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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从今往后,你便跟着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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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再问你一回,要糕,还是要娘!”
四面漏风的屋子里,女人俨然已经有些疯癫了,一双赤红的眼瞪得老大,死死扣着小姑娘的肩,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娘,我要娘。”
女孩看着约莫五六岁大小,下巴尖尖,瘦成了并不怎么讨喜的模样,一双眼睛大大的,眼睫微颤着,分明是吓坏了的模样。
“不许要!”
女人却疯了,狠狠摇晃着她瘦小的身躯,那张小小的脸被晃得涕泗横流,却依旧忍不住攥紧了女人的衣服。
“蠢货,要糕饼,要珍馐,要金银!”
寒风萧瑟,破旧的冬衣挡不住寒风,宫墙深深,一片枯败的冷宫里,小姑娘战战兢兢地瑟缩着在女人那双老树根似的枯瘦手下,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女人还犹自说着,讲到激动出,两只手臂高高扬起,手舞足蹈,一派疯癫,末了,又落下两行清泪。
“你偏偏是个丫头..是个丫头...”
寒风呼啸而过,冷宫的门悄悄开了条缝,歌舞悠扬声中,御花园湖中那层厚厚的冰猛然碎裂,随即,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声响起。
清和二十二年,就在这哭声里,乱哄哄的来了。
她被带到大殿时,众人已经都有了醉意,衣香鬓影,美人歌舞,番邦进贡来的玉石熠熠生辉,要晃花人的眼去,高坐上位的男人正值壮年,举起酒杯时,下首山呼海应,连从仙山上来的仙人也要微笑颔首。
娘那具过于瘦弱的尸首被宫人大骂着晦气,移到了偏殿,酒香连同着浅淡的糕饼香气打着旋穿过鼻腔,她有些没出息的吸了吸鼻子,跪伏着的腰又弯了些。
“婉贵人去的还真有些不是时候。”
她被带进来后,歌舞匆匆停了,席间不知是哪位美人先开了口,声音清越,宛若黄莺初啼。
“还是妹妹记性好,我都快忘了这么个人了。”
“谁说不是呢,这都多少年头了。”
几位贵人叽叽喳喳说起来了,她依旧安静地伏在地上,神色淡淡,不知是吓傻了还是别的什么,在浓烈的香味和这点叽叽喳喳的探讨声里垂着头,手指轻抠着地板上寒凉的青砖,并不说话,直到上首那道略带几分醉意的声音响起。
“抬起头来,让朕瞧瞧。”
她这才抬头,单薄的衣衫已经沾上了大殿里的暖意,那张瘦的不怎么讨喜的脸哭的有些浮肿,一双漂亮的眼底还带着泪花,看着十足可怜,倒也叫足以叫人生出几分怜意。
“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
上首的男人微微迷了眼,想仔细看清,好和记忆中那张已然模糊的美人面对上号,可惜那张脸已然被岁月蒙上细纱,怎么都看不清了,唯一点暧昧的风花雪月从心头升起,也算是驱散了今日萦绕心头的一点不快和晦气。
“回父皇,儿臣今年八岁,母妃还未给儿臣取名。”
“八岁...”
男人沉思了一阵,又瞧了瞧自己六岁儿子挺拔的身影,终于在酒劲里生出点怀恋和怜惜。
“朕记得你母妃当年,身量也娇小。”
他说着说着,眼神在下首几个妃子之间扫过,心中似乎已经有了几分考量,身子微微向后一靠,便要开口。
“那从今往后,你便跟着...”
“圣上。”
忽得,下首一位公子开了口,小姑娘下意识瞥了一眼,大冷的天,他只穿了件浅蓝色单衣,满头墨发松散,被一根银白发带束在腰后,整个人浅淡的好似要消散在天地之间。
“礼不可废,我瞧这孩子同仙门有缘,倒不如随我上山去,为皇室祈福十年。”
此话一出,在席间的几位贵妃也都略略放下心来,殿内的莫名气氛一扫而空,皇上眼神茫然一瞬,似是没想到这名存实亡的规矩怎么突然就成了“礼不可废”,不过酒过三寻,他也没多思考,很快便笑出声来,挥挥手,很是大度。
“淮清仙君不嫌小女愚钝便好。”
话刚说完,便有宫人引着她坐至那人身侧,她有些茫然,似乎想要开口,问问还在偏殿的娘亲,问问自己的名字,问问自己的归属,还想开口,问父亲要一块糕饼。
可惜再没她说话的机会了,殿内再次歌舞升平,刚刚娘亲被打捞上来时,她扑到她冰凉的身子上,很是伤怀了一阵,被舞女衣袖带起的香风一吹,衣襟上湿漉漉的寒意再次升起,冷的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冷吗?”
忽得,身侧那人开口,随即,一张厚实的狐裘被披到身上,暖的有些不大真实。
几乎是瞬间,她便脱下那张狐裘,深深低下头去,瑟缩起身子,声音讷讷,孩子气的脸上满是慌乱。
“我身上不干净,别弄脏了您的衣裳。”
“无碍,从今往后,你便跟着我。”他温温一笑,又把那张狐裘耐心披到她身上,很是认真地打了个结,“识字吗?”
“只识得一点...”
“一点啊。”他似乎有些苦恼,不过很快又轻快起来,摘下腰间一块玉璧,轻轻递给她,“往后,你便先叫玉蘅,好么?待今后回了皇宫,再由你父皇赐名。”
手里的玉在烛火下通透莹润,在他腰间佩久了,便也带了点温和的体温,总算是暖了暖那双冻僵了的手。
她的脑子如今还是晕的,实际上这孩子刚刚迈过八岁这个年纪,生辰就在今日,也不知道算是过了,还是没过,总之尚还年幼,小姑娘身量也小,母亲去的突然,大殿里也陌生,被从未见过的父亲指来指去,前路未卜,又匆忙间得了个轻飘飘的名字,早茫然得不知今夕何夕。
一个“是”字在唇边徘徊良久,却怎么都吐不出来。
“怎么了,是不是饿了?”
她正顾自犹豫着,李淮清已经微笑着开了口,一块热乎乎的糕饼被递到面前,上面还有片不知是什么花的花瓣,红艳艳的,煞是好看。
李淮清这辈子,最讲的就是一个“缘”字,求不来的,也不强求,谁想到这刚下山,就碰见个小丫头,他晓得,这孩子在深宫里,要么受着人家的欺负,早早香消玉殒了,要么被随便指派个妃嫔,也算是安安稳稳长大,然后被送去和亲或是什么,左右都算不上个好结局,还不如跟他走了,有了“祈福”这么个名号,她娘亲也能被好好安葬,这孩子回来以后好歹也能自己立府,择个自己喜欢的夫婿。
仙山,夜夜寒风吹响窗棱,他刚咂摸出点孤寂,这孩子就来到他面前,不是缘分是什么?
小姑娘往日里日子过的前胸贴后背,好容易得了点吃的,一时也顾不得其它,一把接过那块糕塞进嘴里,分明饿的厉害,可糕饼进嘴那一刻,却又有些犹疑起来。
饥饿的日子太多,能吃饱时反倒有些不适应了,这一会儿,极复杂的情绪一股脑涌上来,又是愤恨,又是茫然,齐刷刷堵在心里,竟然是无论如何都咽不下去了。
小小一块糕就在嘴里翻来覆去的嚼,直到嚼出点花瓣上带着的苦味。
歌舞声再起,又是阵阵花香酒香,赤足的舞姬踩在冰凉的地砖上,柔弱无骨地展示纤细的腰肢,就在层层叠叠的丝绸中,她终于又一次瞧见了自己父亲那张可恨的脸。
一时间,又有泪意要涌来,身边那人却歪了歪头,温声开了口。
“噎着了?”
一杯清茶被那双骨节分明的手递来,还连带着一块新的茶点,似乎还冒着热乎气。
“快吃吧,待会儿,我带你去瞧你娘。”
话落,她终于抬头,看清了他的模样。
那双眼睛是浅淡的茶色,正因为那点温和的笑意微眯着,雾蒙蒙的,望向她时,眼底的神,是散的。
是看不见么?
那口糕这次是真真卡在脖颈处,有些难以下咽了。
说不上是什么原因,她沉默着接过了他的茶盏,一饮而尽,喉间哽着的那几个字终于有些僵硬地吐出。
“谢...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