好。这一次,靖渝没有再拒绝,在女官引导下登上了属于燕国亲王妃规格的鸾舆。玄戎则重新上马,行在车驾侧前方。

      队伍启动,礼乐奏响,仪仗鲜明,百姓争相窥探这位楚国和亲公主,议论声嗡嗡如潮。

      一个头戴斗笠、身披粗布旧袍的身影,隐匿在街角阴影里。正是昔日燕国太子,出使楚国,遭遇暗杀、身葬火海,实则假死遁走、流落民间隐姓埋名的陈墨。

      看着靖渝和玄戎从容前行,接受百姓注目,他低语道:“玄戎……我的好弟弟……夺位之仇……还有这唾手可得的江山美人……你且好好享受。这一切,迟早……我会连本带利,统统拿回来。”

      “而你们……”他的目光阴冷地扫过车驾,仿佛能穿透帷幔,看到里面的靖渝,“所有站在他那边的人……一个都别想跑。”他拉了拉破旧的斗笠,转身融入了杂乱的人流,消失不见。

      鸾舆内,靖渝透过晃动的纱帘,望着窗外陌生的街景,以及前方骑在马上的背影。指尖攥紧了袖中那枚羊脂玉佩。

      前路未知,危机暗伏。但,既然已无退路,那便向前走吧。

      至少,这第一步,她未曾露怯,也未曾任人欺凌。

      车轮滚滚,载着她,正式驶入了燕国的漩涡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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