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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最后的祷告 ...

  •   在乌斯拉特,声音总是被沉重的空气吸饱了,变得像浸水的亚麻布一样闷响。阿蒙正弓着背,在盐矿坑深处挥动着铁镐。这里的蓝调比村子里更浓,像是有毒的靛青色雾气,粘在他的睫毛和布满白斑的皮肤上。
      “听说了吗?莫萨带着人去找教士了。”
      村民们议论着内布拉教士那只睁开的独眼,议论着发生位移的沙粒。他们说,那异邦人纽奥塔正在用名为“熵”的毒药,腐蚀乌斯拉特的根基。
      阿蒙抛下了那柄与他血脉相连的铁镐。那一刻,这位连名字都不会写的矿工,第一次感受到了比盐矿更沉重的重压——那是来自整个族群的审判。他是个文盲,不懂什么“熵”或者“维度”,他只知道莫萨是个固执的守旧者,而他的儿子伊洛拉,那个眼里藏着万千星海的孩子,一直是他试图用厚重的盐碱和沉闷的劳作去掩埋的秘密。
      “他们去骸骨沟了,”先前的声音带着一种幸灾乐祸的颤栗,“莫萨说,如果教士不出手,他就用铁镐亲自清理掉那些扰乱秩序的‘杂质’。神罚不能降临到全村人头上,那是伊洛拉一个人的罪。”
      “杂质”——这个词对于在矿坑里淘了一辈子纯净盐核的阿蒙来说,意味着必须被铁镐粉碎、从洁白晶体中剔除的污秽废石。此刻,它如同这一辈子挖掘出的最锋利且生锈的钢针,猝不及防地扎进了他那颗早已被重体力活磨出厚重老茧的心。
      他跌跌撞撞地爬出矿坑。他的肺部□□涩的盐味空气充斥着,像一只在暴雨前夕惊惶穿梭的沙蟹,跌跌撞撞地冲回那座被蓝调光芒涂抹得如祭坛般的土屋。
      “玛丽!玛丽!”
      阿蒙撞开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时,玛丽正僵坐在草席上,手里紧紧攥着那个盛水用的瓦罐。瓦罐上已经裂开了一道细缝,由于她的过度用力,指甲缝里渗出了血迹,混入了他刚刚揉好的面团里。
      “伊洛拉呢?”阿蒙喘着粗气,汗水冲刷着脸上的盐粉。
      玛丽猛地抬起头,那双习惯了分辨靛青色阴影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如同死灰般的绝望。“他出去了……跟着那个女孩。阿蒙,萨拉刚才一直在刨地,它在流泪。我感觉到了,这片地在动。”
      “莫萨带着人去骸骨沟了,他们说要去‘清理’伊洛拉。”阿蒙的一句话,让玛丽手中的瓦罐彻底碎裂在地上。
      “他只是个孩子……”玛丽呻吟着站起来,身体因为惊恐而剧烈地战栗,“他只是眼睛比别人尖一点,他没害过任何人。为什么?为什么神灵不放过他,邻居也不放过他?”
      “别说了,快走!”
      阿蒙拉起玛丽的手,冲出了土屋。街道上空无一人,但每扇紧闭的窗户后面,仿佛都有一双冷漠且排斥的眼睛在注视着他们。阿蒙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他在这个村子挖了一辈子的盐,他自认是个得体的、卑微的顺民,可现在,他的儿子却成了“杂质”。
      在奔向骸骨沟的路上,阿蒙的脑子里乱成了一团乱麻。
      如果伊洛拉真的出了事怎么办?如果莫萨真的下了死手,我要怎么做?我要杀了莫萨吗?可是,如果伊洛拉活下来了,我又要怎么向村民交代?
      “我们要去认错,阿蒙。”玛丽一边跑一边语无伦次地哭喊,“我们去求教士,我们去求教士洗掉伊洛拉眼里的毒。我们把那个女孩赶走,赶到连风都吹不到的荒原里去。我们把伊洛拉关进地窖里,关进最深、最厚的泥土缝里,让那些会跳动的邪灵再也找不到他……只要他活着,只要他能变回那个‘平凡’的孩子。”
      阿蒙听着妻子语无伦次的哀求,在那急促而破碎的喘息声中,他没有回应,只有胸腔里那颗被盐碱浸透的心脏在疯狂地撞击。
      那一刻,他的思绪像是被风沙卷回了九年前伊洛拉降生的那个瞬息。他想起了骆驼萨拉眼中倒映出的天空褶皱;他想起了这九年来,自己无数次伸出那只布满厚茧、被卤水腌渍得粗糙如岩石的大手,死死地遮住儿子的眼睛,试图将那些在伊洛拉瞳孔里跳动的、不属于乌斯拉特的万千“星火”,生生地按回地底最深沉的黑暗里。
      他曾执拗地认为,这种“遮蔽”是身为父亲唯一的慈悲,是能让孩子躲过足以将灵魂烧成灰烬的“重”的唯一避难所。可现在,当他看着骸骨缝隙里溢出的那股足以点燃灵魂的灿烂频率时,他才惊觉自己这九年的努力是多么荒唐且卑微。
      他只是个大字不识的苦力,一辈子的知识都缩减在铁镐的律动和盐块的咸淡里。他不明白什么是“维度”,也不懂得如何用华丽的辞藻去反驳妻子的恐惧,他甚至在潜意识里疯狂地认同着玛丽——如果能在神罚真正降临之前,把伊洛拉重新缝进那层代表“安宁”的静默里,哪怕让他永远成为一个活着的瞎子,也好过在这场星辰的洪流中被绞杀成虚无的尘埃。
      当他们气喘吁吁地爬上那道通往骸骨沟的银色沙脊时,风突然变得锐利起来。那不再是乌斯拉特温柔的微风。
      “伊洛拉!”玛丽凄厉地呼喊着,声音却瞬间被风吞噬。
      阿蒙站在沙脊顶端,视线下滑。他看见了那场令他肝胆俱裂的对峙。在那具巨大的、如象牙般洁白的巨鲸肋骨下,莫萨正挥动着那把沉重的铁镐。那是阿蒙最熟悉的工具,在这一刻却变成了最狰狞的凶器。几十个村民围成了一道灰色的墙,他们的面孔在蓝调光线下显得那样陌生、那样狰狞,像是一群守着墓穴的恶鬼,他们正带着近乎荒蛮的狂热,试图用最原始的暴力,去扑灭最后那一丝活火。
      “别碰我的孩子!”阿蒙狂吼着,不顾一切地顺着陡峭的沙脊向下滑去。
      但他停住了。
      因为他看见了那个叫纽奥塔的女孩,正拨动手背上闪烁的东西,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把莫萨狼狈地倒飞出去。阿蒙惊恐地看着,这种超越了他理解极限的力量,让他感到自己像是一只站在洪水面前的蚂蚁。
      “阿蒙,看伊洛拉……”玛丽拉住他的胳膊,手指甲深深地嵌入进他的皮肤里。
      阿蒙看过去。他的儿子,那个总是低着头、小心翼翼躲避阴影的少年,此刻正挺直了脊背挡在那个女孩面前。他的手里紧紧攥着一个东西,阿蒙知道那是那块黑色的石头。
      “教士也来了……”玛丽呢喃着。
      他们看见教士内布拉在那片死寂中走出阴影。阿蒙本想冲下去,求教士宽恕伊洛拉,求教士让一切恢复原状。但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他看见教士接过了伊洛拉胸前的石头,看见两人的身影在靛青色的光晕中显得那样神圣且遥远。
      那一刻,阿蒙产生了一种错觉:他不再是伊洛拉的父亲。他只是一个卑微的旁观者。
      内布拉教士的声音像陈年的古钟一样在沙谷间回荡。阿蒙听不懂那些关于“风语者”和“赫卡特之环”的词汇,但他能感觉到那种震慑灵魂的重力。
      “他在做什么?”玛丽瘫坐在沙地上,眼神发直,“阿蒙,那是什么?”
      阿蒙看见那块黑色的石头在暗金色的底座中扣合。
      “叮——!”
      那一声脆响,并不响亮,却让阿蒙感到自己的灵魂深处有什么东西被强行拨正了。
      在那一瞬间,周围那些原本死寂的沙粒开始泛起涟漪。阿蒙下意识地抓起一把脚下的沙子,他震惊地发现,这些原本沉重、干涩的粉末,在这一刻竟然变得晶莹剔透。透过儿子手中的那个圆环,整片荒原的蓝调似乎被一层层剥离开来。
      他看见了。
      在那一粒粒沙子背后,竟然真的藏着金色的光海,藏着跳动。那些曾被他视作“眼疾”或“诅咒”的幻象,此刻真实得几乎要灼伤他的视网膜。
      作为乌斯拉特的一员,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伊洛拉再也不会回到那个咸涩的、温暖的土屋里去了。
      阿蒙和玛丽躲在沙脊的阴影里,看着伊洛拉对着教士深深地注视。
      那一刻,阿蒙很想大声喊出儿子的名字。他想冲过去拉住他,可当他看到伊洛拉转过身,面向那道带着金属锐利感的星风时,阿蒙看到了儿子脸上的表情。那是他在盐矿里劳作了一辈子,在沉重的静默中祈祷了一辈子,都从未拥有过的表情。那是绝对的自由。
      玛丽瘫坐在阿蒙身侧,泪水冲刷着她那张因常年担忧而布满褶皱的脸。她曾在无数个缝补旧毯子的午后,卑微地祈求神灵让伊洛拉学会当一个“瞎子”,因为在乌斯拉特的古老智慧里,看不见那些“重”的异象才是神给凡人最体面的避难所。
      “阿蒙……我们把他抢回来,好不好?”玛丽的声音破碎得像是落在流沙上的残叶。
      阿蒙听着妻子的哀求,心中的撕裂感几乎要将他的脊梁压断。作为一个父亲,他比谁都渴望伊洛拉能拥有那份“平凡”的安宁——平淡地呼吸,平淡地挖掘,最后平淡地埋入这片靛青色的沙海。这种“平凡”曾是他能给予儿子唯一的、带有土腥味的保护。
      然而,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伊洛拉虽然还站在骸骨沟的化石旁,但他的灵魂早已透过了这些晶莹剔透的沙粒。
      他们是乌斯拉特的子民,骨子里刻着对“变数”的恐惧;但他们更是伊洛拉的父母,在那份沉重里,终于生出了一种近乎毁灭的成全。
      “去吧,孩子。”阿蒙低声呢喃,这句话并没有随风传到伊洛拉耳边,却在阿蒙自己的胸腔里引起了轰鸣。
      在这片凝固的时空里,只剩下盐的咸味和驼铃的沉闷。
      “别回头。”纽奥塔低沉地说道。
      一阵星风掠过伊洛拉的金色的头发,那风里不仅有来自宇宙的寒意,还夹杂着玛丽和阿蒙身上特有的、粗砺而温暖的盐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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