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雨随笔》林佳雨和彭涵娜

1、小鸭子

　　住所不远的地方有个池塘，不大，是小公园理所当然的中心。四周树木环抱，能认出南方圣诞树秀气的轮廓，和一株极为高大的贝壳杉，投下大片令人安心的阴影。池中喷泉日夜工作，水声潺潺。许多柳枝柔柔地垂向水面，与水中倒影相连。常见的花卉在岸边随意生长着，不争不抢，自成一格。
　　池塘里，生命是另一番热闹。水下晃动着各色的鱼，但顶属红色的鲤鱼最是招摇，像一匹匹滑溜溜的缎子，在水草间悠然地穿巡。偶尔能瞥见暗色的鳗鱼如幽灵般滑过，或是一只老龟趴在石头上晒背，那都是可遇不可求的眼福。岸边的树上，则是鸽子的天下。它们最爱扎堆，总是成群结队地、闹哄哄地从这棵树扑棱到那片草地上，目标明确，阵势却慌乱，总有几分扰人清静。
　　但这池塘真正的可爱，却要属那些野鸭子。它们公母的外貌，差别是再明显不过的。公鸭最是神气，脖颈一圈是那种油亮亮的、仿佛会流动的翠绿色，在日光下泛着金属样的光泽，像是系了一条华贵的领巾；周身羽毛则是干净的灰白，衬得尾巴那儿几根卷曲的翎羽，愈发显得体面。母鸭则朴素得多，是通身的麻褐色，上面缀着深色的斑点，像一件暖和的、穿旧了的棉袄，静静地跟在公鸭身后，或独自啄食着草根。
　　它们总是散落在池塘的角角落落。有的在中央拨弄清波，划开一道道无声的水痕；有的在岸边蹒跚踱步，用扁平的嘴探寻泥地；更多的，则是三三两两窝在周边的草地上。每日午后，是它们雷打不动的打盹时光。一个个把喙藏进背羽里，团成一个个毛茸茸的球，睡得人事不知。那模样，困倦得仿佛天塌下来也与它们无关。即便有游人走得近了，它们也多半只是懒懒地抬起眼皮，瞥你一眼，稍稍挪开几步，便又蹲伏下去，仿佛格外贪恋那片刻阳光的暖意与安闲。那份困倦，几乎带着一种理直气壮的憨态，让人看了，心也不由得软了下来，不忍心再去惊扰。
　　那时，孩子还安稳地蜷在妈妈肚里，这片池塘就成了我们最常来的地方。我们贪恋这儿的清静，贪恋风里带着草木气息的清新；但更重要的，是我们都心照不宣地贪恋着来看这些小鸭子。看它们那副与世无争的闲散模样，我们忙碌生活里绷着的那根弦，仿佛也随着它们拨动的红掌，悄然松开了。
　　说来也怪，我们住得离海不远，咸腥的风里总混着海鸥的喧嚷，可这片池塘却像被施了魔法，罕见它们的踪影。于是，这些小鸭子便俨然成了这里的“贵族”，占据了食物链的顶端，日子过得无忧无虑，自成一派温馨的小世界。我们总爱看它们出双入对，在水面上划出温柔的涟漪，那份不离不弃的陪伴，瞧着便让人心安。
　　日子久了，我们甚至像认老友一般，认得了其中的几对。其实它们有何特别？细说起来倒也未必。不过是那只公鸭的羽色，格外油亮青翠些，在阳光下像块会游动的翡翠；或是那只母鸭，神态总比别人更憨拙一分，啄食时那认真的傻气，格外惹人怜爱。可就是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不同，便让它们突然地、毫无道理地入了我们俩的“法眼”，从此对它们便多了一份额外的、私密的挂念。
　　在所有被我们“私心”认领的鸭子里，有一对格外难忘。那正是春天，空气里都弥漫着生命滋长的气息。不知为何，它们那一窝，只孵出了唯一的一只小鸭子。这小家伙，就那么毛茸茸的一团，走起路来跌跌撞撞，翅膀扑棱着，却好像连维持平衡都费劲，显得那么弱小。可正是这份弱小，反衬出那对父母的尽心尽力。它们俩，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着这唯一的宝贝。从它们紧绷的身体姿态里，你能读到一种近乎笨拙的紧张。
　　尤其是那位鸭爸爸，完全变了副模样。它不再是那个悠闲的绅士，而是绷紧了全身的羽毛，脖子伸得直直的，始终摆出一副如临大敌的战斗姿态。只要有别的鸭子稍微游近，它便会立刻冲上前，凶神恶煞地将其驱赶开。看着它自己也不过那么丁点大的身子，却为了守护一个更弱小的生命，努力摆出世界上最凶狠的样子。那画面，在旁人眼里，有几分说不出的滑稽，但更多的，是一种直抵心底的感动。
　　那时，妻子的身子愈发沉了，到了临产前，更是懒怠动弹。可我们却心照不宣地，每天都想去池塘边看看那一小家子。心底里，我们无比盼望着时间能快快过去。我们凭着自己学来的那点零碎知识估算着，知道大约只需一个月，那只弱小的、走起路来都踉跄的小家伙，便能褪去稚嫩，长得足够茁壮，像一株吸饱了水分的小树苗，在这片水塘里扎下坚实的根。到那时，那对辛苦至极的父母，或许才能真正地歇一口气。这份遥远的、关于另一个生命的盼望，在当时，几乎成了我们除了自己孩子平安降临之外，唯一而共同的念想。
　　孩子出生后，从蜷在怀中的襁褓，到摇摇晃晃地学步，再到能甩开我们的手、跌跌撞撞地奔向池塘边，这几年间，我们几乎每天都带他来看这些小鸭子。我们替孩子，或许更是替我们自己，给那些格外钟爱的鸭子都取了名字。“小机灵”、“跑得快”、“孤独鸭”、“麻麻蛋”……名字起得没头没脑，全凭一时兴起的直觉。但在我们仨的小世界里，每一个代号都对应着一张绝不会认错的面孔，清晰无比。
　　自从小家伙背起书包上学，我们便不能像往日那样，天天都来了。但每个周末的探望，却雷打不动地成了家里的规矩。一来，池塘实在离得近，出门信步便能走到。但这或许只是个由头。更重要的，是在我们每个人心里的某个角落，始终软软地、暖暖地，给这群小鸭子留着一个位置。我们总会想来看看，它们这一周过得怎么样？那水面划过的涟漪，是否还像从前一般悠闲？
　　约莫一个月前，我们再次造访池塘时，眼前的景象让我们心头一紧。一只母鸭子，竟独自带领着一大群小鸭子，在人行道上陷入了“交通瘫痪”。小鸭子的数量之多，是我们前所未见的，它们像一团团滚动的、毛茸茸的绒球，在人行道上毫无章法地跌撞、奔跑。我们耐着性子仔细清点，足足有二十只！麻烦在于，鸭妈妈只有一位。她孤立无援地站在混乱中央，彻底慌了神。孩子们四下散落，她顾此失彼，不知该先守护哪一边，最终只能无助地僵在原地，紧张地伸长脖子，张望着每一个可能带来危险的方向。
　　很多路过的游人见了，都自动停下脚步，默契地守在人行道的两头，像一道柔软的屏障，防止这群毛茸茸的小家伙跑得太远。我的孩子却急了。他紧紧攥着我的手，不停地问：“爸爸，你告诉我，谁是鸭爸爸？你快把它找回来，这里需要他！”
　　我也赶紧在四周的水面与草地上仔细搜寻。周围确实游弋着几只雄鸭子，个个羽色鲜亮，神态悠闲，与那位焦头烂额的鸭妈妈形成了残酷的对比。可我看了又看，却根本分辨不出谁可能是那个“不负责任”的丈夫和父亲。它们看起来一模一样，事不关己。我总不能随便指认一个，上演一出“乱点鸳鸯谱”吧？
　　后来，我们在那里伫立了许久。那群小鸭子依旧在四周跌跌撞撞，却是一派无忧无虑的快乐。唯有那只鸭妈妈，始终僵在人行道中央，一副完全无能为力的样子。见情形虽混乱，但小鸭子们终究是安全的，我们也只得转身回家。
　　路上，我试图用道理安抚他，也安抚自己：“别看鸭子小，它们的生存能力，比我们人类要强得多。你要相信生命的韧性。” 但我知道，这话其实连我自己都说服不了。
　　“儿子，”我又习惯性地摆出一副爹味十足的模样，试图总结出一个道理。
“我相信这位鸭妈妈也会吸取教训。下一次，它就不会孵这么多了！你必须得明白自己能力的边界，不要把自己陷入无能为力的境地。”
　　“可是，爸爸，”儿子抬起头，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气愤，“我觉得它以后再也别理那个鸭爸爸了！这样的鸭爸爸，根本不合格！”
　　自那天后，我竟有些怯意，整整一个月都没敢再带他去那个池塘。只是常在心底默默祈祷，愿那二十个摇摇晃晃的小生命，能尽量多地平平安安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