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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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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号内为回忆内容**
我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鬼杀队成员,平日大概是负责躲在前辈身后的那个类型。不过我的人生倒还算得上跌宕起伏,最波折的经历莫过于那场剿灭无惨的决战。用尸山血海堆砌出来的黎明已然来之不易,无惨死后被鬼化的炭治郎又给了幸存者当头一棒,而我作为当时离他最近的那一个,更是差点被他当场杀害。炭治郎一直对那件事感到愧疚,在我醒来后主动提出来照顾我。
——无惨死后的部分是炭治郎本人告诉我的,在我问及为什么如此关照我之后。说实话,我的大脑一直昏昏沉沉的,对那场决战以及胜利都没有什么实感。当我躺在床上时隔不知道多久睁开眼时,便掉进了一对温热的目光里,燃着火一般的色彩,让人联想到太阳。那就是炭治郎的眼睛。
他确实如传闻所言一般热心且善良。我刚醒来的几日里,他寸步不离地候在床边,哪怕我明确表示自己身体无碍、请他去休息,他也只是笑着摇摇头,说我之前不懂得顾惜自己的身体,他不放心,况且自己就住在旁边,方便得很。
我的身体素质也确实糟糕。隔三差五的咳嗽,夜里阵阵的高热,半夜从黏腻的灼热中挣脱的时候,我只觉得自己浑身都浸泡在虚无中。刚刚似乎做了些梦,晦涩片段从思绪的末端滑落,抓不住也看不明,只搅得头脑混沌。
我剧烈咳嗽起来,手指颤抖着蜷起,害得炭治郎猛然惊醒,先是为我更换额上的湿巾,后又轻轻握住我的手。很神奇地,从他掌中传来的暖意令我轻易地平静了下来,他像是轻轻掬起一捧被风吹乱的水,护它归于平静。能轻易做到这样的事情,他一定见过许多苦,又同等次数地以温柔相待。我在心里默默感叹着。
“抱歉。”我的声音很沙哑。“比起你和你见过的那些人,我果然是一个体弱的人吧。照顾这样一个人,真是浪费你的时间了。”
“不……请不要贬低自己。”他立刻反驳我,声音虽不大,脊背却微微直起。“您和其他人一样,都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和牺牲……更没有什么浪费时间之说。”
少年说得很认真,双眸里的情绪流向我,那是一条柔和哀伤的河。我在那双眼睛里窥见许多磨难,许多血泪,与许多经历抽筋剥骨后长出的暖阳。
果然是他会说的话——心中莫名生出这样的感慨,以及一丝叹息。过去的生命里,我总能遇见许多了不起的人,哪怕自己不足以与他们并肩,只能尽我所能地尊敬他们、学习他们。闭上眼,脑海里便显现出许多模糊的人影。
寂静从耳畔呼啸而过,唯有临时点亮的烛火跃动着衬出二人的轮廓。炭治郎没有得到我的回答,垂眸望了我许久,轻声 道。
“是睡不着吗?”
我说:“嗯。”
他移开视线,注视着的不知是那颤动的火焰,还是焰光背面的阴影。他笑了一下,轻快的语言掩过了转瞬的寂寥。“那么,如果不嫌烦的话……我给你继续讲一讲义勇先生的故事吧。”
用上“继续”这个词,说明此事先前已经起过头了。
那是白天的事情,我短暂地清醒,被炭治郎扶起来吃了点东西,同时不知第多少次听他为我絮叨关于我身体的注意事项。不能使用右手啦,不能使用全集中呼吸啦,不能剧烈活动啦。我的目光落在自己被裹在宽大外套和层层绷带里的右臂上时,炭治郎说,“你的右臂也受伤了,就和义勇先生一样,一定要多多注意啊……”
话中提到了一个名字,它明显牵动着少年的神经,让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垂落了下去。我投去探询的视线,他愣了一下,然后朝我一扬嘴角。“啊,抱歉,一不小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义勇先生……嗯,想听一听他的故事吗?”
少年说这话的神色很复杂,有怀念,有忐忑,也有哀伤。我意识到那是他重要的人,既然他如此关照我,我也该力所能及地帮助他,哪怕只是成为他的倾听者。我点了点头。于是那时的他打开了话匣子,细密的回忆飘荡在空气中。
此时此刻也是同样,他陷入了短暂的酝酿,接着就把白天讲的故事继续了下去。
故事连贯起来是这样的。
**义勇先生,啊,当然,在更多人的认知中,那位厉害且寡言的水柱大人,富冈义勇——他是我的师兄,也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之一。在一切的最初,就是他启动了我命运的齿轮。
那时候我的家人被无惨杀害,唯一幸存的妹妹祢豆子也变成了鬼。完全不知状况的我就在极度的绝望中遇见了他。身为柱的他当然肩负着将所有鬼斩首的使命,就在他要砍下祢豆子的头颅时,我跪在地上崩溃地乞求他放过我唯一的亲人——啊,现在想来还真是丢人呢。
义勇先生怒不可遏,他大声训斥着我的软弱,逼迫我拿起刀,将悲愤化作保护家人的动力。现在想来,除去后面决战的时候,那是义勇先生情绪和表达最激烈的时刻,堪称罕见。我闻到了滔天的愤怒,以及夹杂其中的悔恨和悲伤,不过当时的我完全没有能力去细想。
后来,祢豆子在义勇先生面前展现出了和其他鬼截然不同的特质,她不但没有在饥饿状态下吃人,而且保护了竭尽全力后昏迷的我。于是义勇先生做出了违背队律的判断,他没有杀掉祢豆子,并且引荐我去前水柱鳞泷左近次那里接受训练。这是我后续加入鬼杀队不可或缺的伏笔。
真是堪称奇迹的情节,是吧?但凡我没有遇到他,或者遇到了其他鬼杀队成员,祢豆子和我都不可能安然无恙,更不可能有我加入鬼杀队以后的故事。光凭借这一点,就足够我由衷地,发自肺腑地感谢他了。**
说这话时,炭治郎唇弧温柔,语气轻缓。星星点点的往日爬上他的眼眸,缀成怀念的晶莹。他看了我一眼,那份怀念便也浸染了我。
然后我察觉,另有一些绵长的情绪随之一同淌进我的双眸,不过我没能辨识。
他继续说着。
**他不仅在最开始时帮助了我,甚至后来在柱合会议上,和鳞泷师傅一起以性命担保祢豆子不会伤人,确保我能继续待在鬼杀队之中。这样的恩情,我自认为直到如今也不足以报答。
但是义勇先生总是一副平静的样子,无论在柱合会议上还是事后去道谢,他最多只是让我做好该做的事,继续提升自我、消灭恶鬼。在很长一段时间以后,我才得以慢慢窥见那个止水一般的人,心胸底下从未停歇的波涛,正如他自创的水之呼吸第十一式一般……**
炭治郎说到这的时候,我应该是睡着了,因而没有了后续的记忆。而他描述的那个名为富冈义勇的形象,也影影绰绰地在我梦里拼凑成型。我看见了他的黑发与深蓝的眸,看见了他背后由两种纹样拼织而成的羽织,看见了他似水平静的面容。
那确实是一个特别的人,借由炭治郎故事里孕育的情感,我望着他,心中也浮现了别样的情绪。
水之呼吸第十一式,听说是叫凪。止水下从未停歇的波涛……
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招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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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状况稳定了一些之后,我陆续见到了炭治郎身边的一些人。
有些人原本就和炭治郎生活在一起。我妻和嘴平队员是炭治郎现在的家人,一日他们从院口打打闹闹到了院尾,在炭治郎劝说附近有病人后才安静下来,对我就吵闹一事道歉。我摇摇头,示意没有影响。而祢豆子为所有认识的队员编织了围巾,其中一条送到了我手上,大小合适、手感松软,感谢她后,她朝我嫣然一笑。
有些人则是来拜访炭治郎。虫柱大人的继子,名为香奈乎的少女,送来了最近尝试制作的点心,受到了所有人的盛赞。蝴蝶屋的后勤人员神崎葵,她见到炭治郎就皱起眉上下打量,责备他不健康的生活习惯。转头看见我,愣了一下,也板着脸命令了我一通,同样是关于如何保护身体的,我一一应下。音柱宇髓大人带着他的三个妻子大张旗鼓地来做客,送来了一堆包装华丽的滋补品,也大方地塞给了我不少,说,好好保重身体啊!还有一位前队员村田,外貌上没什么记忆点,他带来了自己家乡特产的果蔬,同样没有少了我的份。
曾经的鬼杀队已经解散,留下的人们却仍需生活。大家的心意满满当当地堆满了炭治郎家的庭院,那是他们乐观前进的证明,是未枉那场惨烈日出的证明。
我对炭治郎说,很高兴能认识他。他身边的人如此热情,甚至能够辐射到如此普通的我。炭治郎愣了一下,不出所料地让我不要看轻自己,然后挥挥手招呼我来庭院坐下,一起享用下午茶。
盛情难却,我坐在了他对面,然后说:“其实不必如此关照我,虽然你说当时差点杀了我,但毕竟那件事没有发生,我也并不在意。”
炭治郎笑着摇摇头。“但是对我来说,那是值得后怕一生的事情。若是真在那样的情况杀了人,哪怕只有一个,也足以让我在变回人后切腹自尽。……万幸的是,当时义勇先生在旁边,他及时带你离开了我的攻击范围。”
又是那个名字。我总能在炭治郎脸上见到一种复杂的哀伤,明明是笑着,笑容却如蒙了雾一般,将情绪沉淀得模糊不清。我猜测那是想到了义勇先生的缘故。
那道水色的印痕,已经被刻骨的时光锻凝成他灵魂的成分之一。就像现在,我知道炭治郎想同我谈些什么。
“和我继续聊聊义勇先生吧。”我说。
或许是炭治郎的讲述确实吸引人,我也变得更想了解他了。
炭治郎怔了半刻看向我,然后又露出了他标志性的温柔笑容。“好。”
陷入回忆时,他的笑意变得沉静。
**一直以来,义勇先生给很多人的印象都是冷漠、孤傲、不喜欢交际,特别是不死川先生和伊黑先生,和义勇先生的关系尤其恶劣。有时候我也会困惑,明明义勇先生内心如此温柔,为什么行为举止却像是要把自我封闭。
而真正进一步了解他的内心,是在经历了很多战斗之后的事情了。我受主公大人之托和义勇先生谈心,在我的不懈努力下,他终于将往事倾吐而出。
义勇有一个师兄,名为锖兔。他与锖兔年幼相识,关系密切,一同在鳞泷师傅的训练下为进鬼杀队的目标努力着。义勇先生一直认为锖兔比他成熟和强大,是他教会了自己坚持与努力等种种美德,将来一定会成为远比他强大的剑士。
然而在最终选拔的时候,义勇先生很早便受伤,被锖兔君托付给旁人照顾,昏迷再醒来时,选拔已经结束。他得知,锖兔君仅凭一人之力便几乎斩尽了所有恶鬼,让除了他以外的所有人通过了选拔,自己却因体力耗尽、刀被折断等原因牺牲了。
这件事成了义勇先生钻心跗骨的心结。他认为自己只是被救了,根本没有通过选拔,更没有成为柱的资格。……如果锖兔活下来一定会做得更好,如果死去的是自己就好了……类似的想法充斥着大脑,悲伤和痛苦几乎将他撕碎。因此,他封闭了自我,固执地认为自己不是水柱,并希望我能尽早成长,继承他的衣钵。**
炭治郎的语气很悲伤,我的胸膛也涌起酸涩,低声说,“确实是令人感同身受的痛苦。……不过,一味地逃避更不是那位锖兔君想看到的吧。”
炭治郎看着我,笑了,神色变得释然。
“是。”
**所以我在义勇先生准备离开时执意追了上去,问他:“你真的不想把锖兔托付给自己的东西……传承下去吗?”
不知道那一瞬间义勇先生想到了什么,他立刻愣在了原地,沉默的时间久到我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后来,他应该是想通了什么,开始参加当时柱的集训,也不再自我厌弃。
那句话成功改变了他,我由衷地为此高兴。除此以外,极淡的遗憾和怅意也萦绕上了我的心头。
我重新回望过去,回望他初遇时的愤怒,长久的离群,和他的每一段沉默。我望见,义勇先生确实如凪一般,只有沉入宁寂的水面下,才能看见在汹涌漩涡里挣扎的悲欢,和被内化于无声的温柔。
某次闲谈,我曾在不经意里向义勇先生提到了自己的生日。后来有一次,我刚经历完艰险的战斗,在蝴蝶屋疗伤时,意外收到了一个素色的木盒,里面放了几块荻饼和一支膏药。忍小姐说,这支膏药涂抹在伤处可消炎镇痛,香气可安心宁神。木盒里没有留下任何表意的文字,正在我苦恼于送礼者是谁时,忍小姐神秘地笑了笑,说,她知道谁用过这种膏药。得知是义勇先生时我还很惊讶,再往深处想才意识到那天是我的生日。
那支膏药的包装我留存至今,见到它时,那宁静沁神的香气仍会从时光里浮现。**
炭治郎短暂地顿住了话头。我也从故事里稍稍回神。
“炭治郎的生日,我记得是7月14日吧?”
若有机会,我也得在他生日那天送上感谢才行。
炭治郎似乎有些惊讶,瞳孔缩了缩。“确实如此。……啊,我的生日已经成了如此广为人知的事情了吗?”
我笑了笑。“或许有那位义勇先生的功劳呢。”
**那之后还有一次,我在闲时遇见义勇先生,他正坐在庭中缝补战斗时损坏的羽织。他很专注,不同于战斗时的寒洌、冥想时的空无,那份专注浸在空气中,能不知不觉将周围的人包裹进来。我确信他发现了我的存在,却没有出声。寂静持续了三分钟,在针线活告一段落后,他才开口询问我的近况。
我同他说了在呼吸方面的提升,也分享了一些生活里愉快的事情。义勇先生虽然神色如常,但我闻到了一丝放松与欣悦,那并不常见。他继续缝补起了羽织,而我莫名想要继续旁观他做这件事的模样,于是盘腿坐在一旁,义勇先生也没有说什么。
缝补临近尾声时,他的手顿了一会儿,忽然说,这羽织的花纹,半边来自锖兔,半边来自他的姐姐。
您的姐姐?我有些犹豫地问。
他默了一下说,在遇见锖兔之前,她便被鬼杀害了。他若不是被她藏起,也已命丧黄泉。
我立刻噤声了,道歉的话语刚要出口,义勇先生便摇了摇头制止了我。我闻到他身上的愧疚和悲伤确实比以前少了,更多的则是怀念和遗憾。
但我依旧感到难过,为他早逝的姐姐,更为他身上的羽织,竟然没有属于自己的颜色。
如同一件遗物一样活那么多年,该是一件怎样痛苦的事情呢?**
炭治郎和我面前的茶点都有些凉了,不过我们谁也没有察觉。天色渐晚,气温下降得很快,祢豆子经过庭院,提醒我们回屋以防着凉,我和炭治郎如梦方醒般各自应答。目光落回彼此身上时,回忆里的情绪仍在静谧中碰撞。
“抱歉。”炭治郎的语气裹上歉意,“抓着你自顾自讲了一大通别人的事,也许…很莫名其妙吧……”
我摇了摇头。“不……”
我的话在半空中断线,久久没能拾起。抬眼去看对面的人,他仍是面容温柔的模样,意识到我似乎有话对他说,安静地注视着我。
滴答,滴答,时间悄无声息地落着。心上的重量终于沉甸到一定分量时,我终于开口,问出那个在心里徘徊已久的问题。
“义勇先生,他现在……怎么样了?”
炭治郎愣住了。
我没敢去细想这句话的分量,也不知道它将引起多澎湃的浪。但在炭治郎的所有动作停滞的那瞬间,我蓦然反应过来,自己或许做了一件愚蠢的事情。
我看见他的唇微有颤动,想象到某些残酷的语言正在他喉口起伏隐现,切割着他的心脏。我意识到,若是他露出痛苦的神色,我一定也会心如刀绞。
“不。…不用了。”否定的字眼脱口而出,推开了触手可及的真相。我垂下眼睫,低声道。
“抱歉,炭治郎,是我失言了。”
“……”
炭治郎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垂下头,避开了我的正面。
“不。没关系的……”
他的声音很轻也很静。流注入耳中,像冬日绵汩的窄溪。
我们闭上眼,不去窥探那溪水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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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炭治郎出过两次远门。
第一次是几天后,炭治郎告诉我,他打算去探望一个鬼杀队成员,问我打不打算一起去。
我的第一反应是拒绝,因为我并不是喜欢与人社交的类型,当有炭治郎以外的人同我打招呼时,回避的念头总是不易察觉地升起。但是当我看见炭治郎热切的眼神时,我意识到他大概没有想象过我拒绝的情形。
最后还是去了。路上我听他说起了关于那位队员相识的往事。他是在炭治郎柱训练时期认识的朋友,名为森川,很喜欢炭治郎做的饭团,曾不吝词汇地大肆赞美。虽然森川只是普通的丁级剑士,决战时并没有派上多少用场,炭治郎也一直记得他,在战后关注着他的状态。
话到最后,他顿了顿,补充了一条最关键的信息。
“决战时,森川头部受创,失忆了。他现在不记得鬼和鬼杀队的一切。”
我的思绪在诧异里断了一拍。
“一直以来,因为担心他的安危,他的家人其实并不支持他加入鬼杀队。他意外失忆被送回家后,更是不想让他回忆起鲜血淋漓的过往。所以我们不能在他面前提及斩鬼和鬼杀队的事情。”炭治郎眺望向远方,极力让自己云淡风轻地笑着。
“我们…是以从前同学的名义看望他的。”
“……”我沉默地瞥向他复杂的笑容,点点头。
“好。”
看望的过程很顺利。森川的父母人很好,热情地接待了我们。森川也对我们的身份深信不疑,捶着脑袋对我们说,记不清以前的事情真是抱歉啊。炭治郎连连摇头说,你身体没事就好。
随后,炭治郎分享了他自己制作的饭团,获得了森川的盛赞。我坐在旁边听着,像被科普了美味在日语里的所有说法,而炭治郎却在那一连串赞美中愣了神。他一定是看见了时过境迁之前,他们曾经鲜活的模样。
在森川的请求下,炭治郎开始为他编造过去的校园生活。我在他的描述里听见了“伊之助同学”“善逸君”“蝴蝶老师”“炼狱老师”……当然,还有教体育的“富冈老师”。在他的编造里,富冈老师对待学生非常严厉,容纳不下任何违反校纪的行为,并且不善言辞,鲜少与人交际,就连炭治郎送给他的饭团,得到的也只是一句简短冷漠的感谢。尽管如此,他仍然因为长相在女生中很受欢迎……
绘声绘色的描述获得了森川沉浸式的聆听,我既觉得好笑又有些心酸。曾经的战友隔着童话一般的障壁,一方毫无知觉,一方只能在虚构里怀念真实。
失忆对自己和身边的人都是一场无妄的折磨。我想。
垂眸,咬下一口饭团,熟悉的香气在唇齿间四溢,舒展了我微蹙的眉。
嗯,确实配得上森川的赞美。
从森川家里出来后,炭治郎爽朗地同一家人挥手道别。然而待我们转过身去,他脸上的笑容逐渐冷却,直到走出了几百米,也没再说一句话。
我问他,“你还好吗。”
他点了点头,末了,又小幅度摇了摇头。我不忍去看他的脸,只是从怀中抽出手帕,轻轻碰了碰他。他道了谢接过手帕,视角的余光里,那手帕的一角在轻轻颤抖。
毫无来由地,我也有了想哭的冲动。酸涩飘忽不定地涌现又溜走,像擦过耳畔的风,在脑中悄然留下讯息。
……嘘。
——安慰只能成为徒劳。
我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抬起左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炭治郎。我在这里。”
我念出他的名字,语气听上去应该算温柔。
他却滞了一下,哭得更厉害了。话虽如此,也没有发出多少声音,并且在短暂的溃决后又很快平复了下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
“抱歉,很多愁善感吧。但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森川在鬼杀队本来有不少朋友,却都已经……他们甚至不能被曾经的战友记起……”
“不,没事,炭治郎。”我喃喃地打断了他,“你做得很好。”
“……嗯。”他最后深吸了一口气,转过头看我。我的世界又被那双深邃的火焰温热了。
“刚刚的饭团,好吃吗?”
我给了他一个自认为灿烂的笑容。“当然。森川君的描述并不是夸张,这确实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饭团。”
炭治郎扬扬唇笑了。“谢谢。”
这一次他笑得透明灿烂,笑意也成了一阵风,擦过发梢去了远方。我的视线跟随而去。
地平线的另一边,我看见了漫天铺陈的霞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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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回去以后,我轻微地失眠了。白天的情形让我微妙地心悸,它们在我闭眼后朦胧地显现,似乎不安于一觉后被存放成常规的、易忘的记忆。
森川、眼泪、饭团。
随后,一个细小的疑问攀升而起。我不知道答案是否重要,但它确实纠缠了我大约几分钟的时间。
既然我过去不认识炭治郎,那又为什么会对炭治郎做的饭团的味道感到熟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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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和炭治郎一起出远门,是在一个礼拜后,炭治郎提前写信约了许多人去扫墓,自然也邀请了我。结束扫墓的时间将是傍晚,不适宜再赶路,所以大家会一起在附近的旅馆住上一晚。
我听炭治郎掰着手指头数着这次扫墓的人数。炭治郎一家四人、香奈乎、音柱、鳞泷师傅、风柱……听得我晕头转向。我说:“需要和这么多大人物打交道?”炭治郎回答:“没事,大家都是很好的人。”
好吧,我总是不习惯拒绝他。
路途遥远,我们的身体又都不算很好,于是选择了火车作为交通工具。祢豆子提出照看晕车的善逸,伊之助喜欢一个人坐,于是炭治郎和我坐在了一起。摇摇晃晃的几个小时里,火车的轰隆声显得单调,炭治郎便为我讲起了他所知的故人的故事。
虫柱蝴蝶小姐,和珠世小姐一起研制了许多针对鬼的药,功劳卓越,在与上弦二的对决中牺牲了;炎柱炼狱先生,将烈阳般的信念贯彻到底,在无限列车一役中保护了除自己以外的所有人;霞柱时透君,只用了两个月便成为柱的天才少年,很早便开启了斑纹,在对战上弦一时阵亡……那些本该离我遥远的往事在我的脑海中成型,拨动着长久岑寂的弦,令心海荡开一圈圈涟漪。某种空荡的违和感正隐秘地蚕食我,当我注视它时,又从罅隙间流去。
话题兜兜转转又迎来了空档。我望着炭治郎,他也看着我。我们都知道,还有一人没有被提及。
“嗯……义勇先生。”他没有我想象中悲伤,反而自然地微笑了起来。“我还没有向你提过,决战后的义勇先生吧?”
这次换我惊讶了。我感觉自己的大脑隐隐作痛。“他没有……在决战中牺牲?”
炭治郎摇摇了头,纠正我道,“义勇先生在决战中失去了右臂,但是他活了下来。”
“……失去?”
炭治郎只向我提到过他右臂受了伤,不曾想是如此彻底的情况。
“对。”
我熟悉炭治郎现在的样子,那是他陷入回忆的表现。每当回忆义勇先生时,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滔滔不绝。
**我在决战时失去了左臂,而义勇先生在决战时失去了他的右臂。但是在当时的情形,能够活下来已是上天的恩赐,所以我们从未因此难过。
在经历了一系列失去与蜕变后,义勇先生已经与愧疚和解,笑容也变多了。他与不死川先生是参与决战的柱中唯二的幸存者,在决战前关系十分恶劣——确切地说,是不死川先生单方面因为义勇先生古怪的性格讨厌他——决战后,也成为了朋友。
哈哈,若不死川先生在场,一定会冷哼一声反驳,他和富冈才不是什么朋友、只是看他没那么不顺眼了罢了。
只有两人参加的最后一次柱合会议结束后,他们在樱瓣翩跹的廊下驻足,相顾无言。义勇先生从怀中掏出荻饼与不死川先生分享,后者一副非常想把它丢出去的样子,但最后还是妥协地接过了。“争取晚点死吧,富冈。”他说,“我已经没什么活头了,但你在这个世界上还有重要的人吧。哼,真是幸运啊。”
义勇先生认真地点点头,“嗯,谢谢你。即便如此也请保重,不死川。”
不死川先生离开蝴蝶屋的前一天,我曾有机会单独与他闲谈。提到义勇先生时,我斟词酌句地告诉他,义勇先生并无意挑衅别人,更没有自视清高,只是过去的某些经历让他不擅长表达罢了。
不死川先生啧一声说,看出来了,我都说了自己没什么好活的了,他还让我保重……真是从头到尾都令人不爽的一个人啊。我从他身上闻到了烦躁、释然和不易察觉的欣慰,于是意识到,他已经认可了义勇先生。
……
在义勇先生回去之前,我和他再次相约比试了谁吃荞麦面吃得更快,打成了平手。吃完饭,我们在附近闲逛,在那期间,我告诉他了一个藏在我心中许久的秘密。
我曾见过已经死去的锖兔。**
“……”
我愣了一下,又觉得这个秘密在我的意料之中。而炭治郎停顿下来,目光掠向我,接着状似自然地移向窗外。
**在狭雾山训练时——也就是刚开始被鳞泷师傅教导的那段时间——我遇到了巨大的瓶颈。锖兔君与真菰君的幻影在那时候出现,他们一个严厉强大、一个温柔耐心,在狭雾山指导了我半年,引我走出了瓶颈,第一次突破了自我。然而,直到我通过最终选拔归来,才在鳞泷师傅的口中得知他们已经逝去,我所见的不过是两个灵魂。
听罢这段往事,义勇先生久久没有接话。我没有从他身上闻到过分的悲伤,于是把可能需要的道歉咽了下去。
他开始同我分享幼时与锖兔君的往事,大多含着对锖兔君的仰慕与感怀。我便也补充起了回忆里关于锖兔君的细节,两人在发现印象的共通之处会相视一笑。
……我总觉得那时锖兔君也正在看着我们,或许在街角、或许在身侧。他应该也会情不自禁地注视那时的义勇先生吧。毕竟义勇先生的笑容那么好看,那么容易让人……看恍了神。
……
它让人觉得生命很轻很轻。**
哐当。结实的金属撞击声令车厢一震,却没有扯回炭治郎的思绪。他短促地呼出一口气,目光远飘着,许久没有收回。
我念他的名字,他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开启斑纹的剑士活不过25岁,这是我们都心知肚明的。然而直到我和义勇先生分别,各自回到久违安逸的生活去,也无人提及这一点。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和义勇先生经常通信,在信中互赠礼物与心意。他也会来看望我们四人,然后被留下一起吃饭。日子久了,我们也觉察出,义勇先生的身体已经一日不如一日了。有意提出让他注意身体,也总是被云淡风轻地掠过。
……我们非常担心他。
同样令人担心的还有不死川先生。不过,义勇先生提到自己会与他见面,甚至还会简单切磋一番。对方看起来一切都好,只是没有过去那么容易被引爆了。
但是意外还是来临了。我们与义勇先生约定了互相拜访的惯例,他拜访我们的时日将近,我却连续三四天莫名地心慌。询问祢豆子、善逸和伊之助,他们说是我太敏感了。
到了他惯常上门的时辰,他却没有来。或许是临时有事,或者路上耽搁了。我本来也想再等上半刻,直到我闻到了一股极其遥远却又不祥的,烧焦的气息。
我不清楚那是否是我的幻觉,但是强烈不安与恐慌忽然吞噬了我,那是即将失去什么的预感。根据祢豆子事后的描述,我噌一下从座位上站起,喃喃地丢下一句“义勇先生”,便朝外跑去了。
义勇先生的居住地离我们家不算远,但是走过去也需要大约四十几分钟。而我觉得自己只用了十来分钟的时间,就远远看见了那副光景。
那冲天的火光。**
我的瞳孔几乎瞬间便埋没在了炭治郎描绘的火光中。恍然间,我总觉得车厢里的噪音变弱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那是邻座的三人也安静下来了。
**我罔顾路人的阻拦,冲进了义勇先生着火的府邸中。火焰灼烫着皮肤,浓烟刮伤了胸肺,我当时却什么也没有感受到,不停地呼喊义勇先生的名字。绝望到极致时,我几乎眦裂双目,眼泪转瞬便在苦浊里蒸发。
终于,我找到了昏迷在地上的义勇先生。我用沉重的身体撑起他滚烫的身躯,拼命地将他带离火场。他沉默地把头垂靠在我的肩上,像被魇在梦中。我不敢去探他的呼吸,甚至不敢侧头去看他,只是一味踏着地狱般的场景,朝着光亮处走去。
颈侧忽然传来痒意,我蓦然侧过头去,义勇先生微微动了,许久后启唇,在我的耳畔落下一句呢喃。
…炭治郎……
尽管没有醒来,但他叫了我的名字。我心跳断了一拍,下意识地张口。
……义勇先生,义勇…先生……
我喃喃地念着,像在用唇齿摩挲一句祈祷。语言的外壳被烧得嘶哑,内里炽热的情绪则融化、剥落,不可抑制地滴淌而下。
……义勇先生,活下去吧。总有一日,我们会一起站在时间的顶点向下俯瞰,俯瞰晨曦铺陈、飞鸟自由,俯瞰所行之路上开满的锦簇斑斓。
那是一个所有人梦中的世界,是一个正在拥抱你我的世界。是一个你值得的世界。
……义勇先生,不想睁开双眼看一看吗?
说到这里时,我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终于背着义勇先生走到门口时,我的体力已经耗尽,在众人的惊呼中软倒下去。黑暗在视野里朝我伸出魔爪。昏迷的前一刻,我最后看向义勇先生,发现他睁开了眼。
刹那间,我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我看着他颤抖地举起左手,抚在我的肩上,缓慢做着口型。
我一眼便辨识出,他说:
炭治郎,我在这里。
……**
打断回忆的是列车员洪亮的报站声,火车即将到站了。
从回忆里抽离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窗外的景色哗啦啦地向后飞逝着,光影在我的脸上流动变幻,随后开始减速、定格,最后静止成阴影斑驳。
我抬起左手,指腹掠过脸颊,触到一缕潮湿。我的思绪却一片空荡,万千念头好像都躲起来了,不去寻找便藏在白茫中。
周围十分喧闹,乘客们纷纷起身走动。“我们先下车吧。”炭治郎的脸逐渐在视野里聚焦,他正静静地看着我。
我后知后觉道:“抱歉,听得太入迷了。…走吧。”
炭治郎微笑着摇摇头。“没关系。”
站起来,转过身,祢豆子、我妻和嘴平刚好都看着我。方才的往事只有我是第一次知晓,大家都会下意识关注我的反应吧。我有些不知所措,也不知道如何表达现在的心情,于是只是沉默着朝他们点头示意。
……头好痛。
下了车,新鲜空气灌入肺腔之后,我在心里喃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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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墓园口,我见到了炭治郎提到的大家。其他人与我的交流相对常规,只有两人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其中一人是炭治郎的师父,鳞泷左近次。他依次和其他人打着招呼,话虽不多,场面却十分温馨。与炭治郎紧紧拥抱后,他把目光放在了我身上。
却是久久无言。隔着天狗面具,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有恭谨地点头:“鳞泷先生。”
他没有点头也没有说话,而是缓缓抬起手臂,放在了我的肩上。正当我疑惑时,他开口了,“我听炭治郎提起过你。……听说你的身体不太好?”
“最近已无大碍,多谢关心。”我回答。
他定定地点了两下头,半晌,又看向我垂落身侧缠满绷带的右臂。我主动解释道:“先生不必担心,这是战时落下的伤,哪怕不去使用它,于日常也没有太大影响。”
“……好。”他沉声说,似乎在上下打量着我。我也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
鳞泷师父身为前水柱,应当有着令人惊叹的过去,本人却没什么架子,我甚至能隔着面具感受到一丝亲切。
还有一人则是风柱不死川先生。他一见到我就很明显地啧了一声,眉头一皱,瞥向炭治郎,不知道得到了什么眼色,又看向我。我同样恭谨地点头:“不死川大人。”
他的脸色难看得好似嘴里被塞了只虫子,吐也吐不出来,“……你这家伙,路上没给人添麻烦吧?”
我有些困惑为何他似乎看我很不顺眼——或许是因为太普通,又被炭治郎处处关照,所以成为了他眼里的累赘?倒也是合理的解释。但我必须要反驳:“应该是没有的。我们相处得很愉快。”
“哼。”他的语调仍然刻薄,“现在的你可不配站在那小子身边。抓紧时间想想吧,你到底要成为什么样的人?还有什么遗憾要弥补?时间从来不会等止步不前的人。”
我深深了然,郑重点头:“明白了。我会严格要求自己,进行复健训练,争取在未来有所突破,弥补没有成为强者的遗憾。”
“……”
不死川先生看上去快要气晕过去了,不过我不太明白原因是什么。炭治郎连连替我打着圆场,说着些我同样听不太懂的话。我没有去细听,因为我注意到了不死川先生腰间佩戴的一柄木剑。它的样式好像有些熟悉。
扫墓的过程宁静却不压抑。我们走过所有已逝者的坟茔,清洁四周、摆上贡品、静默追思,偶尔也发表几句闲谈。众人双手合十阖上双眼的时候,只有风声鸟语同沉默和鸣。
傍晚,扫墓临近尾声,按计划,我们将一起在附近的旅馆留宿。我和炭治郎四人通过抓阄决定房间,我被掌心的纸条分配成了炭治郎的室友。
待我们在房间里安顿好,气氛闲适下来后,我问出了按捺一个白天的问题,“义勇先生的家……为什么会着火?是有人陷害他吗?”
炭治郎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目光移向我。“……不,那只是一场意外。”
**前面提到,义勇先生的身体已经一日不如一日了。那段时间他得了感冒,许久没有好转。本该拜访我们的那一天,他在锅上熬了草药,回房间后高热发作,不慎睡着了。于是无人看管的火苗点燃了厨房,一路延伸,酿成了灾祸。
不幸中的万幸是,火灾没有对义勇先生造成多少影响。卧室是离厨房最远的地方,也是火焰最后抵达的地方。至于浓烟,则要归功于义勇先生长久锻炼于肌肉记忆中的呼吸法,令他没有留下后遗症。
他本人倒很豁达。得知多年家当毁于一旦后,反过来安慰我,反正也没有什么值钱的物什,对他来说,更珍贵的永远是人,而非无生命之物。
但是我还是放心不下。特别是义勇先生高热未退,就连坐在床上对我说这话时气息都十分虚弱,于是主动提出把他接到我家隔壁住,彼此有个照应也能安心。祢豆子、善逸和伊之助十分赞成我的提议,而义勇先生十分犹豫,明显不想我们为他操心太多。但他最后还是同意了。
……其实我原本是想提议将他接进家里的。但是觉得义勇先生应该不会同意,于是悄悄作罢。
虽然先前表现出了犹豫,但在搬过来后,我察觉到义勇先生情绪的气味总是放松、愉悦的。他应该很高兴能每天能见到我们。
身体状况平稳后,一日,他郑重地叫住了我。“炭治郎。”他看着我,眸里的蓝色幽深而专注,“那天多谢你跑那么远过来救我,也谢谢你对我说那些话。我会记住的。”
我怔住了,火焰中危在旦夕的情形重临脑海,后怕与悲伤猝不及防地返潮,我抹着眼睛说,“不,义勇先生,我才要感谢你……没有让我在那天失去一个重要的人。”
他拥住了我,动作很轻、带着克制,但我闻到了他身上浓烈的酸涩,喜与悲绵长地交织。或许他也流泪了。
我们没有提到那个横亘眼前的、避无可避的结局。但是义勇先生意识到了自己的离去对旁人是多么残酷的一件事,他主动提出了一个想法。
隔日,我们共同给愈史郎先生写信,提到了关于斑纹解药的事宜。**
“……解药?”
我本不该打断炭治郎的话,但是这个名词忽然拨动了我的内心。像是洞穴口堆叠的石头碎落一块,向黑暗透进一缕光明。
我似乎听说过这样东西。
炭治郎默了两秒,投向我的目光更深,几乎能让人在其中沉落。
**对,解药。
斑纹会让人在极短的时间里大幅消耗未来的寿元,制作它的解药似乎是天方夜谭。但是忍小姐与珠世小姐先前研制的药同样效果惊人,它能让无惨在短时间内老去九千岁,甚至破坏他的细胞。所以,在继承了珠世小姐的知识与研究资料后,或许愈史郎先生对恢复寿元的解药也会有头绪。
我们得到了令人喜悦的回复。在决战结束后不久,他已经开始着手研究这样的药了,只是没有珠世小姐和忍小姐的协助,对成功率毫无把握,所以没有提前告诉我们。而我们写信的时候,他已经看到了成功的曙光,对我们说,最快只需要半年,解药就能完成。
那时,义勇先生24岁,已处于疾病缠身的状态。我们能做的只有祈祷。
半年后,愈史郎先生兑现了承诺,将解药寄给了义勇先生和不死川先生。但是愈史郎先生同时也强调,解药有副作用,并且成功率并不是百分之百。
……**
我还在等候下文,炭治郎却停了下来,令我的思绪掉在了现实里。空荡的未知蚀着胸膛,我不敢妄自提问后续,思考了一会儿问道:“不死川先生,他已经用过药了吗?”
“对。”炭治郎回答,“他适应良好,并且自称没有副作用。但是一来,解药能否成功,还得等25岁以后才能见分晓;二来,我总是能闻到忍耐的气味,怀疑不死川先生在隐瞒某些不适。但因为他从不接受别人的担忧,也无从确认。”
“……”
我慢慢地点了点头。
垂下眼,听着两人被静谧衬响的呼吸,我的意识莫名地涣开、漂浮,在由炭治郎口述的往事上空,俯视着名为富冈义勇的主角。那是一个立于纷扰之中的人,那是一个立于空白之中的人,我看见了他的黑发与深蓝的眸,看见了他背后由两种纹样拼织而成的羽织,看见了他似水平静的面容。
透明的思绪长出裂纹,从中外渗出一种异样的熟悉感。当我注意到它时,它开始抓挠我。
我以前似乎认识义勇先生,否则,我为什么会对他的经历有着似曾相识之感?
炭治郎担忧的言语探了过来,“你没事吧?……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我下意识地想要摇头,很快又从炭治郎的目光里觉察到,自己正眉头紧皱,脸色应该也不怎么样。我说:“……头有点痛,但是…应该没事。”
“……这样吗。奔波一天的确很辛苦,我们早点休息吧。”担忧压重了那双目光的底色,并紧紧追随着我。他又不放心地补充道,“如果有什么不舒服,一定要及时跟我说。”
我扬起一个笑容,以回应他的担忧。“嗯。”
夜里我睡得并不安稳。错乱的梦境将我捕获,一片一片将我撕碎,塞进零碎的叙事枝节里。见闻和回忆混杂得黏稠,像是有人把浑浊的鱼肚白灌入我的灵魂,而我分不清那是晨还是昏。
窒息感挤压着我的肺部,在彻底溺亡以前,我猛然睁眼,扎到了清醒的世界中去。
此刻仍是半夜三更,另一张床上,炭治郎睡得很熟。他似乎正在做梦,眉毛不安地蹙起,在情绪的牵动下颤着。
“…义勇先生……”
梦的片段泄成唇边的呓语,而我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个关键词。我的心脏一下子被捏紧,为那单薄的四个字,为那四个字里涓流的哀伤。它们在我的心上留下细小的孔洞,使我也感同身受。
炭治郎在梦中伸出右手,探到了被褥之外。一股强烈的冲动驱使我来到他的床边,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炭治郎。”我以同样的音量呢喃。
他颤了一下,竟然流下一滴泪来。
如此快,如此浅。让我以为是错觉。
当我想要再次入睡时,忽然遥遥听见了一个声音,似乎是砍柴声。
是谁在大半夜砍柴?我没打算细究,闭上了双眼。那声音却远远地在我脑海里晃着,一下,又一下。我发现它的节奏毫无章法,力量时轻时重,不太像平日里的砍柴声。
神经跳动,诡异的熟悉感又一次升腾而起。我曾听过这个声音——这样的想法被我猛地抓住,没有急着松开。
梆,梆梆,梆。
木质与木质撞击的声音凿进脑海里,清晰地呈现出力道、节奏与音色。什么东西正在蠢蠢欲动,以声音为媒介,要将本已夯实的土壤连根拔起,揪出更深处的尘灰来。
梆!
我的左手下意识地虚握,然后发现掌中没有任何东西。与此同时,无数看不清的细节从潜意识的各个隅角走出,汇合成一个无声脱口的名字。
不死川!
我披上几件简单的衣服,几乎一跃下了床。
朝声音的来源赶去时,我的耳畔回荡起不久前炭治郎的话。
“我总是能闻到忍耐的气味,怀疑不死川先生在隐瞒某些不适。但因为他从不接受别人的担忧,也无从确认。”
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觉得那声音是不死川发出的,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声音令我感到不安。或许是时间,没有在这个时间入睡本就意味着异常。或许是地点,如此遥远的声音,若不是本身足够响,根本传不到我的耳中,因此“砍柴人”一定特意远离了旅馆。
也或许是那“砍柴声”不同以往的混乱,足以表露出那个人的心境。
然而,哪怕有了心理预期,看见不死川先生的模样时,我还是一时定在了原地。
气息紊乱,身形摇晃,看不出任何神智清醒的迹象,嘴里凌乱地喃喃着,乍看好像喝醉酒一般。不同于醉酒的是,他的浑身是紧绷的,握着木剑一次次暴起,挥砍着早已千疮百孔的树墩。
他在极力压抑自己的悲愤。
“……玄弥…不,你这,混蛋——”
我听见了一个名字。玄弥,那是他在决战中牺牲的弟弟。我猜测被解药副作用侵蚀的大脑让他看见了不该看见的幻影,他被溺在了过去中。
“不死川先生!醒醒,战斗已经结束了!”
不死川听不见。因为本身的实力,哪怕是无意识的攻击也让他周身起了咄咄逼人的凌冽风场,飞沙走石可以轻易伤到毫无防备的普通人。然而巨大的情绪波动配合不科学的呼吸节奏,正在严重损耗他的身体。我必须阻止他。
他的脚步开始踉跄,仍没忘记举起那柄木剑,要朝着虚空中的敌人发泄愤怒。我观察着他的动作,观察着剑锋在空中划出的凌厉弧线。我知道,它马上又要砸在树桩上,发出震耳的声响。
我的动作快过了我的反应。左手捞起一柄地上断掉的木剑,身体已经踏进了风暴中,然后下意识地调整身形与动作——
梆!
木剑与木剑轰然对撞,二人发梢飞扬,震动绵延,隆隆地酥麻了我的骨头。
我喝道。
“不死川!”
不在预期内的巨大冲击使他猛然清醒。他眦目瞪着我,迷蒙的狂乱从眼中缓缓褪去。
“是你……
“……唔——!!”
木剑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忽然发出一声极深的闷哼,紧紧抱住了头。在他的身形开始不稳的时候,我丢下剑,单手撑住了他的身体。半晌,他终于借着我的力量勉强站稳了,大口喘息着。此时我才有时间回味刚刚发生了什么。
我接下了柱的一剑。肌肉记忆告诉我,这一剑似乎曾被挥出过千万遍。
还有那个情急中脱口的称呼。它听上去毫无违和感。
我又开始头痛欲裂了。抬眼看向不死川,正好接住他的视线,他把嘴一咧,竟然笑了。
他沙哑地说,“哈。……刚刚那一下,不是挺像那么回事儿吗。”
“……无意冒犯,不死川…大人。”
“……不,不要加上那个称呼,听得我头更痛了。”他想要脱离我的搀扶站立却失败了,愤懑地啧了一声,认命一般把身体的重量交还了一部分给我。
垂下头,他的神色覆在阴影下,语调里浮现罕有的疲惫。
“………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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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死川先生出现精神错乱的副作用一事并没有瞒住。虽然我并不喜欢泄露别人的秘密,但是这毕竟关乎着生命健康。而且等我半夜回到旅馆,炭治郎已经似有所感地醒来,到处寻找我的行踪了。这让撒谎成了难事。
大家都对此表达了高度担忧,接二连三地去关照他,被他或不自在或翻着白眼地否认了情况的严重性。小毛病,他说,自己心里有数。炭治郎对此并不买账,坚持写信给愈史郎先生咨询应对之法。
不过那都是后话。在旅馆过了一夜后,大家各自将踏上回家的路。不死川来看了我一眼,却什么也没说,臭着脸打量我良久,摆摆手就转身离去。
我朝前踏出两步,又顿住。
“……保重,不死川。”
他淡淡地哼了一声,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自己的脚步。只听到他难得平静的声音传来。
“管好你自己吧。”
在与大家都告别后,炭治郎对我说,难得出远门,回去之前不如在附近的商店街逛逛,我自然是同意的。
善逸和伊之助十分兴奋,两人结伴着到处突击街道两侧的摊位,不一会儿便窜出去几十米远,回头招呼我们快跟上。祢豆子被一个摊位上精致的手工饰品吸引驻足,在一众发饰中挑选许久,又因为价格不舍地放下。炭治郎笑着买下了她最喜欢的一个蝴蝶结,亲自替她戴上。于是祢豆子的眼睛变得亮晶晶的了,那模样十分可爱。
我有心为炭治郎挑一个礼物,感谢这段日子对我的关照。因为不想太早被他发现,只是不动声色地留意着各个摊位。炭治郎似乎也有想要赠礼的人,但他隐瞒着我,只是告诉我不久后有个特殊的日子。
我们各怀心思地同行了一会儿,炭治郎被远处的伊之助等人呼唤,那里的摊位举办了四人游戏,可以赢取丰厚的奖品。炭治郎刚瞥向我,我便摆摆手,“去吧。玩得高兴。”
熟悉的笑语在远处闹作一团,与头顶的晴空交融,澄澈与澄澈逐渐不分彼此。我的唇稍扬起浅淡的笑意,目光仍在各式店铺间逡巡,最后忽然停住。
我看见了合适的礼物。
结账后,我在附近的喧闹里随意停留了一会儿,正要去和炭治郎他们汇合时,神经倏然收紧,空气的异样流动令我在一个瞬息里转过身去。
女性的尖叫声在同一时刻划开空气,我与一个心怀不轨的小偷撞了个正着。他的目标是我身后的那位女子,得手后被我挡住,明显一惊,压低身形就要逃窜。
“——别动。”我低声道,瞬步上前用左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人群已被此处的动静吸引,那小偷气急,为了脱身,竟用另一只手从怀中掏出一把刀刺向我。锋刃破空声挑起沉睡的本能,对方动作的破绽尽数映在瞳中,仅靠反射神经便让我轻松避过了威胁。连续几下,寒芒擦过我的颊侧。
不想让他继续挣扎,我下意识要去握他挥刀的手。这不是什么难事,肌肉与神经已准备到位,身体发出的指令却忽然被一片虚无吞没。
我的右手……?
思考的时间被挤压在半秒内,我已经转换思路,旋左腕一拧,直接将对方的一只手脱臼,随后借势单手将其掀翻在地。
惊呼声从四周升起。我抬起头去,蓦然看见了炭治郎,他停在人群的边缘望着我,神色怔然,口型动了动,无意识地喊出了一个称呼。
我们隔着的距离模糊了他的声音。然而,在某个瞬间里,我确信自己看懂了他的口型;又在同一时刻,那答案被大雪擦去,而我只能孑立在茫茫雪地里,感受这场突如其来的、轰轰烈烈的雪。
它轻柔地浇淋我,又融化消弭。
我想到了自己方才的动作。它连贯、流畅、一气呵成,我本毫无拥有那样身手的把握。
我又举起了自己的左手。那掌根与拇指内侧结着厚厚的积茧。
世界开始躁动。然后,我发现它似乎死寂已久。
持刀的歹徒已经被捉拿带走,那位女性激动地向我表达谢意。我心不在焉地点头应过,抬头迎向了炭治郎等人。
“……没事吧?”炭治郎如此问,却显然排除了我受伤的可能,用一种更谨慎、更细腻的目光凝视我,像是已经透过我的眼睛,望见了纷飞的雪粒。
迟疑代替了我惯常的回应,我长久回视他,终于捉住他藏在每时每刻的弦外之音。
“炭治郎。”我缓慢地开口。
“我是不是……忘记了很重要的事情?”
我知道炭治郎一直在对决战时的事感到愧疚,在我醒来后主动提出来照顾我。那么,现在究竟是决战过去后多长时间?
我为什么会刚刚醒来,又为什么会住在炭治郎家隔壁?
为什么炭治郎总会观察我的反应,其他人总会状似不经意地关照我?
……
疼痛开始在脑内升腾,像是有活肉正腐烂,又像是尖锐之物在极力破茧。我闷哼一声,紧紧扶住了额头。
如果我是普通的鬼杀队成员,过去不认识炭治郎。那我又为何会记得他的生日,还在他做的饭团里尝出熟悉感?
我不可能认识风柱,更不可能与他交手。但是左手无意识的虚握,不正是握剑抵挡的肌肉记忆吗?
……
疼痛愈演愈烈,那尖锐之物仍在彰显存在感,大有冲破穹顶的趋势。
周身的噪音越发响了,喧嚣声挤挤挨挨地向上涌去,被裹挟其中的我则开始下沉。
……好痛。头好痛。
……我从未注视我的过去,就连决战时的事情都是炭治郎告诉我的。它究竟是…不值得回忆,还是被……刻意模糊藏起?
还有……我的右手……
剧痛冲破了阈值,不堪重负的边界崩解溃散。我已见到那真相的光明,浓雾却温柔地拥住了我的大脑,让它再度遥远。我好似再度站在那大雪中,鹅毛般的雪片砸向我,要将我浇醒或埋没。我被冻得失去所有力气,双膝一软陷入松软的苍白。
我该睁眼,我该起身。我听见炭治郎在呼唤我,人群也正沸腾。
……我不能再度忘记这一切。
……可是……
可是……真的好痛啊。怎么会这么痛。
像是初次面对姐姐离去,像是猛然得知锖兔牺牲。些微的思考便能唤醒痛苦的惊涛,滚烫泪水走过起伏的行迹,啪嗒啪嗒坠亡。
疼痛化作嗡鸣声掐住我,剥夺最后一丝调动思绪的权力。
最终我还是昏迷。
我在一张床上醒来。坐起身,庞杂的思绪静置在我的脑中,像一团毫无联结的线,所有线头都断开。我慢慢地转过头,打量自己所处的房间,这里空无一人,除了窗外夕阳给我时间的提示外,再无其他信息浮现。
我应该是一个普通的鬼杀队成员。那么,我现在在哪里?
床头放着一个被方巾整齐包好的包裹,像是送给某人的礼物。视线触到它的一瞬间,我的大脑轰一下炸开,回忆的洪流冲刷而过,将断开的线连接,将这两日发生的事情串联。
这里是昨晚下榻的旅馆。床头的包裹是我给炭治郎挑选的礼物。买完礼物后,我与一个歹徒交手。再然后——
我停下了。目光在空中虚晃着,最后落在我的右臂上。它垂于身侧,被层叠的绷带缠绕,又被宽大的外套遮盖。
炭治郎曾告诉我,它受伤了,不要去使用它。
……
我用左手掀开外套,捏起绷带的末端,开始将它一圈一圈撕下。
它绑得很松垮,像是知道这样一天的来临,轻而易举地松开了束缚。一圈,两圈,三圈,往事褪下苍白的囚笼,答案的外衣被逐层剥开。
最后一圈被撕下。绷带纷纷扬扬地似雪落下,我感受到了被掩埋的答案。
绷带的下面一无所有。
我没有右臂。
“义勇先生在决战中失去了右臂。”
于一瞬间,我好像身处那「凪」中,喧嚣屏退,水底哗然。
然后,大雪融化成滚烫的雨,咸腥顷刻决堤,那是几十个日夜积攒的集合。
它滂沱着,吼叫着,肆意占领我的眼睑、鼻腔与舌根,将心脏捏成皴皱的酸果核。直至最后,身躯颤栗得无法自已,耳畔只剩呜咽断续,五感却前所未有的清晰。
于一瞬间,我泪流满面。
炭治郎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的我。他明显被吓了一跳,却又一时不知道如何呼唤我,只能怔在原地。尽管如此,当我抬头看见他时,他也已经似有所感地红了眼眶。
“炭治郎。”我呼唤他,声音沙哑。
光是呼唤他的名字,便足以让热泪再度盈眶。
“我已经想起来了。”
时间停止了一瞬,然后报复性地加速奔流。
一步,两步。
三步。炭治郎冲向我,用他的右臂将我的世界紧紧包裹。我以左臂回拥。
怦。怦。
心跳与心跳炽烈地共振,澎湃的情绪交融混杂,振聋发聩。我们感受彼此的起伏与颤动,未发一言,却道尽了心声。身侧的雪落之处开出花来,斑斓的海洋延伸向地平线的另一头,世界温暖如春。
他也开始呜咽,眼泪洒在我的颈侧。
“欢迎回来。”炭治郎喃喃。
“义勇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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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富冈义勇。
愈史郎先生给我寄来解药的那一晚,我在炭治郎等人的注视下将它注射进了血管。与此同时,愈史郎在信中的警告仍回荡在所有人心中。
与斑纹的副作用相反,这个解药会在短时间内大幅提升人的寿命上限。作为水平顶尖的药剂师,他能攻克“寿命”难题,但大脑与意识这种更精微领域的修复,仍会存在不可控的变量。
在他的预想里,头痛将会是最轻的副作用,记忆出现间歇紊乱也十分有可能。而最严重的副作用,则是长期失忆。
使用药剂的时候,我的寿命已所剩无几,连不死川都比我年轻近十个月。因而,理性上,出现最严重的副作用当在预料之内。
但在感性上,除了已经失忆的我,没有人能够接受这一点。
不幸中的万幸是,我并没有全部失忆,而是保留了对鬼杀队和决战的部分记忆。于是周围的人开始试图唤醒我的记忆,给我看过去的物品,给我讲我是谁。但是每每回忆起那真实却冗长的过往,我的大脑总会不堪重负地剧痛,然后陷入昏厥。醒来时,又恢复成失忆的样貌。
愈史郎在信中写道,这是因为解药对大脑造成了创伤,激烈的过去会进一步刺激到我。他警告炭治郎等人,每一次剧痛与昏厥都会对我的身体造成损耗,最坏的情况下,不仅副作用没有解决,我的性命也将无可挽回。
他给了我们两个选项。第一,彻底隐瞒过去,让我以普通人的自我认知过完这一生。第二,尽可能慢节奏地唤醒我的记忆。先顺从我是普通人的想法,随后以第三人称给我讲述富冈义勇的故事,潜移默化地灌输记忆,如此长时间后再点破。如果成功了,我便在恢复记忆的同时保持清醒。
这是一个艰难的抉择。炭治郎自然想把我的健康放在第一位,但当他望向庭院内其余的知情人时,他看见了紧皱的眉头、泛红的眼眶或未干的泪痕。各不相同,又如出一辙。
大家想要我回来。
第一次尝试失败了。因为没有隐瞒断臂的事实,我过早地想起过去,再次昏厥。悲伤之余,炭治郎决定,如果第二次再失败,他就放弃这个选择。
如果众人的思念成为了代价,那这代价已足够温柔。
好在,我没有让众人付出这实则残酷的代价。
“刚从旅馆醒来的时候,我其实又一次忘记了一切。……是它让我及时想起了不久前的事情,乃至所有曾经。”
我将床头的包裹递给炭治郎。他将其打开,里面躺着一个小巧的香炉。它的造型如同日轮,壁上刻有繁复的火焰纹。
恢复记忆前后,我都觉得这是十分合适的礼物。炭治郎眸中的温柔正如同香火,宁静绵长,生生不息。火也将不再是毁灭与战斗的象征,而是抚慰人心的力量。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相触,水与火柔和地交织在一起。我鼻尖仍酸,却微微笑了起来。
“谢谢你,炭治郎。为这两天的事情,也为这段时间的所有。”
眼泪再一次扑簌簌落下,炭治郎擦了擦脸颊,微微吸气,又缓长地呼出。
“……也谢谢你,义勇先生。”
他眼里的真挚烫着我,叫我的双目再度发热。
“谢谢你的礼物。谢谢你……选择记得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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炭治郎请蝴蝶屋为我做了全面的身体检查,结果是没有大碍。头痛仍会发作,但不会再令记忆退潮。身体虽然虚弱,但应该已经足以跨过斑纹的诅咒。
“义勇先生!!你能恢复真是太好了,你不知道,我们这两天在你旁边大气都不敢出一下,伊之助更是好久没有睡过好觉了,甚至大半夜来骚扰唔唔唔——”
善逸涕泗横流的哀嚎被伊之助的拳头截断,小小的病房立刻喧闹异常。闻声赶来的神崎葵和祢豆子将他们拖走,前者愤怒地开始了说教,后者则朝我歉意地笑了笑。“抱歉,义勇先生,或许吵到你了。”
“没事。”方才喧闹反而令我放松,甚至感怀。“是我一直以来让你们费心了。”
“哈哈,我自然也很担心,但主要还是哥哥啦。”祢豆子点了点自己的下巴回忆道,“哥哥他一直心系你的身体,曾经几次带我们回狭雾山祈福呢。那个时候,伊之助不解其意却会模仿我们,善逸君则难得安静下来,一同点燃线香,双手合十。…哥哥每次都是闭眼最久的,有时候我觉得,除了那份愿景,他的心中已经空无一物了呢。”
“……这样。”惊讶短暂勾起情绪,又落成嘴角感激的浅弧。“谢谢你们。”
“在那场决战以后,已经很少有人能让哥哥……还有大家又哭又笑啦。”离开之前,祢豆子温柔地对我说:
“义勇先生,确实是很重要、很了不起的人呢。”
在蝴蝶屋为我体检的几日里,我恢复记忆的消息已经被鎹鸦送至所有知情者那里。大家的问候成为雪片般的信件来到我的床头。宇髓称赞了我华丽的努力,鳞泷师傅语气宽慰地嘱托我继续看顾好身体。而不死川寄来了一柄断掉的木剑,正是我那天晚上使用的那一把。我有些困惑,询问炭治郎,他笑着告诉我,或许这是不死川先生表达感谢的方式。
日子热闹地过着,很快就要到了炭治郎先前所提的特殊日子。我姗姗意识到,那是我的25岁生日。
这确实我过得最隆重的生日了。大家再度齐聚一堂的时候,我终于对这个日子的分量有了实感。共同纪念亡者的日子仍在眼前,此刻大家再度相聚,却为庆祝新生。
赠礼环节,大家依次来到了我的面前。祢豆子的针织手套、善逸的护身符、伊之助的矿石项链、栗花落的香囊、宇髓的茶叶……琳琅满目地摆满了桌面。当善逸还在一旁将那护身符的灵验程度说得天花乱坠时,炭治郎将一物转交给了我,那是一袋荻饼。余光看见了送礼人,我直接朝他点头:“谢谢你,不死川。”换他极轻地啧了一声。
晚饭过半时,伊之助开始和栗花落比拼谁能把汤碟叠得更高。前者屏息凝神摆放的高塔总是被小姑娘淡淡地超越,气得他大喊大叫要拉更多人加入决斗。
“不行不行,把义勇先生的餐具弄坏该怎么办?”善逸制止他,我说:“没关系,那些碟子是从炭治郎家里借过来的。”“……啊,义勇先生!”炭治郎假意不满地喊了起来,好像才反应过来这件事一般,“停下,伊之助,那些陶瓷碟很贵的……”
吵了半天的结果是,炭治郎加入了他们的比拼,并负责在这些易碎的塔倒下前凭借反应力将它接住。
他明明看上去乐在其中。观赛半天后我意识到,或许自己也一样。当炭治郎的塔猝不及防倒下的时候,我用筷子的末端扶住了它。“好险!”炭治郎舒了一口气,“反应真快啊,义勇先生!”“是你的动作迟钝了,炭治郎。”我不由笑了,又故作严肃道,“训练时集中精力的要领都忘了吗?”“我很抱歉!这就调整状态!……”
一应一和,好像真的回到了监督他训练的从前。
“噢噢!了不起的高度!就这样华丽丽地击败他!……”层出不穷的动静也吸引了宇髓观战。鳞泷师傅坐得不远,虽然没有发表多少意见,却也把目光投向了摇晃的塔顶。最后还有不死川,他早早地丢下一句“幼稚”,便带着他的酒盏独自斜靠在了院落中,仿佛不是自愿参加这场聚会的。炭治郎本想挽留,我摇了摇头说,让他去吧。
……
我很少参与这样吵闹的场合,今天却没有觉得不自在。相遇与羁绊在情绪里有了实体,杯盏清脆碰撞,生命也在笑声中变得崭新。某一时刻,我觉得屋里的人恍然变多了。栗花落身侧,紫眸的女性盈盈笑着替她整理头发,轻快地夸赞道,啊啦,香奈乎真厉害啊,我都不一定能做到噢。……粉与绿相间,发色独特的少女望着吵闹处入了迷,不慎被洒落的茶水烫到,寡言的异瞳男子替她收拾起桌面。……发似火焰的男子士气高昂地与挂着念珠的男性比赛掰手腕,又士气高昂地被击败,笑声依旧爽朗。……发梢青绿的沉默少年在庭院里停留的时间过于久了,被祢豆子邀请进屋,这一次,他没有拒绝。……
我揉了揉眼睛,想要将他们的模样看得更清晰。视线短暂模糊后,映入眼帘的却仍是最初的人们。我并不觉得遗憾,只是沉默地举起杯盏,朝虚空处致意。
那些离去的人们,已经将鲜活的礼物留在了我的面前。
他们方才对我说生日快乐。他们会组成无数个熠熠生辉的明天。
那个晚上,除了住在隔壁的炭治郎,不死川是最后一个走的。我与鳞泷师父相拥告别后,客人便只剩庭院里的他一人。
他与夜色的寂寥一同席地而坐,慢慢晃着早已空了的杯盏,看着不甚清醒。我走过去喊他,他淡淡地嗯了一声,侧头看了一眼室内。那里已不剩下谁。
他于是起身,朝外走。我说:“你的身体还好吗?”他没有停下脚步,说:“用不着你操心。”我接着说:“荻饼很好吃。”他说:“我知道。”
我微笑起来:“你果然喜欢吃荻饼。”
他的语气终于染上熟悉的烦躁:“你有完没完?”
我默默闭上嘴,注视着他走到门口,最后开口道。
“九个月后再见。”
他的动作终于顿了一下,却没有对这句话做出任何评价,只是侧头定定地望了我一会儿。他应该是有些醉了,半天没有从满地的寂静里找到想说的话。
半晌,他已转回头去,踏进夜色。
“恭喜活到今天,富冈。
“……生日快乐。”
回到庭院后,我突然愣住了。
忙着把餐具送回隔壁的炭治郎不知何时又回来了。他的手上托着一物,语气掺上静悄的笑意。
“义勇先生,这是我送给你的生日礼物。……抱歉这么晚才拿出来,但是我总是想等到安静的时候,让你与它独处。”
我走上前,慢慢抚摸着那样东西。那是一件崭新的、湖蓝色的羽织。深沉温柔的色彩容纳着我们的视线,如同真正的海洋一般,纯粹,如一。
我将它穿在身上,大小正合适。
意识迟钝地往前回溯,我意识到,当我在商店街悄悄给炭治郎物色礼物的时候,他也正做着同样的事情。
**“但我依旧感到难过,为他早逝的姐姐,更为他身上的羽织,竟然没有属于自己的颜色。”**
礼物的含义不言自明。感激的语言噙在嘴边,轻痒的湿意却率先下坠。一个呼吸后,那痕迹便被喜悦风干。
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上前一步。
清凉的夜风浮起我们的发梢,托举我们无需言语便相通的心绪。在月朗星疏的静谧之下,在那通往明日的序章里,我们开始相拥。
END
原文未提到的补充
1.扫墓能约出来这么多人,是因为义勇25岁生日将近。解药并不能百分百成功,大家知道或许这就是最后一次与他见面了。
2.这么长时间没发现右臂缺失,是因为义勇已经使用单手生活了几年,做日常动作已有一套完整的肌肉记忆,不会出现不便,也不容易多想。但是在搏斗的时候唤醒的是战时的肌肉记忆,过去战斗的时候他基本是双手健全的,因此会出现代码跑不通后愣在原地的情况。和不死川交手时只有一下所以问题还没暴露。
3.失忆后认为自己是普通的鬼杀队成员,不全是自我看轻,而是潜意识里认为自己处于“锖兔未死”的if线。他自己认为,那个if线里他不会多么强大,而是能够安稳地跟随在锖兔身后,做一个普通的鬼杀队成员。
4.义勇的25岁生日聚会上,锖兔与姐姐的灵魂同样在注视着他。
5.义勇、实弥和炭治郎都将在解药的帮助下长命百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