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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雨天旧事,三线分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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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了宴宁,听兄弟一句劝。”
温迟放下手中的瓷勺,看着对面那个即便喝着粥、脊背也挺得如修竹般端方的人,一脸无奈地叹了口气:“这碗粥喝完,你就回侯府歇着吧。王尚书这案子虽然急,但你是人不是铁,这一天一夜没合眼,再熬下去,真要倒下了,那才叫笑话。”
公厨内,晨光透过窗棂洒在桌案上。苏钰站在一旁,正安安静静地收拾着空了的笼屉,动作轻得几乎听不见声响。
陆宴宁没有抬头,修长的手指捏着瓷勺,慢条斯理地搅动着碗里滚烫的粥底。
“我不累。”陆宴宁声音沙哑,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固执:“案子没解开,我睡不着。”
就在温迟准备再劝时,一个穿着紫袍、腰佩金鱼袋的中年官员背着手跨了进来。
正在擦灶台的苏钰心头一跳。她在市井混迹几年,认得衣裳。三品以上方穿紫,这来的人,是大理寺的一把手——大理寺卿赵大人!
“赵大人!”
温迟反应极快,立马放下勺子站起身,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
可那位赵大人的目光只在温迟身上扫了一下,随即就紧紧锁在坐着的陆宴宁身上。他原本一脸的官威瞬间化开,竟快走两步,语气里透着一股不像上司、倒像长辈的关切:
“宴宁?怎么这个时辰还在?”
陆宴宁听见声音,正欲起身。
“哎,坐坐坐,私底下不必拘礼。”赵大人竟是虚按了一下手,硬是示意陆宴宁不必起来。
赵大人看着陆宴宁那张苍白的脸,眉头紧皱,语气里甚至带着几分忌惮与讨好:“侯爷前日还派人来问过,说你身子骨不好。这案子虽急,但也不能把命搭进去。若是真累坏了,我没法跟侯府交代。要不你先回去歇半日?”
陆宴宁神色淡淡,只是微微颔首:“多谢大人体恤。喝完这碗粥若是还没头绪,下官便去歇息。”
“行,你自己心里有数便是。”赵大人似乎也不敢多劝,又看了一眼那简陋的粥碗,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拍了拍陆宴宁的肩膀,背着手走了出去。
赵大人一走,温迟重新坐下,长叹一口气:“你啊……连赵大人都发话了,你还撑什么?”
陆宴宁重新拿起勺子,低头喝了一口粥,没有说话。
温迟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神色变得异常严肃:“宴宁,说实话,这案子查到现在,你不觉得很荒谬吗?”
陆宴宁动作一顿,抬眸看他。
“王尚书看着你长大的,跟你家老爷子那是换命的交情。他那个人,平日里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出了名的温润君子。”温迟敲着桌子,语气激动,“这样一个人,说他会对怀着身孕的阿阮下死手?还会把人活活打死?这太荒谬了,我是打死都不信的。”
陆宴宁沉默了片刻,缓缓咽下口中的粥,声音冷硬:“荒谬归荒谬,可咱们得认清现实。”
他语气沉重,条理清晰地反驳道:“温迟,我知道你感情上接受不了。但你想想我们掌握的这些证据——现场是密室,门窗紧闭,从里面落了栓。屋里只有喝得烂醉的王尚书和已经断气的阿阮。”
“王尚书自己也供认,他前一夜喝断了片,一觉醒来,就发现阿阮满身是伤死在床上。”陆宴宁闭了闭眼,“铁证如山,板上钉钉。如今这情形,这就是个死局,我也想信他,可证据不让我信。”
“证据是死的,人是活的!”
温迟急了,他一把按住陆宴宁的手:“宴宁,你常年埋头办案不理俗务,可能只看到了那些冷冰冰的证词,却不知道这两人的过往。如果你知道他们是怎么走过来的,你就绝不会相信王道远会杀妻!”
见陆宴宁没打断,温迟深吸一口气,讲述起来:
“这阿阮原是‘回春堂’的一名送药女,出身市井,身份卑微。一年前,王大人的发妻病重卧床,每日都要喝回春堂送来的汤药。阿阮便是那个风雨无阻送药的人。她心细善良,见王大人因为照顾病妻形容枯槁,便常在送药时温言宽慰,甚至主动帮着煎药、喂水。是她陪着王大人熬过了最灰暗的日子。”
“后来发妻病逝,王大人感念她的恩情,更倾慕她的为人,便动了续弦的心思。那时候王氏宗族极力反对,觉得娶一个送药女有辱门楣,甚至以除名相逼。可王大人呢?他硬是顶着满城风雨,在祠堂跪了一天一夜,发誓‘此生非阿阮不娶’,这才把阿阮八抬大轿娶进了门。”
“而且,宴宁,你有没有注意到昨夜验尸官报给我们的那个细节?”
陆宴宁问:“你是说……断掌?”
“没错,断掌。”温迟沉声道,“验尸结果写得清清楚楚,死者左手掌心有一横纹贯穿。这在民间可是大大的不祥之兆。俗语说‘男儿断掌千斤两,女儿断掌过房养’,更有那嘴毒的算命瞎子,说这是克夫的大凶之相。寻常人家娶妻,若是知道女方是断掌,那是避之不及。”
温迟一拍桌子,声音笃定:“宴宁,一个男人能不嫌弃妻子的‘不祥’,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他是真的爱惨了这个女人!这样一个深情至极、为了妻子敢与全世界为敌的男人,怎么可能因为一次醉酒,就把怀着身孕的爱妻活活打死?”
公厨内一时寂静,只有灶膛里柴火爆裂的声音。
陆宴宁握着勺子的手终于停住了。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王道远那张儒雅温和的脸,那是看着他长大的世伯,也是那个在公堂上痛哭流涕的男人。
“温迟,你说得对。凭他对阿阮的这份情分,我也愿意相信他是清白的。”
说到这,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冰冷而绝望:“但是温迟,我们是大理寺官员,不是写话本的书生。我们找不到证明他清白的证据。如今,密室、尸体、口供,所有的铁证都指向他是唯一的凶手。”
陆宴宁痛苦地揉了揉眉心,声音低沉:“五年前,老师就站在那里教过我……”
他的思绪仿佛回到了过去,那个一身青衣、两袖清风的前任大理寺卿苏知行,正严肃地看着他:
“宴宁,办案不能讲直觉,不能讲故事,只能讲证据。人心是会偏的,但证据不会。当你的情感和证据冲突时,把心挖出来,扔掉。只看证据。”
“只看证据……”陆宴宁喃喃自语。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那种无力感像一张大网,罩住了两个人。
“那个……大人。”
一直站在旁边角落里、默默擦拭着蒸笼的厨娘苏钰,似乎终于忍不住了。她放下手里的抹布,抱着托盘走上前几步,站在了桌旁。
苏钰的声音清亮,透着一股恰到好处的分寸感:“民女斗胆,这粥大人喝着可还顺口?”
陆宴宁抬起头,目光落在她身上。大概是因为这碗粥确实抚慰了他的胃,他的神色虽冷,却并不严厉,只是微微颔首:“尚可。你有心了。”
“既然吃了民女的粥,民女能不能用这粥的情分,换大人听几句闲话?”苏钰看着陆宴宁的眼睛,不卑不亢地说道,“关于那位阿阮姑娘。”
陆宴宁眉头微挑,有些意外地看着这个厨娘。
他放下了手中的瓷勺,身子微微后仰,带着一丝探究的意味:“哦?你想说什么?”
“半年前,三月初三,上巳节。那天午时三刻,西市下着大雨。那种暴雨,打得瓦片都噼啪作响。”
苏钰的声音不高,却很有穿透力,仿佛把人瞬间拉回了那个雨天:“有一位年轻女子来我的面摊避雨。她穿着王府下人的青布衣裳,背着个被油布包得严严实实的药箱,上面印着‘回春堂’三个字。她浑身湿透了,一边擦水一边跟我说,她是刚给王尚书府送完药回来,名字叫阿阮。”
陆宴宁语气严肃:“半年前的一面之缘,又是雨天,你凭什么记得?”
“因为我有一个受了诅咒的大脑。”苏钰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甚至有些厌烦的神情,“大人,你们记东西要费神,我不需要。凡我所见,无论我想不想记,那些画面都会像刻在石头上一样,死死地塞进我脑子里,怎么忘都忘不掉。”
她深吸一口气,开始描绘那个画面,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可怕:
“那天她没带伞,在我这儿买了一碗热汤面驱寒。付钱的时候,因为雨大风急,她怕铜板掉了,所以把那几枚铜板在左手掌心攥得死紧。”
“她把钱递给我的时候,掌心完全摊开,就在我眼皮子底下,离我不超过一尺。”
苏钰伸出自己的左手,掌心朝上,五指微微张开,仿佛那里正托着那几枚湿漉漉的铜板:
“雨水顺着她的指尖往下滴,落在铜板上,泛着冷光。她的手指很修长,指腹有常年抓药留下的薄薄黄茧。而她的掌心——”
苏钰顿了顿,抬起头,目光死死锁住陆宴宁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天纹、人纹、地纹,三线分明,走向清晰,互不干扰。”
“大人,我看得很清楚,那里没有横纹,没有断掌。那个阿阮,绝对不是断掌!”
温迟张大了嘴,半天合不拢。
陆宴宁原本疲惫的眸子瞬间收缩,他猛地站起身,几步逼近苏钰,周身散发出的压迫感让周围的空气都仿佛降了几度。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陆宴宁俯下身,盯着这个厨娘:“如果阿阮不是断掌,那死在尚书府里那个断掌女人是谁?”
他眯起眼,语气中透着浓浓的威胁:“半年前的一眼,你就敢断定掌纹?若是让我查出来你在信口开河,干扰办案……”
“我叫苏钰。”
苏钰打断了他,没有丝毫畏惧,反而挺直了腰杆:“大人若是不信,大可去查。西市的所有人都知道我这双眼睛过目不忘,二十年来,我从未看错过任何一样东西。”
陆宴宁在舌尖滚了一遍这个名字:“苏钰。”
随后,他直起身,冷冷地看着她,伸手指了指门外阴森的大理寺监牢方向,一字一顿地说道:
“好。我记住了。但你最好祈祷你的‘诅咒’是真的灵验。若是假的……我就把你抓进那牢房里面,让你这辈子都别想再见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