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兔子 ...
-
今年梅雨季刚过,三伏天便接踵而至,空气滞重得像浸透了水的棉絮,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潮湿的黏腻感。
陈疏白趴在课桌上,眼皮半阖,眉眼间凝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烦躁与疏离。手里的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扇出的风却是温吞的,驱不散周身的闷热。
“哐——!”
教室的木门被猛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巨响,惊起了不少昏昏欲睡的人。
闯进来的同学煞有其事的拍了拍手,扯着嗓子喊道:“这次月考成绩,班主任说要直接发到家长群里!各位,自求多福啊!”
教室里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哀嚎与议论。
陈疏白晃着扇子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那点细微的停滞仿佛从未发生,扇子又恢复了慵懒的节奏。
“没事的。”一个声音轻轻响起,带着点孩子气的笃定,响在他耳畔,“你一定能考好的。”
是他的同桌——陈砚春。
陈疏白没理他,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走廊。身后却传来两声傻气的“嘿嘿”声。
他和陈砚春的相识,始于家后面那座荒凉的后山。
他精心照料了好几年的垂耳兔,连同他半夜失眠时用以打发时间的雕刻工具,被母亲一股脑地“埋”在了那片后山。
那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他同往常一样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回到家,但迎接他的不是饭菜香气,而是母亲冰冷如圣旨般的通知。
没有解释,不得违抗。
他没有吭声,也没有动作,只是木讷的站了一会后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木偶,规规矩矩放好书包,然后沉默地、一步步地挪出了家门。
他知道,兔子肯定活不成了,反正他自己养起来也很累;那些刻刀和木料,或许以后能再攒钱买。这些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一切都无所谓的。
他心里这么想着,但脚步却一刻也不曾停歇,慢却又带了股倔强。
后山坡陡,只有早年住在这里的几户人家在土坡上凿出的简陋石阶可供攀爬。天色暗了,路也就不好走了,陈疏白脚滑踉跄了好几次,掌心在粗粝的石面和泥土上磨破了皮,才终于狼狈地抵达山顶。
这片后山很大,深处的荒地甚至被一些老人开垦出了菜地。
这是他小时候常来的地方,但如今却也有多年未曾踏足,对于地形他早就模糊了。
他的母亲更是鲜少来这里,想来也不会往太深处走,所以他并未走远,只在那片连通下山小路的空地上徘徊寻找。
他蹲下身用手一寸寸地抚摸、按压眼前的土地,他试图找到一片土质松软地方。
但直到指甲缝里塞满了混着草屑和沙砾的泥土,直到他摸索的动作逐渐焦灼,直到他的情绪崩溃决堤,他都没有找到那处地方。
或许早就被上山的人踩实了,又或许它真的被葬在了深山处,但无论是何种结局,他的兔子都不会死而复生。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么执着于一个死物,而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他只觉得累。
很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疲惫侵入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不清楚,是自己又做错了什么,惹怒了父母;还是兔子的存在本身就成了罪过;抑或是那些雕刻工具和哪处被遗落,没扫干净的木屑,碍了谁的眼。
他在心里一条条罗列着自己的“罪状”,眼神麻木地落在虚空处。没有泪光,没有委屈,只有一片灰蒙蒙的、望不到底的空洞。
陈砚春就是在那时出现的。
他悄无声息地蹲到陈疏白面前,伸出手指,轻轻地戳了戳他的肩膀,语气里满是孩童般未经世事的好奇:“你是在哭鼻子吗?”
言语直白,陈疏白本身反应就慢,被他这么明晃晃地戳破,整个人就像死机了一样,愣了很久。他有些僵硬地、一点点抬起头,视线却没有焦点,仿佛穿透了眼前的人,望向更远的虚无。
他不回答,陈砚春也不追问,只是递过来一张皱巴巴却又干净的纸巾。
陈疏白愣了几秒,才慢慢抬起沾满泥污的手,接了过来。
“谢……谢。”声音干涩迟钝。
陈砚春应了一句后,也不说话了。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在陈疏白身旁的空地坐下,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每当陈疏白的肩膀开始难以自抑地轻颤时,他会适时地再递上一张纸巾。而陈疏白,每次都只是木讷地重复那句:“谢谢。”
陈疏白最后是捧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塑料袋回家的。除了他和陈砚春,没人知道那袋子里装的是什么。
面对父母的追问,他充耳不闻。只是像护着什么稀世珍宝般,搂紧了那个脏兮兮的袋子,冲进房间,反锁了门。
几乎是瞬间,门外便传来母亲吵着方言拔高的咒骂:“死哑巴!闷葫芦!明天就把你这锁撬了,看你还能犟到哪儿去!”
陈疏白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滑坐到地上,怀里抱着塑料袋,袋子里不是寻回的珍宝,而只是一捧混杂着草根的泥土。
黑暗中,他对着那捧泥土喃喃自语:“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在那之后,陈砚春就成了他的同桌。据说是转学过来的?陈疏白记不清了,只觉在教室第一眼看到这人时,有种模糊的熟悉感。
直到对方总缠着自己讲话,言行之间也总带着孩童般的童真与纯粹。
这让陈疏白面对他时,总是被动的那一个,他说不出太重的话,也招架不住。
直到在脑海里费力地搜寻了一番,他才将陈砚春和记忆中那次后山上关切的脸庞,叠在一起。
“这种算人格分裂吧?”
那时他还在心里腹诽着人家。
——
闷热的教室里,陈砚春又凑了过来,他学着陈疏白的样子,脑袋亲昵地挨着对方。
一只手在陈疏白后背有节奏地轻轻拍抚,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柔软的旋律,仿佛想用这种方式,抚平他因为成绩即将公开而不自觉绷紧的神经。
陈疏白的注意力,也真就这样轻易地被他的动作和耳语从月考的焦虑中牵引开来。
陈疏白没放任他亲昵的举动,他直起身子,有些费解地看着陈砚春,拖着椅子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陈砚春趴在课桌上,原本溜圆的亮晶晶的眼睛,在看到陈疏白后却罕见地耷拉了下来,带了些许委屈。
看着黯淡下来的眼神,陈疏白是有一瞬慌神的,他无措地想是不是自己的疏离,表现的太过刻意了……
直到陈砚春起身将额头贴了过来,温热的呼吸拂过陈疏白的颈侧,毛茸茸的脑袋在他肩颈处依赖地蹭了蹭,声音闷闷的,带着不解:“唔……你为什么总是不开心呢?”
陈疏白皱了皱眉,下意识想推开这过于亲近的接触,但他又后知后觉地想起,陈砚春可能又处于那种“孩子气”的状态了。
然而,陈砚春的手臂却在此时轻轻环住了他的腰,那力道很轻,带着试探和依恋。
如果陈疏白真的不愿,那么他随时可以抽身离开。
但或许,正是面对这份如孩童般不设防的“纯粹”,陈疏白内心深处那点早已聊胜于无的善意,被微弱地触动了。
原本僵硬的身体缓缓放松下来,他没有选择推开。
思索着该如何回答那个简单又复杂的问题,最终,只是抬起手,落在了陈砚春柔软的发顶,动作有些生疏地揉了揉,淡淡道:“没有啊。”
手感很好。细密的发丝,蓬松柔软,带着阳光晒过的温暖干燥。
陈疏白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兔子。”一个念头下意识闪过脑海。
他手上的动作未停,一下,又一下,轻柔地顺着,仿佛在给记忆中那只安静的垂耳兔梳理毛发。
“我是兔子吗?”陈砚春仰起脸看他,眼睛又亮晶晶的了。
陈疏白没说话,只是木然地点了点头,但又像想到什么般,又缓缓摇了摇头。
他低下头,将额头轻轻抵在陈砚春的发间,带着眷恋与不舍,轻轻地蹭了蹭。
“……不要走。”他听见自己发出闷闷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不会走。”环在腰间的胳膊紧了紧,陈砚春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带着令人安心的笃定,“是你的。”
最后是谁先松开的,陈疏白记不清了。
或许是陈砚春那个“正常”的人格回来了,主动退开;也或许是他自己终于从这突兀的亲密中回过神来,意识到对方平日并非如此,才略显仓促地结束了这个拥抱。
总之,无人再提起这个下午短暂的依偎。
陈疏白也将这点异常的暖意,连同对月考的忧虑,一起抛回了闷热窒息的空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