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劣种筛选》西堇里

1、上城下城

　　“安信，太好了，恭喜你拿到上城学院的名额。”
　　“我现在过来把录取通知书拿给你！”
　　旻姐欢悦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多亏了她，我才能有机会参加上城学院的面试，得到这次的名额。
　　我成绩一直不太好，从来没想过自己也能进入上城学院，妈妈总是指着邻居家的旻姐在我耳边念叨，说我怎么不能多学学人家，就大了你几个月，看看张旻多优秀，以后肯定能进入上城学院。
　　我已经习惯了她的念叨，尽管我已经习惯了下城的生活，但是在她的不断絮叨之下，我不免也产生了对上城的向往。大人们都说上城学院是下城人通往精英社会的唯一渠道，只要进了上城学院，你的人生包括你全家的人生都能因此改变。
　　但是上城学院历年来就一个名额，虽然心动，有自知之明的我还是没有非常强烈的欲望。
　　直到旻姐找到我，跟我说这次上城学院的名额居然增加了，足足有 6个之多。她是我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尽管才比我大几个月，可是我在我眼里和亲姐姐没有任何区别。
　　“安信，一起去吧，我们一起去上城学院吧。”
　　当时她那样劝我，眼里折射出光芒，肯定的对我说：“我会帮你的，安信，你一定可以和我一起进入上城学院。”
　　从幼稚园到高中，我们从来都没有分开过，更何况上城世界的一切都令我憧憬，我同意了。
　　我自认为有点小聪明，旻姐也说我就是爱玩，不专注，只要稍微努力一点，一定能取得好结果。
　　不出所料，在旻姐的帮助下，我顺利拿到了上城学院的最后一个名额。
　　我站在楼房前面的空地，看着眼前的下城，这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天空是一种被工厂废气反复漂洗过的灰蓝色，像一块用旧了的抹布，勉强兜着即将沉没的夕阳。
　　巷子很窄，两侧的楼房像是被抽干了气力，彼此倚靠着，墙上的污垢也像是楼房的胎记。
　　空气中浮动着复杂的气味：隔壁阿婆家飘出的、带着苦味的药材香；远处垃圾站未及时清理的腐败气息；不知哪家厨房正在煎鱼的、带着些许焦糊的油香。这些气味混合在一起，成了下城独有的一种味道。
　　我抬起头。
　　越过这些参差的屋顶、杂乱的天线、晾晒在窗外的褪色衣物，目光的尽头，在地平线隆起的地方——
　　那里是上城。
　　从这里看去，看不见具体的建筑，只有一片温暖的橘黄色光晕。那光在渐浓的暮色中显得愈发清晰、饱满，与我头顶这几盏因电压不稳而滋滋作响、光线昏黄的路灯，隔着一道清晰得残忍的分界线。
　　我知道，还有一个更美好的世界。
　　它就悬在天边，每天用那片光提醒我们：世界可以如此明亮、整洁、有序。像橱窗里完美无瑕的模型，连灯光的角度都经过精确计算。
　　下城没有这样的光。我们的光是具体的、有缺陷的：是夜市摊主悬挂的白炽灯泡，招引着飞蛾；是漏水的楼道里，声控灯那吝啬的几秒照明；是深夜里某个窗口透出的、陪孩子写作业的台灯光。
　　张旻走过来的时候，我先听到的是鞋底拍打地面的声音，清脆而短暂。
　　我转身看向她，举起手跟她打招呼。
　　“旻姐！”
　　她把手里的录取通知书递给我，笑眯眯的看着我说：“我们能一起去上城学院了。”
　　被她那双充满对光明未来向往的眼神所感染，我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多亏有你。”
　　——
　　我拉开一扇锈蚀的铁门后，门内传来电视新闻模糊的播报声，夹杂着碗碟碰撞的脆响。
　　那个灰白色的厚信封被我紧紧的攥在手里，指腹反复摩挲着上面凸起的学院徽章印痕，想着要跟妈妈一起拆开，我这才忍住了迫不及待把它拆开的冲动。
　　“我回来了。”
　　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高一些，带着压不住的雀跃，在狭小的玄关里撞出一点回音。
　　我故意把鞋脱得很慢，磨磨蹭蹭地摆放，帆布鞋带解了又系。
　　耳朵却竖着，捕捉厨房里的一切动静——水流声停了，菜刀搁在砧板上的轻响，然后是妈妈擦手的窸窣声。我心里那点小小的得意像肥皂泡一样鼓胀起来，期待着看到她惊讶、欣喜，或许还会像小时候那样迎上来拍拍我的脸。
　　可脚步声并未靠近。
　　“回来了就吃饭。”
　　妈妈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平稳如常，带着油烟熏染后的微微沙哑，还有一丝日复一日的疲惫。
　　我深吸一口气，像揣着一个巨大秘密的孩童，蹑手蹑脚地走到她身后。她正背对着我，守着炉子上咕嘟作响的汤锅，花白的发根从廉价染发剂下钻出来，随着动作微微颤动。
　　“妈，”我清了清嗓子，努力让声音听起来郑重其事，“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她这才转过身，围裙上沾着几点油渍，手里还拿着汤勺。目光先是习惯性地落在我脸上，带着询问，随即被我用双手郑重递到她眼前的东西吸引住了。
　　那是一张录取通知书。纸张挺括，质地与下城任何一份文件都不同，在厨房昏黄的灯光下，上面“上城学院”几个烫金大字却仿佛自行散发着微光。
　　汤锅还在持续地、单调地咕嘟着。
　　妈妈放下汤勺，然后将那双被洗涤剂浸泡得有些粗糙的手，在围裙上仔细地擦了好几遍，才小心翼翼地接过去。
　　她没有立刻看内容，只是用指腹极轻地抚过那几个金字，接着她才拆下录取书的印章，拿起里面对折的信纸，目光一行一行地移动，一遍一般的读着纸上的文字。
　　“好……好！”她连着说了两个“好”字，声音哽咽，却异常响亮，“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女儿有出息！”
　　她拿着通知书，像举着一面胜利的旗帜，在原地转了小半圈，不知该放在哪里才好，最后紧紧捂在胸口。
　　“明天，明天我就去街口王姨那儿，去菜市场老陈那儿，好好跟他们说道说道！让他们看看，我女儿可是要去上城学院的人了！”
　　她的喜悦如此直白、滚烫，甚至有些“土气”的炫耀欲，却让我心里刚刚因为她没出来“迎接”我——那没得到满足的别扭瞬间消散了，只剩下温热的、饱胀的幸福和感动。
　　就在这时，从妹妹安凡紧闭的房门里，传来一阵叮叮当当、富有节奏的敲打声，间或夹杂着细微的、像是齿轮转动的嗡鸣。
　　不知道她那颗聪明的脑袋瓜里，又在为什么稀奇古怪的发明或发现而专注着，连门外这份足以改变家庭命运的巨大喜悦，也未能将她从她的金属世界里召唤出来。
　　妈妈也听到了那声音，她朝着房门方向努努嘴，眼里闪着光：
　　“先别吵她，你妹妹准是又在琢磨什么奇怪的机器了。”
　　说完，她又忍不住展开那张通知书，就着厨房的光，看了又看。
　　然后又开口对我说道：“今晚加菜，咱们好好庆祝！要是安熙现在也在就好了，可惜她现在学校，她平常可一直闹着要吃顿好的。”
　　我将书包放下，靠在墙上，看着母亲欣喜的侧脸，听着妹妹安凡房间里传来的、充满生命力的敲打声，再摸摸手里这张单薄却沉重的纸。
　　这个平凡、甚至有些窘迫的家，此刻被一种微醺般的希望照亮了。
　　窗外，是下城寻常的傍晚；窗内，一个崭新的、令人不敢细想的未来，正用它最具体的形式，安静地躺在我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