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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我陪着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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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战机场的医疗专机机舱内,弥漫着消毒水、药物和金属器械特有的冰冷气味。经过鹰嘴崖的生死突围,裴煜被迅速转移至这架配备了顶级急救设备的飞机上。随行的医疗团队来自国内顶尖的神经医学中心,此刻正围在固定于机舱中央的医疗床旁,紧张地进行着起飞前的最终状态评估和稳定操作。
沈翊坐在床尾一侧的固定座椅上,左肩的擦伤已经过简单处理和包扎,衣袖卷起,露出白色纱布。他的目光如同被焊在了裴煜身上。飞机引擎启动前的轰鸣在封闭空间里放大,震得人胸腔发闷,但都比不上他心口那股沉甸甸的、几乎窒息的钝痛。
刚才的伏击,虽然成功突围,但剧烈的颠簸、爆炸的冲击、以及生死一线的紧张氛围,无疑给裴煜本就脆弱不堪的神经和身体带来了二次伤害。起飞前最后一次检查,他的几项关键指标再次出现令人不安的波动,脑电图上的异常波形也变得更加活跃和紊乱。
“沈队,我们必须立刻起飞,争取时间。”主责医生面色严峻,“途中我们会持续监测,并准备应对可能出现的紧急情况,包括癫痫发作或自主神经功能衰竭。”
沈翊僵硬地点了下头,喉咙发紧,说不出话。他看着医护人员给裴煜加注了更多稳定神经和循环的药物,调整了氧气浓度,固定好所有导管和监测线。裴煜安静地躺着,像个没有灵魂的精致人偶,只有监测屏幕上跳动的数字和曲线证明着那微弱生命的存在。
飞机开始滑行、加速、抬头,冲入云霄。失重感传来,机舱微微震颤。沈翊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医疗床的金属栏杆,仿佛这样就能稳住床上那个人飘摇的生命。
高空飞行相对平稳后,医疗团队稍稍松了口气,但仍不敢懈怠,轮流监控着数据。机舱内灯光调至适宜治疗的柔和不刺眼亮度。长时间的紧绷和失血让沈翊感到一阵阵晕眩和疲惫,但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目光一瞬不瞬。
时间在高空的嗡鸣中缓慢流淌。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药物的作用逐渐稳定,也许是脱离了最危险的颠簸环境,一直深度昏迷的裴煜,忽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指尖。
沈翊几乎是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凑到床边。
裴煜的眼皮开始颤动,比上一次醒来时更加缓慢、更加吃力。长长的睫毛如同被雨水打湿的蝶翼,沉重地扇动着,几次试图抬起,又无力地落下。他的呼吸面罩下传出一点急促的吸气声,胸口开始有了明显的起伏。
“裴煜?”沈翊的声音压得极低,生怕惊扰了这来之不易的苏醒迹象。
又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裴煜的眼睛终于勉强睁开了一条缝隙。瞳孔在柔和的灯光下缓慢地聚焦,起初依旧是茫然的、空无一物的,像是蒙着厚重冰霜的玻璃。他的目光涣散地游移着,掠过机舱顶部的照明板,掠过旁边闪烁的仪器屏幕,最终,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挪到了沈翊的脸上。
这一次,那层厚重的雾气似乎淡了一些,露出底下更深沉的、如同被打碎后又勉强拼凑起来的疲惫和惊悸。他认出了沈翊,眼神里没有疑问,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确认,以及随之涌上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脆弱。
他的嘴唇在氧气面罩下翕动着,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形成模糊的气流。
沈翊立刻将耳朵贴近面罩边缘。
“……沈……翊……”依旧是气若游丝,但比上次稍微连贯了一点。两个字,却用尽了他此刻全部的气力。
“是我,我在这儿。”沈翊立刻回应,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他伸出手,想要握住裴煜的手,又怕碰到他手上的留置针和监测夹,最终只敢用指尖,极其轻柔地碰了碰他冰凉的手背。
裴煜的目光紧紧锁着沈翊的脸,仿佛这是漆黑海面上唯一可见的灯塔。他的眼神里充满了依赖,一种近乎雏鸟情节般的、毫无保留的依赖,混合着劫后余生的惶惑和深不见底的恐惧。这眼神刺得沈翊心脏一阵阵抽痛。那个曾经骄傲、疏离、眼神总是带着审视和距离感的裴煜,被彻底打碎了,只剩下这个会害怕、会寻求依靠的脆弱内核。
裴煜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又动了动,这一次,沈翊看清了他的口型,还是那个字:“……冷……”
沈翊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他立刻回头看向医疗团队。医生会意,检查了一下裴煜的体温和输液情况,确认保暖措施已经到位,对沈翊点了点头,示意可能是神经感知异常或心理上的寒冷。
沈翊不再犹豫。他小心地避开了裴煜身上的各种管线和伤口,侧身坐到了医疗床边缘非常有限的空间里。然后,他俯下身,隔着薄被,极其轻柔地、虚虚地将裴煜的上半身连同手臂,拥入自己的怀中。他没有用力,只是一个提供温暖和接触的姿势,将自己的体温缓缓渡过去。
“还冷吗?”他低声问,下巴轻轻蹭着裴煜汗湿的额发。
裴煜没有回答,但他被沈翊虚拢住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向着热源的方向蜷缩了一下,像寻求庇护的幼兽。他没有闭上眼睛,依旧睁着,一瞬不瞬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沈翊的下颌线,眼神里的惊悸,在这个有限却坚实的怀抱里,似乎被熨平了一点点。
过了一会儿,他似乎积攒了一点力气,那只没有被固定住的手,极其缓慢地、颤抖着,从被子边缘探出来,摸索着,寻找着。最终,指尖触到了沈翊侧腰的衣服布料,然后,用尽力气般,紧紧攥住了一小片,攥得指节发白,仿佛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沈翊感觉到了腰间那微弱的、却固执的力道。他没有动,任由他抓着,甚至调整了一下姿势,让他能抓得更牢靠些。他空出一只手,极其轻柔地、一遍遍抚过裴煜汗湿的鬓角和紧蹙的眉心,试图抚平那里的不安。
“睡吧,”沈翊的声音低柔得不可思议,“我在这儿,不走。我们正在去医院的路上,很快你就安全了,会好起来的。”
裴煜依旧睁着眼,看着他,仿佛一闭眼,这个人就会消失。但他的呼吸,在沈翊持续而轻柔的抚慰和稳定的怀抱中,渐渐从急促变得平缓了一些。攥着沈翊衣角的手,力道也稍微松了一点点,却没有放开。
医疗团队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从专业角度,他们知道这种过度依赖可能源于创伤后的心理退行,并非完全健康的迹象。但此刻,这个怀抱带来的安抚效果,对稳定裴煜的生命体征和情绪,似乎比任何药物都更直接有效。他们默契地没有打扰,只是更密切地关注着仪器数据。
飞机穿透云层,在高空平稳飞行。机舱内异常安静,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引擎低沉的轰鸣。
沈翊维持着那个有些别扭却无比坚定的姿势,一动不动。他能感觉到裴煜的体温在自己的怀抱里一点点回升,虽然依旧偏低。能感觉到他紧绷的神经,在自己一下下轻抚中缓慢松弛。能感觉到那份全然的、毫无掩饰的依赖,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却奇异地带给他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悲壮的责任感和守护欲。
这不是他熟悉的裴煜。但无论是哪一个裴煜,骄傲的,脆弱的,锐利的,或是眼前这个只会抓着他衣角说“冷”的,都是他要带回去的人。是他发誓要守住的光,哪怕那光此刻微弱如风中残烛。
不知又过了多久,沈翊感到怀里的身体彻底软了下来,呼吸变得悠长均匀。裴煜终于支撑不住,再次陷入了沉睡。但他的手指,依旧固执地抓着沈翊的衣角,没有松开。眉头虽然还蹙着,但不再那么痛苦惊惶。
沈翊就那样抱着他,像抱着一件失而复得、却布满裂痕的稀世珍宝。他低下头,很轻地,用自己的额头,贴了贴裴煜微凉的额头。
“睡吧,”他无声地呢喃,“我陪着你。”
机窗外,是无边无际的夜空与云海。下方大地灯火零星,如同散落的星辰。而在这万米高空,封闭的机舱内,时间仿佛凝固。只有相偎的体温,交缠的呼吸,和那份在废墟之上悄然生长、于绝境中紧紧缠绕的依存,穿透冰冷的仪器与药物,无声地流淌。
沈翊知道,醒来后还有漫长的治疗、未解的谜团、虎视眈眈的敌人。但至少此刻,他怀里的这个人,是暖的,是活的,是需要他的。
这就够了。足够他撑过接下来的所有黑夜,足够他为了怀中这点微光,与整个世界为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