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青山》西理理

2、第 2 章

　　许多年未见，每个人的生活都在改变，按照生物学上细胞每七年代谢一次的理论，此刻站在树梨面前的人从头到脚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换言之，不再是从前认识的李青山。

　　犹记得，那段要分开的时间里。
　　她挽留，他无视。他离开，她旁观。
　　这些年在一起的时光像是一场荒唐梦。
　　梦醒之后，回归各自的生活，再没有交集。

　　现如今，竟然又遇见了。
　　就在这个春夏交接的夜晚。

　　李青山比从前长高许多，似乎更瘦了，像用一把尺子丈量出来的精细，透着专属于这个年纪的成熟和矜贵。双眼黑沉如墨，经浓稠的夜色侵染，显得格外幽深。露出的半张脸与面具气质相近，线条利落分明，一副疏离孤傲的模样。

　　毫无预料，树梨一时之间忘记呼吸。
　　当初分开闹得挺难看，树梨从未想过有生之年还能遇见，自然无法提前预习，重逢时需要调用什么表情应对，要打招呼吗？说什么？
　　具体到哪个程度是可以的，好保留彼此的体面。

　　树梨脑子短路，手上机械性地顺着他所说的话低头探查，是否真的忘拿了什么重要物品，她摸牛仔裤兜、翻包。做这些时，李青山有意无意看着，眼神落点随性而难以捉摸。

　　树梨不自觉加快速度，紧接着，在动作中又恍然大悟，想到有必要为刚才的唐突道歉。

　　虽然从前的李青山不会在乎。
　　可现如今，他大费周章追出来，难道只是为了提醒她忘带东西？也许随着年纪增长，他变得介意了也不一定，毕竟，那算得上她单方面的骚扰。兴师问罪才符合他的一贯作风。

　　“不好意思啊，我刚才不是故意的。”她借着翻找东西的遮挡空隙，小声说。
　　“……”
　　没人接话。
　　过了半晌，才听到回答。
　　夜风把声音吹过来，模糊且玩味。

　　“是吗。”李青山抱臂，懒洋洋站直了，似笑非笑，“我怎么觉得，你就是故意的。”

　　“......”一记绝杀，不留情面，直接把成年人的假面卸掉，让她无所遁形。

　　树梨心中五味杂陈，这人怎么不顺着台阶下呢，还把台阶给掀了。缓了缓才说：“不管是不是故意，都对你造成了困扰，很抱歉。”

　　“希望你不要生气，我也是被迫的，毕竟，你离我太近了。”语气还算真诚。但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谁叫你离我这么近。
　　“……”
　　颇有要反将对方一军的意思。

　　树梨很难做到心平气和与他说话。
　　像面对一个友好又热心的陌生人一般。

　　如果一个人抵触情绪太过强烈的话，有眼色的人都能看出来，并且远离。偏偏李青山屹然不动，就那么好整以暇地等着她，看她翻来翻去，直到她不明所以，对上他视线时，他才说：“不是中奖了吗，奖品忘拿了。”

　　树梨停止傻傻翻找的动作，有点被捉弄的无语，越过他往前，身影被灯光斜照，拉成长长一条，迅速擦肩而过时，影子刚好覆住她。

　　“等等。”一个带着Logo的包装袋从天而降，凭空落在眼前，绳子上方被男人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勾着，随意晃动。伴随着他抬起的脚步，声音从上至下传过来，先在头顶停留几秒，最后传至耳中。
　　似清酒，醇厚浓烈，稀释了她的想法。“你看上去，并不想回去拿。”

　　没错……树梨根本不打算原路返回，觉得麻烦。也没有想过，他会好心帮她拿出来。
　　他是猜的，还是认出她了？

　　树梨不多纠结，他们本就隔着一层不认识的身份，所以能和谐交谈。并且，这个陌生人看上去还挺善良。许多年过去，时间在他身上留下树梨不熟悉的痕迹。

　　树梨想清楚了，只是偶然相逢的关系，帮个忙而已，并不代表什么。她微微一笑，接过来，开口说话，并不看他，只学着他的方式，也以他的号码牌回应感谢，语气是陌生人的冷淡。

　　不想再有任何交集，包括语言上的，树梨拿上东西转头就走，将他抛在身后。
　　矮小的影子走出高大影子包裹的区域，一瞬间就分开。自始至终，从未回头。

　　临近夏夜的风吹过来，世界一片摇晃。

　　树晓雨终于回复了，树梨抱着礼品盒来到人行道的大树旁，车水马龙的夜景呼啸而过。

　　树晓雨穿着短裙正在等待，瞧见她，抢先问：“姐，给我打这么多电话干什么？”

　　“你不提前和我说一声就来这里。”树梨担心她又偷跑，到时候找不到人，真不知道怎么跟大家交代：“酒吧太乱，怕你被骗。”

　　“我没进去，就来见个人。”树晓雨接过礼品盒，好奇打开。是某个联名的大牌护肤品，水乳霜一套，据说对干皮和干敏皮有很好的效果，礼盒上线就卖爆，现在都得等预售。

　　“姐，谁送的？你在这还有认识的人？”
　　“抽奖中的。”
　　“那你运气好好，正好等会用，你来的急，没带护肤品，我们那边天气又干燥，回去也能用。”

　　树梨嗯了声，不作评价，倒是奇怪：“你怎么这么快就认出是我的？”她可戴着狐狸面具，基本是把上半张脸全部遮掉了。
　　树晓雨疑惑：“？”我是你亲妹。

　　“你戴什么了。”树晓雨纳闷，点开摄像头，毫无防备，树梨那张素面朝天的脸完整暴露在镜头里。
　　“......”
　　树梨这才想起，她觉得戴面具很不自在，出来以后就顺手取了。
　　也就是说，刚才和李青山的对话，是在她完全没有任何遮掩的情况下？

　　树梨感受到迟来的凌乱，她以为她一直戴着面具呢，所以才大言不惭、为所欲为的。
　　“……”

　　没关系没关系。
　　树梨闭眼，深呼吸，安慰自己。
　　李青山应该早就忘记她了。
　　戴不戴面具，不会有差别。

　　......

　　信息技术与计算机未来发展峰会于近日在南州举行，参加的都是行业里数一数二的大公司，风云人物聚集，会议时间持续很久。

　　人际上的往来必不可少，宴会厅觥筹交错，一群中年男人推杯换盏，交换名片，互相奉承。沈亦跟他们格格不入，听到有个后生恭维某老板有如天人之姿，老板头顶光秃，啤酒肚隆起，却一脸“你说得很对，是个人才”的得意之色。

　　“……”他待不下去了，拉着表面与人攀谈，实际上也没听的李青山换了个场子。

　　“怎么这么久？”二楼包厢，沈亦搂着美女分出眼神问刚进来的人。
　　李青山坐到一旁，门关上：“出去透了口气。”
　　“刚追着你出去那个，人家好像伤心了，”沈亦笑了笑，调笑道：“不去安慰安慰？”

　　“没兴趣。”李青山自不在意，回来时刚好碰到点烟的女人在跟另外的男生跳舞，因为口渴，点了喝的。侍应生挤不过来，被拦在半路，李青山拿过托盘上的酒，推过去，冷白手指半握住高酒杯，被暧昧的光线一照，手指又长又直，弯曲的骨节和青筋透出性感有力的味道。

　　没有打扰的意味，更像是顺手。
　　女人神情一亮，随后黯淡熄灭。

　　茶几上响起铃声，嗡嗡震动。沈亦温柔推开贴在身上的美女，边哄边接电话，过程中惊叹了下，最后说道：“那你先忙呗，不用管我们。”

　　挂断以后，沈亦琢磨着，这事儿说大也是挺大的，情不自禁感叹：“现在的小孩好猛。”
　　“不想听。”他刚看过来，准备说话，就被李青山直接堵了回去。
　　“……”
　　沈亦才不管，自顾自地说：“我开酒吧的这朋友不是有个弟弟么？”

　　“他才知道他弟喜欢上了个外地女孩，让小姑娘从那边过来，跟他见面，衣食住行都包了，什么都不用做，就来玩。也不用担心，他愿意出钱，结果呢，那女孩还真的跑出来了，被家里人发现，就直接报警了。”
　　“他正忙着处理，就先不过来了。”

　　沈亦遗憾叹息：“本来想介绍你们认识的，你俩都是计算机系的大神，肯定能聊到一块儿，以后说不定还能合作。”

　　沈亦还在叽叽喳喳地说话，李青山的思绪却飘远了，画面浮现，他问：“外地哪儿的？”
　　沈亦随口说：“不清楚，好像挺远的吧。”

　　“听说是贵州？反正她姐来接她了。”

　　李青山罕见地停了下，沈亦没注意这细节，反倒颇具赞赏：“是她姐亲自报的警，那架势，感觉有点不好惹。”

　　沈亦啧了一声，弯腰继续倒酒，突然瞥见什么新奇的事物，李青山的花花瓣都没了，只剩一圈枝干轮廓，缠绕在骨骼分明的手上，一串数字若影若现。他恍然大悟：“我说怎么去这么久，原来和人交换联系方式去了。”

　　李青山看他一眼，沈亦从旁凑过来，挑眉，执着地问：“谁给的？”
　　见他不回答，沈亦拿过那张纸条，作势威胁：“不说，我可打过去了。”
　　“行。”李青山神色自若，料定他做不到似的。

　　沈亦被刺激得来劲了，把纸条兴致勃勃摊开，一个数一个数输入，比敲代码还认真，然后发现根本打不过去，“怎么回事？我新买的手机出问题了？不对……这号码少了一个数！”
　　李青山耸肩，不置可否，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你早就知道，还让我打。”沈亦控诉，急切询问到底是谁。

　　酒杯里的冰块融化，洇出痕迹，李青山抹去滑落的水珠，在沈亦逐渐暴躁的状态中慢声说：“不清楚，戴着面具。”
　　“该不会是狐狸吧？所以你被骗了。”
　　“算是。”他看向别处，淡淡补充，“一只不好惹的狐狸。”
　　……

　　酒店房间，树晓雨在洗手间卸妆，树梨在回来的路上买了肠粉和烧烤。完事后，树晓雨拆开放在电视柜下的护肤品盒子，闭眼涂抹拍打。树梨猛地瞧见压在盒子下面的小纸条，刚刚忘记扔了，拿起来一看。
　　纸条上一开始的联系方式被人为删改过，划了几条黑色横线，换成新的，格外突兀。

　　那种混乱场合，没多少人愿意真填自己的联系方式，只是走个流程罢了。其实，李青山不用这么刻意修改，就算他真留了，她也不会打扰他。
　　趁树晓雨没看到，树梨把纸条揉成一团，握在掌心。

　　“姐，你怎么不吃呀？”俩人坐在桌子旁，塑料盒里是热乎的烧烤。
　　香味浓郁，撒了孜然，辣椒粉，葱花，看着就令人食欲大开。

　　烧烤、自助火锅、炸鸡这类食品是树梨的最爱。火车上卖的盒饭又贵又冷，鸡腿和豆腐干倒是不错，但她已经买了一桶泡面，并不愿意多花钱。现在肚子不断发出咕噜声抗议，树梨忽略掉，说没胃口。
　　本意只是陈述事实，树晓雨却想多了。

　　“我错了。”树晓雨唯唯诺诺地，很快又昂起胸脯：“但你放心，我又不是傻子，什么能做，什么不能，我还是明白的。”
　　“那是不是还得夸奖你有勇有谋？”
　　树晓雨偷偷瞄她，小声说：“你愿意的话，也行。”
　　“......”

　　“你手上是什么？”树晓雨好奇。纸张被揉皱，纹理乱七八糟。
　　“一个陌生人的联系方式。”

　　“酒吧举办的活动对不对，中奖的人要交换彼此的联系方式。”

　　树梨点头，不可避免地想起李青山，过往的画面如水纷至沓来。但很快，她就重新恢复理智，不想跟再不会有交集的人有任何相干。
　　就算单方面的去回忆从前，也不行，树梨不允许。

　　树晓雨吃了口五花肉，问：“那你也留了？会不会有人加你啊。”
　　“不会。”树梨信誓旦旦。

　　话音刚落，放在桌边的手机就亮起来。
　　在这安静的深夜，像是某种故意为之的信号。

　　树梨还愣着呢，树晓雨动作极快，手臂一伸，拿起手机扔到她怀里。
　　“有人找你，该不会是和你交换联系方式的人吧？”

　　树梨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感觉怀里的手机变成了定时炸弹。
　　不应该啊，难道，她填的是真实的号码？
　　树梨莫名不敢看了，树晓雨在旁催促，实在忍不住，低头去瞅，然后，她的脸一下白了。
　　“……”

　　看到信息上的自我介绍时，树梨把树晓雨的脑袋推开，心中松了一口气。
　　幸好，不是她想象中的那个人。
　　同时，也为自己下意识的自作多情而感到难堪。

　　树晓雨猛吃烧烤试图转移注意力，树梨看了眼梁征他哥梁启元发来的内容，很快便明白他的来意。对方言辞有度，礼貌温和，没有把过错全推卸给树晓雨，反说主要责任在他弟，还列举了一些他弟所谓的缺点，都是点到为止的客套话。

　　“别吃了，不是来骂你的。”树梨说。
　　树晓雨硬气：“那就好，本来我也没跟梁征做什么出格的事。”
　　“只是朋友而已，我们这个年纪交异性朋友不是很正常吗？”

　　初中正值青春期，男女第二性征明显分化，大部分留守儿童无家长管教，村子里大人更是避如蛇蝎，从不开诚布公地谈论，只想压制和八卦。树梨很早就和树晓雨适当聊过，她耳濡目染下也知道最基本的界限和相处分寸。

　　她是喜欢玩，但也不是会被坑骗的傻子。

　　树晓雨和梁征的相处很简短，只有寥寥几次。通过网上聊天激起了双方的某些内心共鸣，见面后，梁征带她出去玩，还给她买礼物。
　　树晓雨就是在取快递的时候碰见了警察。

　　2017年，快手短视频兴起，树晓雨办不到电话卡，用了姐姐的号码注册。彼时，树梨大学毕业不久，忙于工作。偷跑之事发生在半年后，树梨三月份回到老家，在附近的县城里找寻无果，想着碰碰运气，下载了快手，用手机号收验证码登录。

　　各类消息涌入，树梨眼花缭乱，一个个点进聊天界面，终于成功找到树晓雨给同学分享的地址，发现是在外地后，迅速以失踪人口案报了警。

　　树晓雨出警局后首先想去找梁征，梁征显然没料到事情会闹这么大，他差点也以拐卖未成年被抓进去，况且树晓雨家长都来了，梁征害怕，不敢面对，两人在酒吧门口不欢而散。

　　树梨婉拒梁启元提出的吃饭请求，认为短信沟通最合适，梁启元则坚持要见个面。她询问树晓雨的意见，树晓雨想了想：“行啊，就当朋友间的最后一面。”

　　他们都明白，回去以后就很难再见。
　　隔着几千公里，任何感情都是脆弱的。
　　对树梨来说，李青山也是。
　　明天回去，和他应该也不会再见到了。
　　挺好的，本来也没有见面的必要。
　　这么想着，树梨把有关于他的一切抛之脑后，别让心情受到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