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宕机请稍候》九眠鱼

4、第 4 章

　　灯光再次亮起，伴随着柔和的音乐，广播里传来熟悉的女声：“早安，贵宾。请前往诊室进行体征检测。”
　　沈彻缓缓睁眼，看似阳光的照明光柔和地洒在床单上。
　　他撇过脑袋，看到身侧穿着纯白分体式的棉质套装的高挑人影，和手术床上那几具身份未知的躯体一模一样。

　　沈彻一下子坐起身。
　　“你醒了。”耳畔传来平和的声音，“正好我在考虑要不要叫醒你。”
　　醒了？他怎么可能在这种状况下顺利睡着？
　　他甚至根本没有昨晚入睡的记忆。

　　床单平整，空气中弥漫着洁净的味道，墙上的心率曲线依旧均匀跳动。
　　沈彻的视线带着毫不掩饰的锋芒落下来——克洛斯毫不怀疑，如果对方能摸到什么趁手的东西，那么副本作为诊所说不定真能发挥一下作用。
　　他轻轻摊开双手，亮出空无一物的掌心：“怎么？因为看到了复制躯体，现在需要我证明我是我自己吗？”

　　这句话像一颗石子，落进沈彻的大脑深处——昨晚的景象，并不是他自己的幻觉。
　　理智逐渐回笼，沈彻甩甩脑袋，黝黑的眼神透过略显凌乱的刘海看一旁——自己身上居然也穿着同样的白色套装。
　　他拉了拉领口，布料带着一点冷气，干净却陌生。
　　那种感觉像新衣服里，他每次必须剪掉的标签，细微、持续，令人在意，但房间里整洁过头，他看不见原先的衣服。

　　“……抱歉，”指尖依旧紧捏在布料上，沈彻的语气中却并未透露出丝毫不适，“如果是那个状态，你应该会流过来，而不是站在我面前。”
　　克洛斯笑了下：“那还真是幸运，我更喜欢保持固态。”

　　清脆的鞋跟声在门外停下，一长两短的敲门声后，门被轻轻推开。
　　那位昨夜被他们亲眼看到解体的护士走了进来：“早安，两位。请不要迟到哦。”
　　她的动作自然得无懈可击，白帽、发髻、唇色，一切都与昨天大厅里的形象别无二致。

　　门关上后，沈彻第一时间调出系统界面。
　　半透明的界面浮现在空中，参数稳定地闪动着。
　　最醒目的那一栏——节点稳定率：55.3%。
　　“节点稳定率昨晚开始就一直在慢慢上涨，虽然不清楚原因，但至少可以排除玩家退场的情形。”
　　想到这里，沈彻几乎是松了口气，为了通关而去伤害无辜人士从来不是他的作风。

　　右下角的系统稳定率：56.8%。
　　他微微皱眉：“比昨晚低了。”
　　“我醒来时是56.7%。”克洛斯道，“看来在自然下降的同时，也有别人在推进。”

　　几乎看不出的迟疑后，沈彻快速转移至另一个话题：“你也没有昨晚从那之后的记忆？”
　　“嗯，需要了解其它人的情况之后才能判断。”克洛斯补充道，“不过，我们的状态没出问题，说明探索方向暂时正确。”

　　两人对视几秒，几乎同时起身，一前一后出了房间。
　　门外的走廊已经恢复成白昼的明亮，墙壁泛着浅光，地面干净得反光，走廊尽头的房间大门紧闭，仿佛昨晚的景象并没有发生过。
　　广播女声再次响起，像是温柔地催促：“贵宾，您的体征检测即将开始。”

　　他们顺着提示，朝诊室方向走去。
　　门口的铭牌上标注着“医疗管理总监：庄义森”，旁边附有他的肖像照：圆脸圆眼，配着一副细边金属框眼镜，头发梳得整齐。这是一张很适合出现在公益广告上的脸庞，但相片里的他却显得不苟言笑。

　　推开门，诊室比他们想象的大得多。
　　天花板高耸，像某种礼堂式的空间。地面是光滑的银灰材质，反射着无菌光带的冷白。数张手术床分列两侧，中间是一片可容纳十余人的空地——为了放置手术床、器械臂、还有医生本人。

　　沈彻在进门的瞬间明白过来：
　　这里的“医生”，已经不完全属于人类尺寸了。
　　他的身形高大到几乎与天花板持平——或者说，是义体部分撑起了这个高度。

　　他身上覆盖的白大褂只是象征性的布料，像一层柔软的涂层遮盖在金属外壳上。
　　义体的轮廓沿着胸腔、手臂、颈项延展，透明的管线在体内流动，像血管，又像发光的神经。为了配合大型手术，他的身体两侧装有可伸展的机械臂，每条义肢都极为纤细，末端是不同用途的医疗工具。在静止时，它们像垂落的佛衣；展开时，则如千手观音。

　　“我去，这地方怎么这么大——”方有为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啊，沈彻，你们已经到了呀。”
　　医生闻言转过身来，那是一张被淡金色合金覆盖的面庞，线条平滑，几乎看不出人类皮肤的质地，却被精确雕刻出五官——眉弧微弯，唇线柔缓，如果不是那双眼睛在微光中缓慢转动，人们几乎会误以为那是一尊被安放在祈祷堂里的佛像。
　　视线向下，一块银白的铭牌嵌在白色的衣料上，写着：“庄义森/医疗管理总监”。

　　这一刻，所有人都反应过来，门口那张旧照上不拘言笑的医生，正是眼前这具庞大的义体——苦无诊所的“庄义森”。
　　庄义森微笑着回应方有为，声音带着一点电流共振的尾音：“诊室的空间稍微大一些，是因为有些手术需要把人体展开——肠道、毛细血管、神经网络，这些结构都很占地方。”
　　他的语气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而那些被展开的人体，仿佛正悬浮在空气中，被无形的光线剖解、重构。

　　沈彻上前一步，轻声道：“早上好，庄医生。我们应该是来做体征检测的。”
　　“当然，”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目前只是例行检查，不涉及改造吧？”
　　“您误会了。”义眼凸出面部，旋转着锁定至沈彻身上，“我们从不强制任何人，只会为每一位到来的贵宾提供合适的方案。”

　　庄义森抬起手，指向检测仪台：“您愿意的话，躺上去就可以开始检测。”
　　方有为凑到检测台前，歪着头打量那些冷光闪烁的仪器。
　　“所以……检测是怎么个检测法？抽血？CT？还是你们要拆开脑壳？”

　　庄义森微微偏头，温和地笑了一下：“比那要精确一些，但并不复杂。”
　　他伸出一只义体手臂，指尖在空气中一划，检测仪表随即启动，表面浮现出柔白的光线。
　　“我们不会粗暴地测量或拆解任何东西，”他的语调带着劝导似的安抚，“检测的原理是——复现您的症结。我们会在神经层面重现身体与意识的旧创，再通过模拟改造后的人格与体感，让您体验一种更自洽、更高效的自我。”

　　“体验改造之后的自己？”方有为皱眉，“这听着可都不像‘检测’。”
　　“复现症结？那不会难受吗？”赵暖小声问。

　　庄义森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难受？不。”
　　“那不过是旧神经在与新回路争夺存在权，相比你们日常感知到的、被刻意埋藏的苦楚，这种过渡的痛觉，几乎算不上什么。”
　　他顿了顿，琥珀色义眼里的光圈轻轻一缩：“但它非常真实——请允许我，带你们无害地稍稍回顾。”

　　话音落下的同时，沈彻忽然感到胸口一紧，像是有什么东西正缓慢浮现。
　　但那不是痛，至少不是他所理解的那种，更像是一种纯粹的“异质感”——仿佛有人把他的意识从身体里轻轻提起，往旁边挪了半寸，呼吸、心跳、肌肉的重量都没变，只是他成了旁观者，感受着一种不该感受到的感受。

　　某个光斑似乎在脑海中缓缓扩散。
　　低沉的机械嗡鸣、图书馆的长廊、同学压低声音的笑声与诧异的眼神……一切都模糊又熟悉。他记得那些人好像说过什么，他能明白每个字眼的意思，却又像根本没听懂。
　　现在的他清楚，那时的自己本该感到悲伤，或羞愧。可那份情绪并没有出现——当时的他只是静静地站着，心里空白一片。
　　仿佛那一切都与他无关。

　　“——徐心心！”
　　方有为的惊呼把他从记忆的漩涡里拉了回来。

　　徐心心蜷缩在地上，肩膀剧烈起伏，嘴角沾着自己的呕吐物。
　　方有为面色苍白地扑过去，手忙脚乱地喊：“她在抽搐！有人来帮帮忙啊——”

　　下一秒，所有人的眼前同时闪现出系统提示：
　　【检测到不规则信号波动】
　　【系统内部参数偏离阈值】
　　【正在重新校准】
　　红色字样一闪一灭，嵌在每个人的视觉界面。

　　诊所的正常功能依旧在运转，一个执行检测程序的机械体立刻滑到徐心心身旁，探针在她颈侧短暂停留。
　　显示出生命体征稳定后，白帽护士俯下身，以熟练的动作确认她的意识情况，随后，她示意机械协助，将徐心心搀扶起，沿原路送回休息室。
　　方有为迟疑了两秒，还是跟了上去。

　　场内重新归于寂静，庄义森依旧站在原处。
　　他的胸腔内有光在律动，金属与合金之间的缝隙中闪烁着微弱的蓝白脉冲。
　　体表体内的部件、身后延伸的机械臂也在极轻地调整姿态，发出类似生物呼吸的细微声响。

　　庄义森对于自身的改造早已复杂到超出常规认知，没有人知道他刚才究竟做了什么，但某个肉眼不可见的过程确实在庞复的结构下暗暗发生了。
　　沈彻的思维几乎是本能的：他可能就是异常共鸣体，或着至少携带着它。

　　这时，如同在回应沈彻的怀疑，系统提示姗姗来迟——
　　【标记：异常共鸣体——确认中】
　　【确认中】
　　【确认中】

　　沈彻一愣。系统不是实时的吗？那几秒的延迟仿佛在思考——像是它花了时间，去分析自己应当确认的目标。
　　此时，庄义森的目光也停在半空，正对着那行闪烁的提示。
　　沈彻忽然意识到——他也能看见。

　　淡金色的金属唇线轻轻抿起，庄义森脸上的苦恼非常生动，但金属与皮肤连接处的延迟让他的表情错了一帧。
　　“异常？”他喃喃重复了一遍，像在复述某个无关紧要的诊断结果，“嗯……它对痛觉信号发出了预警。”

　　他抬手抚过自己胸口那块铭牌，低头看向众人，琥珀色义眼中流动着缓慢的光。
　　“别担心。我依然是医生，只是比你们更早经历了解剖的那一面。”
　　“重现了真实的苦痛，想必各位也都有所考量和取舍。正好，接下来的时间我还有别的贵宾。今天就先请各位好好休息与考虑，我们明天再来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