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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枯梅新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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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足第三日,天色未亮。
向宁月已起身,坐在妆台前,任由小莲为她梳一个简单的朝云髻。铜镜中映出的面容依旧清丽,但眼底深处那簇幽暗的火,只有她自己看得见。
“王妃,今日还去小佛堂吗?”小莲轻声问。这三日,王妃每日晨起都会去佛堂静坐半个时辰。
“去。”向宁月声音平静,“礼不可废。”
她虽被禁足,佛堂却是这三日里唯一能名正言顺走出寝殿的地方。从佛堂侧窗望出去,恰好能看到通往客院和后角门的小径。
晨雾未散,佛堂内檀香袅袅。
向宁月跪在蒲团上,闭目凝神,耳朵却捕捉着外头的声响。寅时三刻,洒扫的婆子们开始窸窣走动;卯时初,厨房开始生火;卯时二刻……一阵刻意放轻、却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佛堂外不远处的回廊下。
是秋芝的声音,压得极低:“……真的死了?什么时候的事?”
另一个陌生的女声哆嗦着:“天亮前发现的,呕了一地血……可张二身子一向硬朗……”
佛珠在指尖顿住。
向宁月缓缓睁开眼。果然来了。昨日作证,今日灭口。干净利落,杀人灭口,兼带警告——这便是幕后之人的手段。
她起身,衣袖拂过蒲团,未染半分尘埃。
“小莲,”她走出佛堂,声音平静得吓人,“去前院递话,说我请求查验张二尸身。”
小莲脸色煞白:“王妃,这晦气,而且殿下未必准……”
“他会准的。”向宁月望向渐亮的天际,“死人比活人诚实。去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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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初,西北角下人房。
白布盖着的尸体散发出淡淡的血腥气。两个高逸派来的嬷嬷站在门边,眼神里带着审视与轻蔑。
向宁月恍若未见。她掀开白布,张二扭曲的面容露了出来——口鼻血迹暗红,双手蜷缩,指甲泛青。
她忽然想起前世。那场构陷巫蛊的戏码落幕时,站出来作证的张二,是被当场杖毙的。就在这王府前院,当着所有下人的面,三十杖下去,血肉模糊。高逸连审都没审,就定了“诬陷主母”的死罪。
而那时的她,虽未被直接牵连,却也被坐实了“御下不严”“德行有亏”的罪名,从此彻底失了掌家之权,被困在清晖堂,成了个有名无实的摆设。
思绪只飘了一瞬,便被她狠狠拽回。
她执起冰冷的手腕,指尖按在早已僵硬的皮肤上,凝神细察。翻看眼睑,凑近口鼻轻嗅,在浓重的血腥下,捕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杏仁味。
“取银针。”
小莲递上针囊。向宁月抽出一根中针,烛火燎过,稳稳刺入咽喉处。片刻拔出,针尖呈现诡异的灰蓝色。
“中毒。”她声音冷静,“雷公藤混合蛇毒,辅以催化药材,入口即发,顷刻毙命。”
她环视这间简陋屋子。半碗冷粥在桌上,粗瓷茶杯倒扣床边。一切如常,唯独窗台缝隙里,她摸到了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空油纸包,内壁沾着褐色碎屑。
“毒物来源蹊跷,”她包好证物,转身对嬷嬷道,“凶手熟悉张二起居,应是府内之人。请回禀殿下,建议封锁此院,详查出入之人。”
嬷嬷领命而去。
向宁月走出屋子,晨风灌入肺腑,冰冷刺骨。毒下得这般隐秘,绝非普通仆役能为。凶手不但熟悉张二习惯,更能悄无声息潜入这偏僻小院——
“王妃倒是勤勉。”
低沉的声音从回廊尽头传来。
高逸一身玄色常服,不知已站在那里多久。他目光沉沉落在她脸上,像在审视一件陌生的瓷器。
向宁月福身:“殿下。”
他走近几步,视线扫过她手中的帕子包:“查出什么了?”
“毒物确系人为,凶手在府内。”她垂眸,声音清晰,“妾身找到可疑之物,需请精通毒理之人进一步鉴别。”
“你懂毒理?”
“家母曾行医,妾身略知皮毛。”
高逸沉默片刻,忽然道:“张二昨日替你作证,今日横死。你不怕旁人疑你灭口?”
向宁月抬眸,直直迎上他的视线:“妾身禁足清晖堂,出入皆有记录。若要灭口,不会用如此张扬剧毒,更不会在此时动手惹祸上身。”她顿了顿,“相信殿下明察秋毫,自有公断。”
她的眼神太坦荡,竟让高逸一时语塞。记忆中那个低眉顺目的正妃,何时有了这般锐气?
“你能自证清白最好。”他移开目光,语气冷淡“此事本王会彻查。你既懂医理,禁足暂解,协助府医查明毒物来源。但出府仍需禀报。”说完这句,他不再多言,转身离开的步伐没有丝毫留恋,仿佛多待一刻都是浪费时间。
向宁月直起身,望着他迅速消失的背影,脸上没有任何波澜。
这样也好。他越是忽略她,她越能暗中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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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时间,向宁月借着查案之名,将王府内务重新梳理。
大厨房的采买账册、库房出入记录、各院人员名目——她一一过问。管事起初敷衍,直到她指出三处采买漏洞、两笔糊涂账,才惊出一身冷汗,再不敢怠慢。
暗地里,她让小莲接触了几个受过排挤的下等仆役。恩威并施,渐渐有了几个可靠的耳目。
而张二之死的调查,却卡在了死局。
褐色粉末经府医确认是混合剧毒,但如何下毒、凶手何人,毫无头绪。所有接触过张二的人都咬死不认,线索全断。
唯一值得注意的是,据一个在暖香苑附近洒扫的粗使婆子说,张二死的前一天傍晚,曾在后园假山附近徘徊,神色慌张,像是看见了什么。
第三日午后,向宁月在账房核对用度时,一个面生的小丫鬟匆匆塞来一张纸条,随即消失在人堆里。
纸上歪歪扭扭一行字:
“小心茶水,莫信近人。张爷是看见了不该看的。”
向宁月心头骤紧。
不该看的?
她想起张二蜷缩的手指,指甲缝里那点细微的污渍——当时未及细查,尸身已处理。如今想来,那或许不是血垢。
“茶水”二字,更让她警铃大作。
当晚,她以小厨房缺干净泉水为由,让小莲去大厨房要一壶新烧的菊花枸杞茶。
茶送来后,她取出母亲留下的犀角簪——这簪子能试百毒,是母亲临终所赠,她从未示人。
簪尖探入茶汤,静置片刻。
一丝极淡的青气,从簪尖与茶汤接触处幽幽浮起。
向宁月眼神彻底冷了。
毒不在茶叶,在水里。分量极轻,日积月累侵蚀脏腑,最后只会落个“体弱病逝”的名头。若非这枚簪子,寻常银针根本试不出来。
对方不仅要她死,还要她死得无声无息。
“这茶味不对,”她平静地将茶倒进花盆,“许是水质问题。往后清晖堂的茶水,你亲自去井房取水,在小厨房烧。”
小莲郑重应下。
夜深人静,向宁月独坐灯下,在纸上勾画连日所得:
张二之死——灭口。他看见了“不该看的”?
茶水下毒——目标明确是她。
秋芝——向汐欢的人。
颜姝——看似置身事外,消息却灵通得反常。
高逸——宠爱颜姝。
东宫?——张二军中旧识在东宫当差,是巧合,还是……?
错综复杂的网,正从四面八方收紧。
她提笔,在纸角轻轻画了一个月牙。
这枚胎记是祸根,却也可能是她最后的底牌。
时机未到。
她现在要做的,是活下去,站稳,看清每一张脸。
窗外传来打更声。
梆,梆梆——
三更天了。
向宁月吹熄烛火,和衣躺下。黑暗中,她睁着眼,听着风声穿过屋檐。
前路杀机四伏,但她既从地狱爬回,便无所畏惧。
枯梅虽残,根犹在土。
只待冰破那一日,必有新芽挣出血土,迎向天光。
而那一日,不会太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