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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烟雨医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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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和十一年的梅雨,比往年更缠绵。青石巷的苔痕又厚了几分,陆青衫药铺檐下的灯笼,被雨雾晕成一团暖橘色,映着门板上新贴的木牌——“梅雨温病,可免费取艾草药囊”。
裴琰背着竹篓从巷口进来时,裤脚已沾了半腿泥。篓里装着刚采的紫苏叶和薄荷,是清晨冒雨去后山寻的。“青衫,今日温病的孩童又多了两个,薄荷怕是不够用了。”他将竹篓放在阶前,接过沈素素递来的干布擦手,指尖还留着采叶时被锯齿划破的细小伤口。
陆青衫正坐在捣药石旁,手中握着那柄修复好的青铜药杵。赤铜云纹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裴琰修复时特意保留了断口的细微痕迹,像一道愈合的伤疤。“无妨,”他将紫苏叶倒入石臼,药杵落下时发出沉稳的“笃笃”声,“素素昨日绣的药囊里,已混了霜降桑叶磨的粉,能助薄荷散湿。”
沈素素闻言,从里屋捧出一摞叠得整齐的青布药囊。囊角都绣着极小的紫苏叶纹样,针脚细密,是她昨夜就着灯笼光赶制的。“前几日整理父亲的古籍,竟在夹页里找到半张双生半夏的图谱。”她将图谱铺在案上,纸上画着两株纠缠的半夏,一株开白花,一株开紫花,“上面写着‘白花回春,紫花锁魂,唯紫草根汁可解其毒’,原来当年太医院的秘辛,竟藏在这寻常草药里。”
裴琰凑过来看,指尖落在紫花半夏的墨迹上,忽然一顿。“我叔父当年,就是因为发现柳氏用紫花半夏冒充白花,混入太后的汤药,才被安上‘误诊’的罪名。”他声音轻得像雨丝,“那时我总觉得,若有足够的权柄,就能护住裴家,却忘了叔父临终前说的‘医者当辨药心,如辨人心’。”
陆青衫停下捣药的手,将药杵竖在案上。赤铜药杵映着三人的影子,竟似将三年前的京城、江南的烟雨、此刻的灯火都叠在了一起。“你如今帮着村民采药、煎药,不正是在圆你叔父的愿?”他拿起一枚合欢花,放在沈素素的绣篮里——这是清晨孩童送来的,说插在绣篮里能安神。
话音刚落,巷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王阿婆扶着一个面色蜡黄的妇人,妇人怀里抱着个昏迷的孩童,气息微弱。“青衫先生,你快看看!这孩子今早还好好的,中午淋了雨就烧得厉害,还说胡话!”
陆青衫立刻让妇人将孩子放在榻上,指尖搭脉时眉头微蹙——脉象浮数,舌苔泛青,竟是双生半夏的轻症!“这孩子是不是误采了后山的野花?”他问。
妇人点头哭道:“是啊!他说看见紫花好看,摘了一朵放嘴里,没多久就成这样了!”
裴琰脸色一变,转身便要去后山:“我去把紫花半夏都铲了,免得再有人误食!”
“等等。”沈素素叫住他,从绣篮里取出那方“喜上眉梢”绣帕——帕角的小青衫纹样旁,她后来补绣了几株紫苏叶,“用这帕子包些紫草根,你去后山时,若见有人靠近,就把帕子给他们看,说这是‘解毒符’,他们便不会乱采了。”
裴琰接过绣帕,指尖触到蚕丝线的温软,忽然想起三年前在破庙,沈素素用铃铛共振识破西域使节的模样。“好。”他攥紧绣帕,转身冲进雨幕。
陆青衫则取来晒干的紫草根,用青铜药杵细细捣成粉,混着薄荷汁调成药糊,喂给孩童。沈素素坐在榻边,轻轻为孩子擦拭额头的冷汗,袖中的鎏金铃铛偶尔发出细碎的声响,竟似在安抚孩童的梦魇。
“当年你用这铃铛识破柳氏通敌,如今又用它安神,倒成了真正的‘解毒铃’。”陆青衫看着她袖角的铃铛,轻声笑道。
沈素素脸颊微红,指尖摩挲着铃铛上的篆文:“父亲说过,器物的善恶,全看用它的人。就像这药杵,当年裴大哥用它藏线索,如今你用它捣解药,都是在做正道的事。”
半个时辰后,孩童终于醒了,开口喊着要喝水。裴琰也从后山回来,竹篓里装着几株被连根拔起的紫花半夏,绣帕好好地叠在最上面。“后山的紫花半夏都清干净了,我还在周围插了木牌,写着‘毒花勿采’。”他说着,将一张纸递给陆青衫——是他画的后山草药分布图,用朱笔圈出了紫苏、薄荷、紫草根的生长地,“以后采药就方便了,不会再弄错。”
陆青衫接过图纸,见纸角画着小小的药杵纹样,忍不住笑了:“你这图纸,倒比太医院的药典还细致。”
裴琰挠了挠头,目光落在案上的青铜药杵上:“我想着,等明年春天,把紫草根的种子种在药铺后院,再用这药杵捣药,就能帮更多人了。”
雨渐渐小了,天边透出一丝微光。沈素素将晾干的药囊分发给巷里的村民,裴琰帮着陆青衫整理草药,陆青衫则用毛笔在医案上记录:“永和十一年梅雨,遇双生半夏轻症一例,以紫草根解之。谨记:解药在民间,医心在寻常。”
暮色降临时,三人坐在院中的捣药石旁,喝着新焙的桂花茶。裴琰说起守墓三年时,常对着苏院正的墓碑擦拭那半截药杵,总觉得对不起师父的嘱托;沈素素则说起小时候跟着父亲学绣药材图谱,那时不懂,如今才明白“一针一线皆医理”;陆青衫没多说话,只是握着那柄青铜药杵,看着雨珠从药杵的云纹上滑落,滴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像极了三年前他初到青石巷时,伞骨间漏下的雨珠。
“明日若雨停了,我们去后山看看紫草根的长势吧?”沈素素提议,指尖轻轻碰了碰陆青衫的手背。
裴琰立刻附和:“好啊!我还想采些艾草,帮村民做些护膝,梅雨季节他们关节总疼。”
陆青衫点头,将药杵轻轻放在石臼旁。月光洒在药杵上,赤铜的光泽与灯笼的暖光交织,像一道温柔的屏障,护住了青石巷的这一隅清净。
他忽然想起苏院正临终前的话:“药杵在,正道不孤。”
原来所谓正道,从不是一个人的坚守——是裴琰放下权柄后的守护,是沈素素以绣为刃的智慧,是村民们相互扶持的温暖,是这青石巷里,每一次捣药声、每一针绣线、每一盏灯笼,共同织就的医心。
梅雨还在下,但这一次,没有了当年的郁色,只有雨雾中弥漫的药香、茶香,还有巷口传来的孩童嬉闹声,在青石板上缓缓流淌,年复一年,从未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