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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光 ...

  •   红豆酥的甜,黏在舌根上,久久不散。
      怎么说呢,那种甜不张扬,是种很老的甜法,像小时候外婆柜子里铁皮盒子的味道——打开时总有股陈年的香气,混着樟脑丸和时间的味道。
      下午的课,陈疏白听得断断续续。黑板上的公式像水底的倒影,看得见,捞不着。老师的声音隔着一层,嗡嗡的,不太真切。
      他偶尔瞥一眼旁边——陈砚春坐得笔直,笔记记得刷刷响,偶尔皱眉咬笔杆,那样子,和任何一个为数学发愁的高中生没什么两样。

      “萤火虫……”他在心里默念这三个字。后山的记忆并不美好,潮湿的泥土气息,指尖扒拉草根时的刺痛。
      两人放学没约着一起走,而等陈疏白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时,陈砚春的位置上早已空空如也。
      之前放学总会心照不宣一起走的人,现在突然没了踪影,甚至连句交代都没有!
      虽说路上两人很少能说上几句话,但有陈砚春陪着走,总归是不那么无聊,而陈疏白也难掩失落。
      而心底那点细微的落差感,却在到家门口时被无限放大。
      母亲孔艳菲正在和父亲通话,但气氛却是剑拔弩张的……
      陈疏白没进门,他在门口站着偷听了一会,才从母亲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到两人吵架的源头——钱。
      握着门把手上的手被撤回,陈疏白头也不回的拐进了巷子。
      他不想被迁怒,不想面对,但他更不想一个人。
      不想一个人漫无目的走。
      但陈砚春不在。
      ……
      不。陈砚春他在。
      在巷子口,朝他伸出了手。
      “要跟我一起走吗?”
      陈疏白看着他,总觉得眼前的有些不真切,但却鬼使神差地走上前,牵住了陈砚春的手。
      陈疏白困顿地抬眼看他,斟酌着问:“我们去哪?”
      “反正比烂尾楼好看!”陈砚春眨眨眼,眼中闪着兴奋的光,“有萤火虫哦,这个季节,后山深处应该有了。”
      萤火虫。后山。
      这两个词像两把小锤,轻轻敲在陈疏白心上。后山是埋葬他的兔子的地方,是痛苦记忆的源头之一,但“萤火虫”……那是在绝对黑暗中,自己发光的生物。
      “好。”他听见自己回答,声音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微弱的向往。
      夕阳的余热还糊在地上,踩上去软绵绵的。
      陈砚春却像不怕热,领他拐进一条背阴的窄巷。巷子老得上了年纪,两边墙头的爬山虎泼泼洒洒地垂下来,绿得发暗,倒比外头清凉不少。
      “这儿近,”陈砚春回头,眼睛在巷子的幽暗里亮晶晶的,“而且有看头。”
      有看头?陈疏白跟上去。
      巷子深处确实藏着东西:一只三花猫蜷在废纸箱上,懒懒地掀了掀眼皮;谁家院墙探出半棵无花果树,青果子藏在阔叶后面,影影绰绰的;空气里有股复杂的味道——老木头受潮的腐朽气,尘土味,还有墙角不知名野花那点可怜的香。
      这味道和教室里粉笔灰混着汗味的气息截然不同,吸进去,肺腑都清爽了些。
      陈砚春走得不急,时不时停下,指给他看:“喏,那家窗台上的凤仙花,我奶奶以前也种。捣碎了染指甲,能红好几天。”
      又或者侧耳听一会儿:“听见没?蝈蝈叫,就在那丛草里。”
      这些细微的、几乎要被世界遗忘的边角料,被陈砚春一一捡起来,擦干净,递到他眼前。陈疏白沉默地看着,听着,心里某种冻住的东西,好像在慢慢化开,渗出一点湿意。
      走出巷口,杂乱的城市边缘猛地扑过来。他们沿着一条几乎被杂草吞没的土路往后山走。野蓟开花了,紫绒绒的一团,沾着傍晚的露水,沉甸甸地垂着头。
      “怕么?”走在前头的陈砚春忽然问。
      陈疏白抬眼看了看前方逐渐浓郁的山影,摇了摇头。
      怕?比起家里那种令人窒息的、精确到每一分钟的压抑,山林旷野的“未知”,反而带着一种坦率的、近乎自由的危险。
      危险,至少是鲜活的。
      天光撤退得很快。等他们沿着那条更隐蔽的小径爬到半山腰,最后一点霞彩也沉进了山脊背后。深蓝色的夜幕像块巨大的天鹅绒,缓缓铺开。
      星星还没醒透,只有一弯瘦伶伶的月牙,淡淡地挂在那儿,像谁用指甲在天上划了道浅痕。
      陈砚春对这条路熟得过分。哪儿该拐弯,哪儿得低头躲开横生的枝桠,他门儿清。他甚至能从那片混沌的草木气息里,精准地拎出野艾蒿清苦的味儿,或者某种熟透野莓那甜得发腻的芬芳。
      “快到了。”他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分享秘密的兴奋,还有点儿孩子气的得意。
      穿过最后一片疏朗的竹林,眼前豁然开朗。
      是个小小的山坳,中间蓄着一汪水塘,水面平得像块墨色的玻璃,倒映着刚刚点亮的几粒星子。而水塘四周——草丛里,芦苇间,甚至湿润的空气中——光点开始浮起。
      起初只是零星的几点,怯生生的,闪一下,灭一下,像在试探这夜的深浅。渐渐地,胆子大起来了,一点,两点,十点,百点……仿佛谁不小心打翻了盛满星砂的匣子,又像是大地在沉睡中均匀的呼吸,化作了这些轻盈的光。
      陈疏白屏住了呼吸。
      他没见过这样的景象。城市的灯火是喧嚷的、带着侵略性的,非要照亮什么、证明什么。
      眼前这些萤火却不同,它们是静谧的、内向的。那光是柔和的淡绿,并不试图照亮身外的世界,只是安静地存在着,随着夜风缓缓飘荡,画出些无从琢磨、也无须被解读的轨迹。
      一只,两只,许多只……彼此不靠近,也不远离,就在这方小小的水域上空,织成了一片流动的、低语的星河。
      美得让人心口发紧,隐隐作痛。
      一只萤火虫悠悠地荡过来,绕着他飞了两圈,最后停在他因爬山而汗湿的手背上。陈疏白僵住了,连呼吸都放到最轻。
      那小虫腹部的光,透过纤薄的身体,在他皮肤上晕开一小团柔和的、脉动着的绿晕。他甚至能感觉到它细足抓挠时,那微不可察的触感,像被最柔软的草尖轻轻扫过。
      “它喜欢你。”陈砚春的声音在很近的地方响起,含着笑意。
      陈疏白说不出话。
      他看看手背上那点微光,又望望眼前这片梦一样的荧光之海,再看向身旁被微光映亮的陈砚春的侧脸。
      山林夜间的凉气漫上来,包裹住他,却奇异地带着一种清澈的温柔,把白日里积攒的烦躁、闷热、还有那些沉重的自我诘问,悄然涤荡开去。
      心里那块堵了许久的石头,好像松动了一角,有凉丝丝的风灌了进去。
      那萤火虫停了片刻,振翅飞走了,重新融入那片光的河流。
      陈砚春轻轻哼起了歌。不是《小星星》,是另一支更慢、更悠长的调子。
      他哼得有些生涩,偶尔还会走音,但那声音低低的,融在夏夜的虫鸣与风声里,竟格外贴合,像是这夜色本身在吟唱。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
      陈疏白当然听过,可从没觉得这简单的儿歌,能唱出这样的味道——有点孤单,又有点温柔的盼望,像在黑暗里伸出一只等待被握住的手。
      陈砚春哼着,目光望着闪烁的萤火,又好像透过它们,望着某个更远、更模糊的地方。
      歌声停了,余韵散在湿润的空气里,久久不散。陈砚春转过脸,很认真地看着他,眼神在萤火的微光里亮得惊人:“好看吗?”
      “……好看。”
      “我妈妈以前说过一个挺傻的说法,”陈砚春用脚尖踢开一颗小石子,语气飘忽起来,像在回忆很久以前的事,“她说,萤火虫的光啊,是夜里走丢的星星,或者……是还没寄出去的信。”
      他顿了顿,自嘲地笑了笑,“是不是特傻?”
      陈疏白却摇了摇头。走丢的星星,未寄的信。这说法像颗小石子投入他沉寂的心湖,漾开一圈细细的涟漪。
      他想自己心里,是不是也积压着许多封从未寄出、甚至从未真正写下的“信”?写给谁呢?他不知道。也许就是写给某个想象中的、更好的自己吧。
      “你信吗?”他忽然问,声音因为久不说话而有些干涩,“信有人……会一直记得约定,真的不离开吗?”
      问题一出口,他自己先愣了一下。这不像他会问的话,太直白,也太脆弱了。
      陈砚春没有立刻回答。他仰头看了看稀疏的星空,侧脸在萤火的明灭里显得朦胧而不真实。
      “约定啊……”他慢慢地说,像在斟酌词句,“可能就像这些萤火虫吧。它们亮这一晚,也许就为了一个约定——和另一只萤火虫相遇的约定,或者,只是和这片夜色、这阵晚风的一个约定。
      就算天亮飞散了,光也熄了,可约定发生的那一刻,是真的。那个‘不算一个人’的感觉,在那一刻,也是真的。”
      他转过头,目光清澈见底,直直看进陈疏白眼里:“至于以后……谁说得准明天的事呢?但至少现在,我在这里,你也在这里。我们一起看着它们,这就够了,对吧?”
      天真得像个童话,却又通透得像个寓言。陈疏白听懂了,又好像没完全懂。
      但他心里某个一直紧绷到发疼的角落,忽然就松了一下,泄了力。
      是啊,至少此刻是真的。掌心那点勾指的触感是真的,眼前的萤火是真的,身边这个人传来的体温,也是真的。
      这就够了。足够他在回去面对那个冰冷的家、那些沉重的期待时,把这点“真实”像怀揣一块温热的卵石,渡过漫漫长夜。
      下山的路,比上来时沉默,却并不尴尬。偶尔还有迟归的萤火虫从路边草丛惊起,掠过他们身侧,像沉默而尽责的向导,送他们一程。
      走到巷口该分别时,陈砚春照例没说“我送你”,只是很自然地摆摆手:“明天见。”
      “明天见。”陈疏白看着他的背影被巷子的昏暗吞没,这才转身,朝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推开家门,客厅依旧只亮着一盏小灯,光线昏暗。
      母亲坐在老位置,没开电视,就那么干坐着,听到动静,她转过头,脸上没有傍晚时的凌厉,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被生活磨损后的倦意。
      两人对视了一眼,谁都没开口。
      陈疏白默默换鞋,往自己房间走。经过母亲身边时,他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顿,喉咙动了动,极低地挤出一句:“我回来了。”
      母亲似乎怔了一下,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半秒,然后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直到进了房间,走了一天的疲惫感才堪堪袭来,陈疏白拖着疲惫的身体洗了个澡,而后一头栽倒在了床上。
      但意料之中的困意却消散的无影无踪,他盯着天花板发呆,脑子里有关陈砚春的事天花乱坠的频闪着,直到画面定格在陈砚春课本上那幅稚嫩的画——波浪线上,那盏歪歪扭扭却努力发着光的小船。
      或许,当一盏不用那么使劲的灯,并不意味着放弃。
      哪怕是像萤火虫一样,光很微弱,只能照亮脚下方寸之地,但那也是光。
      是光,就有存在的资格。
      顺着生活的河流往下漂,不硬扛逆流,但在经过的每一处,都认真地、尽己所能地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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