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饿死事小,难吃事大 ...
-
大业十二年,深秋。
月亮这会儿不正经地挂在树梢,惨白惨白的,活像一块发了霉的冷饼子。大理寺西偏厅的穿堂风有些刁钻,专挑人骨头缝里钻。
负责看茶的小书吏捧着盏快没油的灯,满脸愧色地凑过来,对着缩在圈椅里的女子作了个揖: “苏娘子,实在是对不住。今儿个寺里出了大案,卿正和少卿大人们虽然早就下值回府了,但咱们负责主理此案的陆司直……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刘管事在前厅伺候着,这才把您给耽搁了。”
书吏偷偷抬眼,看向坐在圈椅里的女子。
这姑娘生得是真讨喜。一张鹅蛋圆脸白白净净,两只杏眼水润润的,笑起来颊边还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哪怕在这冷得像冰窖的偏厅里坐了三个时辰,她看着也像是个喜庆的年画娃娃,让人一瞧便生出三分亲近意。
“不妨事。”苏钰弯起那双毫无攻击性的杏眼,声音软糯得像是江南三月的风:“陆大人断案如神,刚正不阿,乃是大业朝的百姓之福。我是来寻差事的,多等片刻也是应当。”
书吏心头一热,心道这姑娘脾气真好,又多嘱咐了几句才退下。
门一关,那“年画娃娃”脸上的温良恭俭让,瞬间收得干干净净。
苏钰伸出冻僵的手指,狠狠按了按早已饿得贴后背的肚皮,两眼一翻,靠在椅背上长叹一口气。随即,那该死的、不受控制的“超忆症”开始在脑子里自动报时: “现在是子时三刻。距离我揭下大理寺的招厨皇榜、踏进这道侧门,已经过去了四百一十五分钟。”
不仅是时间,连带着刚才那书吏袍角上的三个泥点子、灯油燃烧时爆了两个灯花的声音,甚至空气中那股陈旧的卷宗霉味,都像是在高清屏幕上回放一样,蛮横地挤进她的脑子里。
这是她穿越到大业朝的第三年。上辈子,她是现代粤式酒楼的行政总厨,因为一场意外,带着这个“过目不忘”却也“无法遗忘”的大脑,穿到了这个罪臣孤女身上,这辈子,她是西市角落里那个起早贪黑、一碗面卖三文钱的面贩子。
“饿死我了……”苏钰揉着太阳穴,试图把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细节信息给压下去。
就在苏钰琢磨着要把这把椅子劈了烧火取暖的时候,那扇紧闭了快四个时辰的大门终于被人推开了。
一个满头大汗的中年胖子走了进来,虽是疾步,却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一脸的苦大仇深。
“哎哟,苏娘子!还在呢?那可太好了!” 刘管事抹了一把脑门上的虚汗,压低声音道: “快快快!江湖救急!前头那位爷身子快撑不住了!”
苏钰慢吞吞地站起身,理了理裙摆:“怎么?有人晕倒了?”
“要是晕了倒还好办,直接灌药就是了。” 刘管事一脸愁容,拽着苏钰就往后厨走:“陆司直这人……是个苦行僧的性子。他胃病犯了,疼得脸色惨白,却一声不吭,还在那核对证词。刚才厨子送了一碗肉羹进去,他只闻了一下,眉头都没皱,就让人端走了,说是‘味杂,乱心’。”
“苏娘子,您可是揭了榜来的,若是这会儿能做出一碗让他入口的东西,保住了这位爷的身子,这公厨掌勺的位置就是您的!”
苏钰挑了挑眉,陆宴宁,定北侯府世子,大理寺司直。听说是个身娇肉贵的病秧子,好好的小侯爷不当,跑来当社畜,也是个怪人。
被推进公厨的瞬间,苏钰差点被一股子馊味顶个跟头。
“这哪是厨房,这是细菌培养皿吧。” 苏钰嫌弃地用帕子捂住口鼻。灶冷锅脏,案板上横着几根发蔫的青菜,角落里还堆着几根没人要的猪筒骨。
“就这点东西?”苏钰看向刘管事。
“我的姑奶奶,食材都在库房里呢!”刘管事急得跺脚,“不过这个点儿,新鲜肉菜所剩无几了,只剩下些干货。那位爷现在闻不得油腻,这没有鲜肉,可怎么做?”
苏钰没说话,目光在库房里扫了一圈,最后定格在墙角那口盖着竹帘的大水缸上。掀开帘子,里头养着的几十只青壳河虾正在水底扑腾。架子上,还挂着几块干硬如铁、却散发着陈香的大地鱼干。
苏钰眼睛一亮。够了。有活虾,有面粉,有大地鱼。这足够做一碗她在西市赖以成名、让无数食客排队等到腿软的——鲜虾云吞面。
“锅不净,味不正。” 苏钰先舀了一瓢滚水刷了锅,这才开始动手。
第一步,和面。虽然没有她在西市惯用的那根老竹竿,但这案板够结实。苏钰将两颗鸭蛋打入面粉,不加一滴水。她利用身体的重量,掌根发力,反复折叠、揉压。以前在西市摆摊,街坊邻居都笑话她傻,做个面条还要费这么大劲。可只有苏钰知道,这“竹升面”的奥义,就在于这千百次的压炼。
刀起刀落,面条被切得细如银丝,每一根都透着一股子劲道的韧劲儿。
第二步,制馅。河虾去壳去线,不用刀切,而是用刀背狠狠一拍。 “啪——” 一声脆响,虾肉被拍散却不烂,保留了原本的纤维。苏钰只加了一点盐和胡椒粉调味,顺着一个方向猛烈搅打,直到虾胶起胶,粘在手上甩都甩不掉。取一张薄如蝉翼的面皮,抹上一抹嫣红的虾胶,手指轻快一捏。一颗颗云吞瞬间成型,拖着长长的、如金鱼尾巴似的裙边。
第三步,吊汤。这才是这碗面的灵魂。苏钰取了两块大地鱼干,先在炭火上稍微烤了一下。 “滋啦——” 鱼身微焦,那股子特有的焦香气瞬间被激发出来。她将烤好的鱼干和虾籽、猪筒骨一起扔进锅里,冲入滚水。大火催逼,原本清澈的水瞬间翻滚出浓郁的鲜味。熬煮一刻钟后,苏钰用细纱布将汤汁反复过滤。去除了杂质和油脂,汤色变得清澈透亮,如同一汪琥珀色的清茶,只留极致的鲜,不见半点油星。
大火烧开,银丝面入锅,筷子快速拨散。面条在沸水中如银龙翻滚,三沉三浮,刚一断生便立马捞出,投入旁边的冷水中“过冷河”。这一热一冷,激出了面条最极致的爽脆。
最后,下云吞。几颗小巧的云吞在汤中沉浮,粉色的虾肉透过半透明的皮子若隐若现。
苏钰将面条码入细瓷碗中,放上五颗饱满的云吞,最后浇入那勺滚烫的琥珀色高汤。撒上一小把切成寸段的韭黄。热汤激发布韭黄的异香,与大地鱼和鲜虾的鲜甜交织在一起。
那一瞬间,公厨里那种陈旧的干货味被一扫而空。空气中只剩下一种干净纯粹的鲜香。
“好了。” 苏钰把碗往托盘里一放,那汤色清亮得能照出人影。她指了指那碗面: “管事大人,这就是我在西市面摊的招牌。在西市,这一碗面可是要排半个时辰队的,趁热送去。”
刘管事咽了口唾沫,捧着托盘像是捧着续命的仙丹,飞也似地跑了。
大理寺,签押房。
满屋子的卷宗堆积如山,却并不凌乱,每一卷都码放得整整齐齐。
陆宴宁坐在主位上。他穿着一身绯色官袍,身形清瘦,腰束玉带更显出几分不盈一握的矜贵。那张脸生得极好,眉若远山,目似寒星,只是此刻苍白得近乎透明。他一只手拿着朱笔在卷宗上批注,另一只手却死死抵着胃部,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宴宁,你歇会儿吧。” 旁边的长榻上,大理寺评事温迟毫无形象地瘫在那儿,看着好友这副模样,既心疼又无奈: “那案子虽急,也不差这一时半刻。你这都一整天没进食了,刚才那肉羹……”
“腥。” 陆宴宁头也没抬,声音清冷沙哑,言简意赅。
温迟叹了口气:“那你也不能硬扛着啊,你是要成仙吗?”
就在这时,门被轻轻推开了。刘管事捧着托盘,小心翼翼地进来:“二……二位大人,夜宵来了。”
陆宴宁笔尖微顿,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淡淡道:“放下吧。” 虽是让他放下,但那态度显然是不会碰的。
然而,就在托盘盖子揭开的那一瞬间。
一股子极其鲜灵的、带着热度的香气,像是长了脚一样,不管不顾地在这个沉闷清冷的房间里横冲直撞。没有陈年腊肉的哈喇味,也没有乱七八糟的香料味。只有纯粹的麦香、虾鲜,还有韭黄被热汤激发的清新。
陆宴宁鼻翼微微翕动,那股清冽的鲜香钻入肺腑,竟让他那痉挛抽搐的胃,奇迹般地松缓了一瞬。
温迟本来已经饿得两眼发直,闻到这味儿,“蹭”地一下跳了起来:“嚯!这味儿正啊!哪来的?” 他眼疾手快,端起那碗面就往陆宴宁面前凑:“宴宁,你闻闻!这汤清得跟茶似的!绝对不腥!”
陆宴宁垂眸。碗里的面条细如银丝,几颗云吞像小金鱼般在汤中摇曳,长长的面皮尾巴透着光,几段嫩黄的韭黄漂浮其上。
他那早已罢工的胃,忽然狠狠抽搐了一下。 “咕——” 一声清晰的腹鸣,在死寂的签押房里炸响。
温迟刚想笑,却在触及陆宴宁那双清冷的眸子时,硬生生把笑憋了回去,陆宴宁耳根泛起一丝极淡的薄红。
他拿起勺子,动作优雅地先尝了一口汤。鲜。那是大地鱼和鲜虾熬出来的极致鲜甜,顺着喉咙一路滑进胃里,暖洋洋的。
再夹起一颗云吞。一口咬下,饱满的汁水在口腔中爆开。虾肉爽脆弹牙,面皮滑溜得不用嚼就吞了下去。
陆宴宁没说话。在这深夜的大理寺,这位出了名难伺候、甚至有些洁癖的小侯爷,沉默地、一口接一口地,将那碗面吃了个干干净净,连碗底最后一点韭黄都没放过。
“刘管事。” 陆宴宁放下筷子,取出雪白的丝帕轻轻拭了拭嘴角,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
“下……下官在!”
“这碗面,尚可入口。” 陆宴宁声音依旧清冷,却没了之前的虚弱: “做面的人,以后本官的饭食归她管。”
他重新拿起朱笔,目光落回卷宗之上,仿佛刚才那个狼吞虎咽的人根本不是他: “另外,让厨房备些热水。吃饱了,还得继续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