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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鹰击长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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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风如刀,卷着塞外粗粝的黄沙,刮过龟裂的土地。
远处的地平线上,黑压压的北狄骑兵如潮水般涌来,马蹄声震得大地微微颤抖。三万对五万,兵力悬殊。可大周朝北境军阵前,那杆绣着“林”字的玄黑大旗下,年轻的主帅勒马而立,神情平静得近乎冷酷。
“将军,狄人前锋距此已不足三里!”斥候飞马来报。
林峥抬手,玄铁护腕在昏黄天光下泛着寒芒。他不过二十岁年纪,眉宇间却已无半分青涩,只有常年征战磨砺出的锐利。那双眼睛扫过前方地形,迅速做出判断。
“传令,左翼张茂部后撤半里,佯装溃散,诱敌深入葫芦谷。”
“右翼弓弩手埋伏两侧矮丘,听我号令齐射。”
“中军重甲兵列盾阵,缓步前压。”
命令一道道传下,清晰果断。副将陈威忍不住开口:“将军,葫芦谷地势虽利,可若狄人识破,我军左翼恐有覆没之险——”
“他们不会识破。”林峥打断他,语气笃定,“狄人主帅呼延灼连胜三场,骄兵必躁。他看到张茂部后撤,只会以为我军怯战,必率主力追击抢功。”
他说这话时,目光仍锁定远方烟尘,仿佛在看的不是数万敌军,而是一盘已推演过无数次的棋局。
陈威哑然。他想起三个月前,同样是这位年轻将军,带着八百轻骑夜袭狄人粮草大营,火光照亮半边天,归来时甲胄浸透鲜血,手中却提着狄人三名副将的头颅。
那一战后,“林家虎”的名号响彻北境。
而今天这一战,将决定整个北线战局。
两个时辰后。
葫芦谷内杀声震天。
一切都如林峥所料。狄人前锋追着“溃逃”的左翼部队冲入山谷,两侧矮丘上箭如雨下,中军重甲兵如铁墙般从正面推进,三面合围。
但战场的变数永远存在。狄人主力比预想中来得更快,呼延灼竟亲率最精锐的“黑狼骑”从侧翼撕开一道口子,直扑中军帅旗。
“保护将军!”
亲卫队蜂拥而上,刀光剑影交错。林峥却一夹马腹,逆着人流冲了出去。
“将军不可!”
他已听不见。战场上,主帅的旗帜就是军魂。旗在,军在。旗倒,军溃。这个道理他十岁随父出征时就懂了。
赤色战马如离弦之箭,直冲那杆绘着狰狞狼头的狄人王旗。林峥单手执枪,另一手已拔出腰间佩刀。刀是御赐的“破军”,刀身狭长,吹毛断发。
呼延灼也看见了他。
“来得好!”狄人主帅狂笑,挥动重斧迎上。
斧枪相交,火星四溅。林峥虎口发麻,却借势侧身,破军刀划过一道诡异弧线,不是砍向呼延灼,而是他座下战马的前蹄。
战马惨嘶跪地,呼延灼滚落尘埃。不等他起身,林峥的长枪已抵住他咽喉。
“让你的人放下兵器。”
声音不高,却穿透喧嚣战场。狄人士卒看着被擒的主帅,又看向那杆依旧挺立的“林”字大旗,士气骤溃。
夕阳西下时,战事已定。
俘虏押解,清点伤亡,救治伤员。林峥褪下染血的头盔,额发被汗水浸湿,贴在棱角分明的脸上。有亲兵递上水囊,他一饮而尽,喉结滚动,下颌线条绷紧如弓弦。
“我军伤亡八百余,歼敌逾万,俘虏包括呼延灼在内四千余人。”陈威汇报战果时,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将军,此战可定北境三年太平!”
林峥没说话,目光扫过战场上堆积的尸骸,又望向远处残阳如血的天际。
太平?他想起离京前,父亲镇北侯在书房里那句叹息:“功高震主,古来大忌。此去北境,胜要胜得漂亮,却也不能全胜。”
当时他不解。为将者,自当以全胜为念。
现在看着这辉煌战果,心头却莫名掠过一丝阴翳。
“打扫战场,妥善安置双方伤者。”他最终只说了这句,转身时披风扬起,露出甲胄上一道深深刻痕。
那是为救一名陷阵的年轻士卒留下的。那孩子才十七岁,家乡在江南,总说打完仗要回去看阿娘。
林峥记得每一个战死士卒的名字。
千里之外,大周都城,皇宫。
御书房内烛火通明,龙涎香静静燃烧。皇帝宇文弘靠在紫檀木御椅上,手里把玩着一枚羊脂玉佩,眼神却落在摊开的北境军报上。
“歼敌万余,生擒呼延灼……好,好一个林家虎。”
声音听不出喜怒。侍立在侧的暗卫首领墨羽垂首屏息,不敢接话。
“林老侯爷当年镇守北境二十年,狄人不敢南下一步。如今他儿子才去了两年,就把北狄王帐最精锐的黑狼骑打残了。”宇文弘缓缓坐直身子,“墨羽,你说这是大周之幸,还是……”
话未说完,但言外之意已如寒冰。
墨羽头垂得更低:“陛下,镇北侯府世代忠良,林小将军更是年少赤诚,此番大捷,足见其勇武韬略,实为国之栋梁。”
“栋梁?”宇文弘轻笑一声,将玉佩轻轻搁在案上,“太高大的栋梁,会挡住阳光的。”
他走到窗前,望着夜色中巍峨的宫城。林家的声望太高了。老侯爷门生故旧遍布朝堂,北境军只认林字旗,现在又出了个军神般的少将军……民间甚至开始流传“林家守国门,天子坐明堂”的谚语。
功高震主,古来大忌。
“北狄经此一败,至少五年内无力大举南侵。”宇文弘忽然转了话题,“北境军现在有多少人?”
“常备军八万,若算上屯田兵及可紧急征调的府兵,不下十五万。”墨羽对答如流。
“十五万……”宇文弘重复这个数字,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窗棂。
先帝临终前握着他的手说:“宇文家的江山,一半在林家手里攥着。用得好,是护国神剑;用不好……”
用不好,就是悬在头顶的利刃。
“林峥今年二十了吧?”宇文弘忽然问。
“是,腊月生辰。”
“尚未婚配?”
“老侯爷曾言,戎马倥偬,不宜成家,待北境平定再议。”
宇文弘转过身,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传朕旨意,北境大捷,犒赏三军。另,召林峥回京受封领赏。”
墨羽一愣:“陛下,此时召主帅回京,北境军务……”
“有林老侯爷坐镇,无妨。”宇文弘顿了顿,又补充道,“让兵部拟个章程,北境大捷,当重赏有功将士。至于林峥……朕要亲自见见这位少年英雄。”
话说到此,墨羽已明白七八分。自古将领凯旋,无非两种结局:要么加官进爵,荣宠至极;要么飞鸟尽,良弓藏。
而陛下此刻的眼神,冷静得让他心底发寒。
“还有,”宇文弘坐回御案后,提起朱笔,“传密旨给北境监军刘墉,朕要知道这两年来,林峥在军中的一言一行,事无巨细。”
“遵旨。”
墨羽退下后,御书房重归寂静。宇文弘展开空白奏折,却久久没有落笔。
窗外月色清冷。他想起三年前林峥离京赴任时的场景。那少年一身银甲,跪在殿前听封,脊背挺得笔直,眼神亮得像淬火的刀锋。
那时先帝尚在,拍着龙椅笑道:“此子类其祖父,将来必是我大周柱石。”
柱石。
宇文弘缓缓合上奏折。
大周的江山,只需要一根柱子。那就是皇权。
任何可能动摇这根柱子的力量,都必须……妥善安置。
他望向北方,仿佛能穿透重重宫墙,看见千里外那个刚刚赢得辉煌胜利的年轻将军。
少年意气,锐不可当。
可惜,这宫廷朝堂,最容不下的就是锋芒。
“林峥,”宇文弘轻声自语,似叹似惜,“你若是平庸些该多好。”
烛火噼啪一跳,在他眼中映出两簇幽深的光。
北境的风,吹不到这深宫。
但风暴,往往起于青萍之末。
此刻远在边关的林峥,正巡视完伤兵营,回到自己简朴的军帐。他卸下甲胄,肋下那道旧伤在阴冷天气里隐隐作痛。那是半年前一次遭遇战留下的,箭镞淬了毒,虽及时救治,却始终未能痊愈。
亲兵端来汤药,他皱眉一饮而尽。
“将军,京里传来消息,陛下要召您回京受封。”陈威掀帘而入,脸上有喜色,“这可是天大的荣耀!”
林峥擦拭佩刀的动作顿了顿。
回京?
他眼前闪过金碧辉煌的宫殿,文武百官的山呼万岁,还有父亲那双深沉如海的眼睛。
“知道了。”他最终只说了三个字,继续低头拭刀。
刀身映出他年轻而坚毅的面容,也映出帐外北境苍凉的夜空。
星辰寥落,一只孤鹰掠过月轮,尖啸声穿透长夜。
林峥不知道,千里之外的皇宫里,有人正为他布下一张温柔而危险的网。
网名“荣宠”,网绳是猜忌与权谋。
而他这只翱翔九天的鹰,即将迎来人生中最猝不及防的折翼。
帐外,北风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