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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


  •   “清淤,不算动工。”王莞将炭笔插回袖中,语气笃定地回他,“《工律》附例有载,乡民于农隙时疏浚本乡旧渠,深不过三尺,宽不过五尺者,所司勿问。我们不清新的,只清旧的;不深过三尺,不宽过五尺。合乎律法。”

      李季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

      他哪懂什么工律附例,只觉眼前这女官平静得有些吓人。昨儿她才从县衙出来,今儿就能条分缕析地搬出律法,还要带着人动土。

      “可……可要是有人来问……”

      “那就请他们来看律法。”王莞顿了顿,补了一句,“或者,来看地里的苗。再等下去,今年就真的只能吃土了。”

      她说完,转身便朝田垄另一头走去。晨雾将她的背影遮得有些模糊,却抹不掉那股子笔直的劲儿。

      李季站在原地,看着她走远,又回头望望村里那些沉默的屋舍,半晌,重重叹了口气,嘟囔道:

      “这哪是个姑娘家,这分明是块硌脚的石头。”

      京城的午后,却另是一番光景。

      通政司后衙的抄报房里,几个小吏正埋头誊写文书,笔尖的沙沙声未停过。

      祝韫之坐在靠窗的檀木大案后,手里拿着一份刚送来的邸报抄本,目光落在其中一行不起眼的简报上:

      「承和十八年三月初七,京县报:兹有秘书省校书郎王莞呈‘京郊水利失修陈情图’并状,已转工部核议。」

      字是刻板的馆阁体,事是千百件公文里寻常的一件。他却看了很久,久到窗外一枝海棠的影子,悄悄从案角爬到了他的手边。

      侍从轻手轻脚地进来,换了盏新茶。

      “大人,工部邓员外郎递了话过来,问那京郊水利图该如何议处?”

      祝韫之放下邸报,端起了手边茶盏,却没喝,而是看着那氤氲的热气。“按章程,该谁核议?”

      “照例,该由都水清吏司先看,再报郎中、侍郎。只是……”侍从顿了顿,“邓员外郎说,那图上指出的旧渠谬误,涉及先帝晚年的一批工项,当年主持的几位大人,如今还在任上。都水司的人有些为难。”

      “为难。”祝韫之轻轻重复这两个字,嘴角似乎弯了弯,如水波一晃就没了。“那就让他们更为难一点。”

      侍从抬眼,看着眼前这位心思莫测的大人。

      “去找李侍郎。”祝韫之又放下了那盏茶,温和说道,“就说我听闻京郊春旱严重,陛下日前垂问过农事。工部若有疑难,不妨将图纸与旧档一并提送内阁,请诸位阁老一并参详。”
      “毕竟先帝时的工项,亦是国事。对错与否,总该有个明白。”

      侍从心中一凛。提送内阁?那便是将一件可压可抹的“旧案”,直接摊到了所有中枢重臣面前。图纸若对,便是打脸当年一批人;图纸若错,递图之人便难逃“妄议先政、诋毁工程”的罪名。

      这已不是核议,而是架在火上烤了。

      “大人,这是否……”侍从看着祝韫之那张玉面,硬生生把“太急了”三字给咽了回去。

      祝韫之终于抬眼看他,那眼神平静如常,却让侍从立刻低下头去。

      “她很急。地里的庄稼等不了,等她救济的人等不了。既然她选了这条最难走的路,那就让她看看,这条路往前走,究竟是怎样的风景。”

      “还有,”他像是忽然想起,“京县那边,是不是卡了几个村子的春耕账目?”

      “是,似乎是以核查为名……”

      “给户部递个条子,不用提具体事由,就说春耕在即,各地账目核查当以速办、不误农时为要。让他们发个普通的文书下去即可。”他吩咐得轻描淡写,如同随口一提。

      侍从立刻会意。一个从通政司经由户部发下去的、看似例行公事的“催促”,到了县衙那帮人精眼里,便是风向变了。

      他们或许看不懂更大的局,却最为懂得嗅察上意。如此一来,卡脖子的手,自然会悄悄松开几分。

      “是,属下明白。”

      侍从退下后,抄报房里又只剩下沙沙细响。祝韫之重新拿起那份邸报,目光再次掠过那个名字。

      王莞。

      莞草柔韧,可编席以安人;其心澄澈,能映世而不曲。

      他想起那日在官道旁,她蹲在干裂田边喂水的模样。那道清丽的背影,姿态虽放得低,背却挺得笔直。

      那时他便觉得,这女子像一株生在石缝里的韧草,看着柔弱,根却拼命向下扎得紧实,非要挣出一片绿意来。

      或许,他该给那株菀草添上一抔土,再降下一场雨。

      他端起已有些凉了的茶,缓缓饮尽。窗外,海棠花的影子又挪动了一寸。

      黄昏时分,王莞回到居住的小院,发现门口放着个半旧的竹篮。篮子里是十几个还温热的鸡蛋,底下垫着干净的稻草,上面用一块粗蓝布整整齐齐地盖着。布角掖着一小把新鲜的荠菜,根上的泥都已经仔细抖净了。

      纸上没有署名,不知何人递来的。

      她提起篮子,看见底下压着一小卷纸,展开竟是孩童稚嫩的笔迹,上边歪歪扭扭地写着:

      [ 谢谢姐姐的水。]

      她站在暮色里,拿着那张纸看了许久,会意一笑。

      风此时穿过巷子,带来远处人家炊烟的气息,隐约传来农人修补农具的叮当声。

      她将鸡蛋和荠菜拿进屋里,那张纸小心抚平后,夹在了即将绘制完成的水利图稿之中。

      又过了两日,渠底的湿泥范围扩大了一圈,虽然依旧没有明水,但挖出来的土已经能团成不易散的黑球。这微弱的希望,如几颗粗盐撒在干涸的期盼里,竟也激出些滋味来。

      待李季再出现时,他脸上原有的笑换成了另一种复杂的神情,难以置信中又带有几分服气,最后混杂成一种小心翼翼的恭敬。

      “王大人,”李季这回没搓手,而是从怀里摸出一份盖着红戳的公文抄件,双手递过来,“刚到的,驿递来的。”

      王菀正在渠边洗着裙摆上的泥,闻言擦了擦手接过,目光自上而下扫过。上边内容很短,却让她脸色微变:

      「敕:秘书省校书郎王莞,勤于民事,通晓利弊。即日起,擢入中书省,授从八品起居舍人,随驾记注。望克勤厥职,毋负朕意。承和十八年三月十二日。」

      下面盖着中书省吏房鲜红的印章。

      风从田垄上刮过,卷起她手中纸页的边角,发出哗啦轻响。

      渠边还在干活的农人渐渐停了动作,都好奇地望过来。他们不懂什么公文,却看得懂李季那副样子,也看得懂王莞脸上骤然沉静下来的神色。

      “王校书这是…高升了?”有个胆大的年轻农户试探着问。

      王莞将公文慢慢折好,收入袖中。李季这时才看到她衣袖上还沾着大大小小的泥点。

      “清淤的活儿,还得接着干。”她抬起头,脸上没什么喜色,声音也平静,“我不在时,周伯知道接下来该怎么挖。跌水的尺寸,我画在那边石头上了。”

      说完,她弯下腰,继续洗着裙角那几处污渍,和往日每一个收工的黄昏并无不同。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该道喜,还是该挽留。

      不等其他人反应,王菀已转身朝村里走去,快要看不见渠边的人影时,她才停下脚步,从袖中再次抽出那份公文。

      纸上的朱印在暮色里红得刺眼。

      从八品。起居舍人。中书省。随驾记注。

      纸上的每一个词,都在将她从这片干裂的土地上拔起,抛向一个完全陌生的漩涡中心。那里金石为阶、玉音缭绕。

      王菀心里明白这封调令,并非只因她呈上了那卷水利图。更因为在构陷与卡压之下,她真的带人回到了渠边,一尺一寸地,从旱地里挖出了湿泥与希望。

      她又想起了父亲那泛黄的《河防通议》,想起他未疏通的河道,想起她承诺的那句“总要有人去碰一碰”。现在,那只碰了田埂的手,要去碰御案了。

      她重新将公文叠好收回袖中,抬头发现已是暮色四合,远处京城的方向灯火次第亮起,连成一片朦胧的光海,寂静而疏离。

      同一时刻,祝韫之刚批完最后一本文书,侍从悄声入内,低声禀报:

      “大人,京县那边传回消息,王校书接了调令,并无异状。”

      他笔尖未停,只问:“渠边清淤的事,她做成了几分?”

      “据报,已按《工律》附例疏通了旧渠一段,虽未出水,但勘定的走向无误,民夫信服。”侍从答得谨慎,“只是,此举毕竟未得工部明文……”

      “她要的,从来就不是一纸批文。”祝韫之搁下笔,目光落向窗外漆黑的夜空,仿佛能看见京郊田垄上那个执拗的身影,“她要的,是事情本身被做成。如今她证明了此事可做,也证明了——”

      他话一顿,再开口时,惯常温和的语调里含了难得的赞许。

      “她本人可用。”

      进中书省的头一日,王莞在皇城东南角的侧门外,足足被拦了三回。

      第一次是因为时辰。

      卯初一刻,启明星还钉在天边,王菀便出现了。

      守门的羽林卫将她的告身文书翻来覆去验了三四遍,眼神在她干净的官袍和沾着泥点的靴面上来回扫,仿佛在确认这两样东西是否属于同一个人。

      “新任的起居舍人?”那年轻卫兵终于开口,声音里满是不敢置信。

      王莞点点头,没多话。

      卫兵将文书还她,侧身让开时,极快地咕哝了一句:“……没见过这么早来点卯的舍人。”

      王莞接过文书,心想她也没见过把“勤勉”当可疑之事查问的规矩。

      第二次是因位置。

      她照着吏部小吏昨日的指点往里走,穿过两道门后,眼前出现了一片极空旷的庭院,青砖漫地,三面皆是高阔衙署,廊下悬着一排排防风灯笼,在晨雾里晕开团团昏黄的光。

      她站在原地,目光一一扫过廊柱下端挂着的木牌——

      左掖局、右掖局、知制诰房、起居院……
      唯独不见“中书侍郎直房”的字样。

      这时,一个抱着满摞卷宗匆匆走过的青袍小吏险些撞上她。

      “哎哟!这位…大人?”小吏急刹车,卷宗最顶上那摞晃了晃,王莞伸手扶了一把。小吏抬起头,看见她的脸和官袍,愣了一瞬,随即露出个恍然又微妙的表情。

      “您是新来的王舍人吧?走过了,起居院在您后头,拐过那片紫藤架就是。”

      王莞道了谢,转身刚走出几步,听见那小吏压低声音对同伴道:“……她就是那位呈水利图惊动了内阁的王校书?瞧着可真年轻……”

      同伴的回应被风吹散,王菀只隐约捕捉到几个词:“……能不年轻么……据说在田里……”

      她没回头,这些闲言碎语她一向不放在心上。

      而第三次被拦,是在起居院的廊下。

      这一回,拦住她的不是人,是猫。

      只见一只通体雪白、唯有尾巴尖染着一撮墨黑的狮子猫,大剌剌横在通往正堂的台阶中央,正舔着爪子洗脸。它听见脚步声,只掀起眼皮瞥了她一眼,那眼神竟有几分近似近日县衙里那位县丞——

      三分打量,七分“此路是我开”的理所当然。

      王莞在台阶下站定。

      一猫一人,对视片刻。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方才那青袍小吏又折返回来,见状“哎呀”一声,连忙道:“王舍人勿怪,这是…这是祝侍郎养的猫,性子傲,不爱让人。”说着便想上前去抱那猫。

      那猫却弓起背,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呼噜声,分明是不许人近身。

      小吏的手僵在半空,进退两难。

      就在这时,正堂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先出来的是一股清冷混合着陈年书卷与淡淡檀香的气息,随后是一道身影。

      王莞抬眼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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