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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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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一年三月十四日,上午十点。
这是沈清如穿越过来的第九天,在现代她原是一个四十二岁的机械工程师,在实验室里因为设备意外爆炸而失去意识,再醒来时,就躺在了北京东城区胡同里那间不足十平米的卧室里。枕边放着“光荣下乡”的通知书,和原主父母从黑龙江建设兵团寄来的最后一封信。
信仅仅只有半页,但原主父母的一片慈爱,跃然纸上。原主父亲沈明谦的字迹依旧工整,但笔画间能看出力不从心的颤抖,“清如吾女,见字如面。我与你母亲一切安好,勿念。北地虽寒,人心尚暖。你独自在京,务必保重身体,听从组织安排。勿要来此,切记切记。”
母亲林静宜在信纸边缘添了一行小字:“家中樟木箱底,第三块砖下,有留给你的东西。照顾好自己。”
就是这封信,让原本可能会选择更近下乡地点的沈清如,在报名表上工工整整写下了“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
她必须去。不仅因为那是她在这个平行时空里血脉相连的父母,更因为在那些颤抖的笔画和欲言又止的叮嘱里,她看到了两个曾经意气风发的知识分子,正在被某种无形的重压一点点碾碎脊梁。
穿越后的第三天,她找到了那个地方——砖是松动的,里面有个油纸包。打开来,是三百块钱、一百斤全国粮票,还有两枚小小的金戒指。那是父母最后的家底,也是他们能留给女儿的全部保障。
沈清如没有动那些钱和粮票。她把它们原样包好,放进了自己的“那个地方”。
意念微动,一个只有她能感知到的灰蒙蒙空间在脑海中展开。十立方米,静止,时间与外界同步。这是她穿越时带来的唯一“异常”,姑且称之为空间。此刻空间里整齐摆放着:那个油纸包、父母的几本专业书籍、一套父亲用过的绘图工具、几件母亲的旧旗袍(质地很好,但这个时代绝不能穿),以及她这几天陆续放进去的——五斤白面、两斤白糖、一包红枣、二十个鸡蛋,还有肥皂、牙膏、卫生纸等日用品。
这些东西,都来自她意识里那个奇怪的“签到系统”。
每天凌晨,系统会准时在她脑海里弹出提示:【今日签到可领取】。东西不多,都是这个时代能见到的物资,但对她来说至关重要。比如昨天签到的就是十个鸡蛋和一块肥皂。鸡蛋她煮了三个当早饭,剩下的放进了空间;肥皂则拆了包装纸,看起来就像供销社里最普通的那种黄肥皂。
这个系统很沉默,除了签到提示外没有任何互动。沈清如试过提问、试探,都没有回应。它像个机械的物资发放装置,但发放的东西又恰好能解决她最紧迫的需求——营养和基本卫生。
三月十六日,沈清如是在列车有节奏的晃动中醒来的。是她坐上这趟开往北大荒的知青专列的第二天。她睁开眼,先看见了墨绿色座椅背上斑驳的漆痕,然后是窗外飞速后退的、尚未完全苏醒的华北平原。田垄像被梳子梳过,整齐划一地伸向地平线,远处的村庄还笼罩在青灰色的晨雾里,只有零星几盏灯亮着,像是大地还未闭合的眼睛。
“同志,要热水吗?”
列车员推着铁皮水车从过道经过,打断了沈清如的思绪。她摇摇头,从褪色的军绿色挎包里掏出搪瓷缸子,抿了一口已经凉透的白开水。水带着铁锈味,是这趟列车特有的味道。
车厢里渐渐热闹起来。
对面座位上,两个梳着麻花辫的女知青正分享着一块烤得焦黄的饼子,小声讨论着到了兵团能不能分到棉大衣;斜后方几个男青年在打扑克,声音洪亮,不时爆发出哄笑;更远些的地方,有人用口琴吹着《红军不怕远征难》,调子不太准,但吹得很用力。
这是一节典型的知青专列车厢——拥挤,嘈杂,弥漫着年轻人体温蒸腾出的汗味、食物的味道,以及一种混杂着兴奋、忐忑和离愁的复杂气息。行李架上塞满了打着补丁的帆布包、捆扎整齐的被褥卷,还有用网兜装着的脸盆、牙缸。过道里也堆着东西,有人甚至直接坐在自己的行李上。
沈清如的目光,就在这时落在了斜对面靠窗的位置。
那里坐着一个年轻男人。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领口扣得一丝不苟,膝盖上摊着一本书。书很厚,深蓝色封皮,上面印着烫金的四个字:《高等数学》。
在这样一节充斥着革命歌曲、扑克牌和烤饼子气味的车厢里,一个安静读《高等数学》的人,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又如此引人注目。
沈清如的工程师本能让她多看了两眼。
他的阅读速度很快,目光在书页上移动的轨迹平稳而有节奏,偶尔会停顿,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虚划,像是在推导什么公式。窗外的天光正一点点亮起来,透过蒙尘的玻璃,在他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鼻梁很高,下颌线条干净利落,薄唇微微抿着,有种超越年龄的沉静。
最特别的是他的气质——不是刻意营造的疏离,而是一种沉浸在自己世界里、对周遭嘈杂天然屏蔽的专注。就像一滴油落进水,看似融为一体,实则界限分明。
“同志。”
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沈清如抬眼,是斜对面那个看《高等数学》的年轻男人。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合上了书,正看着她——准确地说,是看着她膝盖上那个军绿色挎包敞开的袋口。
那里露出了一角深蓝色封皮,是父亲沈明谦的《机械设计手册》。
“你这本书,”他开口,声音清朗,带着一点京腔,但吐字很清晰,“是第三版吗?”
沈清如低头看了一眼,把书抽出来。书很旧了,边角磨损,但保存得很仔细。“是第三版,1965年出的。”
“能借我看看吗?”他问,语气很礼貌,但有种理所当然的坦率,“我带的书里没有这一本。”
沈清如没有立刻回答。她打量着对方。他的眼睛很亮,不是年轻人那种跳动的光,而是更深的、沉淀过的清澈。此刻那目光里有对知识的纯粹渴求,没有其他杂质。
“可以。”她把书递过去,“不过我要下车了,到哈尔滨之前得还我。”
“谢谢。”他接过书,手指在封面上停顿了一下,“沈明谦……这是你的?”
“家父的名字。”沈清如平静地说。
他抬眼看了看她,没再问,低头翻开了书。他的阅读方式很特别,不是逐页细读,而是快速浏览目录和重点章节,偶尔在某一页停留片刻,手指轻轻点着书页上的图表或公式。
沈清如注意到,他翻到齿轮传动设计那一章时,停留的时间最长。那一章有父亲用铅笔做的密密麻麻的批注,有些是计算公式的简化推演,有些是实际应用中的注意事项。
“这些批注很有见地。”他突然说,眼睛还看着书页,“尤其是这个关于渐开线齿轮修形的建议——你父亲是机械工程师?”
“曾经是。”沈清如简短地回答。
他点了点头,合上书,递还给她。“受益匪浅。谢谢。”停顿了一下,他又说,“我叫周延川,去建设兵团三师十八团。”
“沈清如。也是三师十八团。”
周延川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巧了。”他说,然后重新拿起自己的《高等数学》,但这次没有翻开,只是拿在手里,“十八团在完达山北麓,新建点,条件会比较艰苦。”
“我知道。”沈清如说。
“有准备就好。”周延川说完这句话,便转脸看向窗外,结束了交谈。
对话很短,但信息量足够。沈清如在心里快速分析:周延川,男,约二十岁,北京口音,文化素养极高(能看懂《机械设计手册》的专业内容),去同一个兵团同一个团。他显然也注意到了那本书的价值,并且通过批注判断出了父亲的职业水平。但他没有追问,分寸感把握得很好。
这是个聪明人。沈清如想。聪明,而且懂得什么时候该沉默。
“还有两个小时到哈尔滨。”
列车广播响了,带着电流的滋滋声。车厢里一阵骚动,有人开始收拾东西,有人伸长脖子往窗外看。
沈清如也看向窗外。平原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起伏的丘陵和零星的树林。北方的三月,春意尚未真正到来,田野里还留着去冬的残雪,黑土地裸露着,苍茫而厚重。
她需要规划。到了兵团,第一步是确定父母的具体位置和状况;第二步是站稳脚跟,不能让自己先垮掉;第三步……才是想办法改善他们的处境。
前世四十二年的工程师生涯,让她养成了凡事做预案的习惯。问题要分解,步骤要清晰,资源要统筹。而她现在最大的资源,除了那个空间和签到系统,就是她脑子里那些关于机械、工程、管理的知识,以及四十二年人生历练出的判断力和韧性。
列车继续向北。
窗外的景色越来越荒凉。村庄变得稀疏,大片大片的田野裸露着,偶尔能看到拖拉机的身影,像甲虫一样在土地上缓慢移动。天空是北方初春特有的那种高远而淡漠的蓝,云层很薄,阳光直射下来,但没什么温度。
车厢里的气氛也在变化。最初的兴奋渐渐褪去,长途旅行的疲惫开始浮现。有人靠在座椅上打盹,有人呆呆地望着窗外,有人小声哼着歌。那首《红军不怕远征难》已经换成了《咱们工人有力量》,吹口琴的人似乎累了,调子断断续续的。
沈清如从挎包里拿出一个铝制饭盒。打开,里面是四个二合面馒头和一小块咸菜。这是昨天在车站买的,今天的中午饭。她掰了半个馒头,就着咸菜慢慢吃。
对面的两个女知青也在吃东西。一个啃着硬邦邦的玉米面饼子,另一个从网兜里掏出煮鸡蛋,小心翼翼地剥壳。
“秀娟,你说到了兵团,真能天天吃白面吗?”啃饼子的女孩问,她脸颊上有几颗雀斑,眼睛圆圆的。
叫秀娟的女孩摇摇头:“我哥去年去的兵团,写信说平时还是粗粮多,不过逢年过节能吃上饺子。”
“能吃饱就行。”雀斑女孩叹口气,“我家弟弟妹妹多,我在家也吃不饱。”
很朴实的愿望。沈清如安静地吃着馒头,心里却在计算:按这个时代的供应标准,兵团战士每月口粮大约四十五斤,其中细粮占比不会超过百分之三十。重体力劳动下,这点粮食只够勉强果腹。如果想要额外营养,要么靠家里寄,要么自己想办法。
她的空间里有白面、白糖、鸡蛋,但这些不能轻易拿出来。太扎眼了。必须有一个合理的来源解释。
正想着,车厢那头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我的钱包!谁看见我的钱包了?”
一个中年妇女惊慌失措的声音。她穿着深灰色棉袄,头发凌乱,正焦急地翻着自己的行李。周围的人纷纷避开,有人摇头,有人张望。
列车员挤了过来:“怎么回事?”
“我的钱包不见了!里面有二十块钱,还有粮票……”妇女带着哭腔,“我就去上了个厕所,回来就没了!”
车厢里顿时议论纷纷。二十块钱不是小数目,相当于一个普通工人半个月的工资。
沈清如皱了皱眉。她看向周延川,发现他已经合上书,目光平静地扫过周围的人群。他的视线在几个人的脸上短暂停留,然后落在一个蜷缩在行李堆旁的瘦小男子身上。
那男子约莫三十岁,穿着破旧的棉衣,帽子压得很低,双手插在袖子里,似乎睡着了。但沈清如注意到,他的呼吸节奏不太自然,眼皮也在轻微颤动。
周延川收回视线,没有说什么,只是重新翻开书。但沈清如看见,他的手指在书页边缘轻轻敲了两下,很轻,很有节奏。
那是摩尔斯电码的节奏。
沈清如前世在工厂接触过一些老工程师,他们中有人会这种通讯方式。周延川敲的是:“左后,灰帽。”
沈清如没有转头,用眼角的余光瞥向那个方向。左后方,确实有个戴灰色帽子的年轻男人,正低着头摆弄手里的一个布袋。布袋鼓鼓囊囊的,形状不太自然。
列车员还在询问中年妇女,周围乱糟糟的。沈清如看见周延川合上书,站起身,像是要去接热水。他经过灰帽子男人身边时,“不小心”碰了一下对方的肩膀。
“哎哟,对不住。”周延川说,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
灰帽子男人吓了一跳,手里的布袋掉在地上。啪嗒一声,一个黑色的钱包从袋口滑了出来。
车厢里瞬间安静了。
“这是我的钱包!”中年妇女尖叫着扑过去。
灰帽子男人脸色煞白,转身想跑,但已经被周围的人围住了。列车员一把按住他:“好小子,敢在火车上偷东西!”
事情解决得很快。钱包物归原主,小偷被列车员带走了。中年妇女千恩万谢,车厢里又恢复了嘈杂,但多了许多议论和警惕的目光。
周延川接完热水回来,重新在座位上坐下,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他打开《高等数学》,继续看书。
沈清如看着他平静的侧脸,心里升起一丝异样。刚才那一系列动作——观察、判断、传递信息、制造机会——流畅得不像临时起意。这个周延川,不仅聪明,而且有着超乎寻常的观察力和行动力。
更重要的是,他为什么要用摩尔斯电码提醒她?他可以自己直接指认,或者告诉列车员。但他选择了用一种隐蔽的方式,让她注意到。
是试探?还是某种默契的建立?
沈清如没有问。她只是默默吃完剩下的半个馒头,把饭盒收好。列车广播再次响起:“旅客同志们,前方到站哈尔滨站,请下车的旅客提前做好准备……”
车厢里彻底忙碌起来。人们纷纷起身,从行李架上往下拿东西,过道里挤满了人。沈清如也站起来,把自己的被褥卷和帆布包从架子上拖下来。
周延川也收拾好了。他的行李很简单:一个半旧的牛皮行李箱,一个装着脸盆杂物的网兜,还有那本《高等数学》。他站起来时,沈清如才发现他个子很高,至少一米八,肩宽腿长,在拥挤的车厢里有种鹤立鸡群的感觉。
“需要帮忙吗?”他问,看了眼沈清如手里沉重的被褥卷。
“不用,谢谢。”沈清如说。她把被褥卷背在身后,帆布包挎在肩上,另一只手拎着网兜。
周延川点点头,没有坚持。两人随着人流慢慢往车门方向移动。
车停了。冷空气从打开的车门灌进来,带着东北初春特有的、凛冽而干净的味道。沈清如深吸一口气,踏上了哈尔滨站的水泥站台。
站台上人山人海。高举的牌子、呼喊的名字、拥挤的人群、蒸腾的白气。到处都是穿着各色棉袄的知青,以及来接站的兵团干部、老职工。
沈清如眯起眼睛,在那些牌子中寻找“三师十八团”的字样。
“在那边。”周延川的声音在旁边响起。他指了指站台东侧,那里有几辆军绿色卡车,车前站着几个穿军大衣的人,手里举着牌子。
沈清如看过去,果然看到了“十八团接站处”的牌子。她转头想对周延川说声谢谢,却发现他已经朝那个方向走去,步伐稳健,背影挺直。
她跟了上去。
接站的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脸被北方的风吹得黑红,穿着洗得发白的军大衣,领口露出草绿色的军装。他手里拿着名单,正大声点名。
“张建国!”
“到!”
“王秀娟!”
“到!”
……
“周延川!”
“到。”周延川的声音平静而清晰。
中年男人抬头看了他一眼,在名单上打了个勾:“行李放那边卡车上,人上后面那辆,清点人数。”
周延川照做了。他的动作利落,没有多余的话。
“沈清如!”
“到。”沈清如上前一步。
中年男人又看了她一眼——年轻女知青,容貌清秀,但眼神沉静得不像这个年纪该有的。“也是北京来的?”
“是。”
“行,东西放卡车,人上车。”他顿了顿,又说,“咱们团远,还得坐大半天车,路上解手不方便,少喝水。”
很实际的提醒。沈清如点点头:“谢谢。”
她把自己的行李搬上卡车。车厢里已经堆了不少东西,她找了个角落放好,然后爬上了旁边那辆用来载人的卡车。车厢里铺着草垫子,已经坐了不少人。沈清如找了个靠边的位置坐下,把挎包抱在怀里。
周延川也上来了,坐在了她斜对面。两人隔着一段距离,没有交谈。
人齐了。卡车引擎轰鸣着启动,缓缓驶出车站。
哈尔滨的街景在眼前掠过。苏式建筑、有轨电车、裹着厚棉袄的行人、墙上褪色的标语。城市很快被甩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开阔的田野和天空。
道路变得颠簸。卡车在土路上摇晃,卷起漫天尘土。有人开始晕车,脸色发白;有人紧紧抓着车厢板,指节都泛白了;还有人小声哼起歌,给自己壮胆。
沈清如看着窗外。
这就是北大荒了。一眼望不到头的黑土地,偶尔有孤零零的树林,远处是起伏的山峦轮廓。天空低垂,云层厚重,阳光从云缝里漏下来,把大地分割成明暗交错的巨大色块。风很大,卷着枯草和尘土,打在脸上生疼。
她想起父亲信里的话:“北地虽寒,人心尚暖。”
真的吗?她不知道。但她来了,就不会退缩。
卡车在下午三点左右到达了一个临时休息点。那是一个路边的小村子,有几间土坯房,一个挂着“供销社”牌子的小商店。
“下车活动活动,解手,一刻钟后出发!”接站干部喊道。
人们纷纷跳下车。沈清如腿有些麻,她慢慢活动着脚踝,看向那个供销社。小店门口挤满了人,都是想买点东西的知青。
她想了想,从挎包里摸出钱和票,走了过去。
店里东西不多:成堆的饼干、硬糖、香烟、火柴、肥皂,还有用麻袋装着的炒瓜子。柜台后面是个五十多岁的妇女,面无表情地收钱找零。
沈清如买了一包饼干、两块肥皂、一盒火柴。付钱时,她状似随意地问:“大姐,咱们这儿离十八团还有多远?”
妇女抬头看了她一眼:“坐卡车还得两个钟头。你们是去新建点吧?”
“是。”
“那地方偏。”妇女摇摇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冬天能把人冻死。你们这些小年轻,有的苦头吃喽。”
沈清如没接话,拿着东西出来了。她看见周延川也从小店里出来,手里拿着一包烟。他走到接站干部身边,递过去一根烟,又划着火柴给点上。两人站在那儿聊了几句,周延川微微点头,表情很认真。
他在打听消息。沈清如想。用最自然的方式,从最可能了解情况的人那里获取信息。很聪明。
一刻钟很快过去。重新上车,继续赶路。
天渐渐暗了。北方的黄昏来得早,四点多天色就开始发灰。风更冷了,车厢里的人们挤在一起取暖。有人开始发抖,有人把棉袄裹得更紧。
沈清如从空间里“取”出一块巧克力——这是昨天签到的,用油纸包着,没有任何标识。她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让甜味和热量慢慢化开。然后她又“取”出一个小巧的铜制怀表,看了看时间:四点五十分。
这块怀表是父亲的旧物,她穿越后从家里带出来的。表走得依然精准,表壳上有磨损的痕迹,背面刻着一个“沈”字。
五点半,天完全黑了。卡车终于在一片灯火前停了下来。
“到了!十八团三连,都下车!”接站干部跳下车,大声喊道。
沈清如背起行李,跳下卡车。冷风扑面而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眼前是一片空旷的场地,周围立着几排低矮的土坯房,房顶铺着茅草。几盏马灯挂在木杆上,在风里摇晃,投下晃动的光影。远处是黑沉沉的山影,更远处,天空中有稀疏的星子开始闪烁。
这就是她未来要生活的地方了。
“女同志住东边那排房,男同志住西边!先把行李放好,然后到食堂吃饭!”一个穿军装的中年女人走过来,她手里拿着手电筒,声音洪亮,“我是三连指导员赵红梅,以后大家有什么问题可以找我!”
人们开始按指示行动。沈清如背着行李,朝东边那排土坯房走去。屋子很矮,门框上方挂着半截棉帘子。她掀开帘子进去,一股混杂着土腥味和霉味的气息涌出来。
屋子里很暗,只有一盏煤油灯放在中间的土台上。借着昏暗的光,能看见屋里是两排大通铺,铺着干草和苇席。已经有人占好了位置,铺盖卷堆得到处都是。
沈清如找了个靠墙的角落。那里离门远些,相对安静,也干燥些。她把被褥铺开,帆布包放在枕头边,网兜挂在墙上的木楔子上。
刚收拾好,门外传来赵红梅的声音:“都出来吃饭了!今天有热汤面!”
食堂是一间更大的土坯房,里面摆着几张长长的木桌和条凳。屋子中央生着一个大铁炉子,炉火正旺,上面架着一口大铁锅,热气腾腾。空气里弥漫着面粉和白菜的味道。
每人领到一个搪瓷碗,碗里是稠乎乎的面条汤,漂着几片白菜叶,没有油花,但热气扑面。还有两个玉米面窝头,黑黄色的,很瓷实。
沈清如端着碗找了个角落坐下。她吃得很慢,仔细咀嚼每一口食物。味道很淡,盐放得少,但对于饿了一天的人来说,已经是难得的热食。
她一边吃,一边观察食堂里的人。大多是和她一样的知青,年轻,脸上带着疲惫和好奇。也有几个年纪大些的,应该是老职工或者兵团战士,他们吃饭的速度更快,表情更平静。
周延川坐在另一张桌子旁。他吃饭的姿态很从容,不紧不慢,但碗里的食物消失得很快。他偶尔会和旁边的人说一两句话,但大部分时间在安静地听。
吃完饭,赵红梅又交代了一些事情:明天早上六点起床,六点半出操,七点吃饭,然后开始劳动。具体分工要等连长安排。又强调了一遍纪律:不准私自离队,不准谈恋爱,有事要请假。
人群散开,各自回宿舍。北方的夜晚很冷,沈清如裹紧棉袄,快步走回那间土坯房。
屋里已经有人睡下了。煤油灯还亮着,但灯芯拧得很小,只投下一圈昏黄的光晕。沈清如摸黑爬到自己的铺位上,拉开被子躺下。
被子很薄,棉花已经板结,保暖性很差。她悄悄从空间里“取”出一件母亲的旧羊毛衫,垫在被子下面,又加了一条厚围巾裹住脖子。做完这些,她闭上眼睛,开始梳理今天获得的信息:
1. 地点:建设兵团三师十八团三连,新建点,基础设施极差。
2. 人员:知青为主,有老职工和兵团干部管理。
3. 周延川:一个需要重点观察的对象。聪明,有行动力,背景可能不简单。
4. 父母的位置:需要尽快确定。三师十八团范围很大,父母不一定就在三连。
正想着,脑海里准时弹出提示:【今日签到可领取:富强粉一斤,白糖半斤,鸡蛋五个,肥皂一块。】
沈清如意念微动,东西进入空间。她“看”着空间里逐渐积累的物资,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这些东西不能解决根本问题,但至少能保证她和父母在最困难的时候不会饿肚子。
窗外风声呼啸,像某种野兽在旷野上奔跑。土坯房的墙壁很薄,能感觉到冷风从缝隙里钻进来。隔壁铺位的女孩在翻身,草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沈清如睁开眼,透过小小的窗户看向外面。天空是深邃的墨蓝色,几颗星子亮得惊人,像被冻住的水晶。
她想起前世在工厂加班的夜晚。也是这样的星空,她站在车间的天台上,看着远处城市的灯火,心里想着某个技术难题的解决方案。那时候她觉得,只要给她足够的时间、足够的材料,她就能造出任何东西。
现在,时间有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材料呢?在这个一切凭票供应、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她还能造出什么?
不知道。但她想试试。
毕竟,她是个工程师。工程师的天职,就是解决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