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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夜路有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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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澄本该在山口折返。
这是她行走夜路多年定下的规矩。每夜子时出发,沿山道而行,至此处为止。观风向、听水声、辨人迹与山势在此汇合的细微变化——那便是当夜命线最清晰的坐标。
她只记录,不介入;只观察,不停留。
山口那棵歪脖松,是她为自己划下的界线。松树以北,是她的行走之地;以南,是人间。
越过那条线,命线便会开始交织、缠绕,像一张被风吹乱的网。她不需要记住任何人,也不需要被任何人记住。夜路于她而言,只是一段经过,像风掠过山谷,不留痕迹。
可那一夜,她在山口停下了脚步。
夜色极深,云层低压,月亮被遮在厚云之后,只在边缘露出一线冷白,像未出鞘的刀锋。山道向下延伸,石阶被夜雨打湿,泛着暗淡水光,仿佛一条无声流淌的河。
观测已完成。
风向转为西北,水声中有三处异响,人迹断绝已两个时辰。山势……山势未变,却莫名显得沉重。
她已经转过身。
就在脚步将要抬起的那一瞬,她的视线停在了夜路中央。
那里站着一个人。
他站得很稳。
不是赶路人的急迫,也不是巡夜者的警惕,更不像在等待谁,只是站在那里,面朝下山的方向。夜风卷起山雾,吹动他深色衣袍的下摆,却没能让他的身形出现丝毫偏移。
月澄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比惯常更久的一瞬。
她看见的不是衣着,也不是面容。
而是一种极少在她观测中出现的感知——重量。
那并非形体的沉重,而是一种让环境发生变化的存在感。山风在他身侧变得迟缓,虫鸣声被压低,连弥漫整段夜路的雾气,都像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在他周围形成细微的回旋。整条山道因他的存在而变得异常清晰,清晰到每一级石阶的边缘、每一片叶子的颤动,都不容忽视。
她下意识在心中重新标记了这段夜路。
这种“重量”,在她的经验里只对应两种可能。
要么此人正立于命运的转折点,命线剧烈震荡;要么,他本身便是一条难以偏移的路径,如山脊般横亘在时间的流动中。
无论哪一种,都不该与她产生交集。过近的观测会扰乱判断,更可能让自身被卷入命线的回旋。
月澄收回目光,转身欲走。
就在这时——
那人回过头来。
他的动作不急不缓,甚至显得自然,像是早已察觉到身后有人,只是此刻才选择确认。恰在此时,云层裂开一道缝隙,月光倾泻而下,落在他转过一半的侧脸上。
轮廓清晰,下颌线利落,鼻梁挺直如山脊。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那不是夜行者的警惕,也不是被打扰后的审视,更像是一种确认。
确认她是否真实存在。
两人的目光在月光下短暂相接。
月澄看见他眼底映着的冷月,也看见那冷光之下某种沉静而恒久的东西,像深潭底部的石头。
“这条路夜里不好走”他说。
声音不高,却穿过风声与虫鸣,清晰落在她耳中。语气平稳,没有警告的意味,更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月澄没有立刻回应。
她本可以在这一刻离开。夜路于她而言,从不存在“错过”。只要她愿意,明夜、后夜,仍有无数更合适的观测时机。
可她没有动。
山风从两人之间穿过,带来湿润泥土的气息,还有一丝极淡的血腥味——不是新鲜的血,而是旧伤在雨夜中被唤醒的味道。
她辨认出,这气味来自他身上。
短暂的停顿后,月澄转身,踏上了那条本应避开的下山之路。
脚步落在湿滑的石阶上,发出轻微声响。
他没有询问,也没有露出惊讶,只是等她走过身侧,随后自然地跟了上来。两人一前一后,相距五步——恰好能听见彼此的脚步,又不至于靠得太近。
石阶湿滑,他走在外侧,每一次落脚都踩在最稳固的位置,挡住最危险的边缘。
不是照顾。
是判断。
这一判断,让月澄心底升起一丝警惕。她不该对一个陌生人产生这样的观察。
雷声在远处低低滚过。
他停下脚步,抬头看了一眼天色。
“要下雨了”
月澄点头。
她早已知道。只是她没有算到,这一夜,她会走得比自己允许的更远。
雨在寅时初刻落下。
起初只是细密雨丝,很快便连成一片。雾气被雨冲散,视野反而清晰。林木在夜雨中静立,如无声的守卫。
行至山腰,出现一条岔路。
左侧通往山脚村落,命线密集而杂乱;右侧是一条窄径,通向半山的废弃山神庙。
他在岔路口停下,看向她。
“你往哪边?”
月澄看着两条路。
向左,是她熟悉的秩序;向右,是那条沉重而清晰的命线,正与眼前这个人重合。
雨水顺着她的指尖滑落。
“右边”她说。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清晰地感到某种边界在体内消融。不是破裂,而是退让——那道将她与人间隔开的透明壁障,出现了一道裂隙。
他没有多问,转身踏上右边的小径。
她跟了上去。
当他们推开山神庙虚掩的门时,子时早已过去。
她错过了折返的时间。
不是意外,不是疏忽。
是她自己选择的。
庙内昏暗,火折子亮起,照亮一隅。残破的神像在阴影中静默,雨声将世界隔绝在外。
月澄在角落坐下,试图进入观测状态,却发现那些本该清晰的命线已然模糊。她唯一能感知到的,是庙内另一道存在——沉稳、厚重,如一座静默的山。
这不是干扰。
这是吸引。
她睁开眼。
他在火光中看向她。
“你常走这条夜路?”
“偶尔”
“为了什么?”
她想了想,说:“看山”
他轻轻点头。
“山一直在那里”他说,“人只是经过”
雨声渐缓,东方天际泛起灰白。
天快亮了。
而她,一个本该在子时返回的观行者,此刻坐在破庙之中,与一个陌生人一同等待天明。
这是第一次。
夜路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