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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厅堂里的棺材 ...


  •   车轮碾过坑洼不平的土路,扬起经年不散的尘埃,扑在张一草脸上,干燥,带着一股子劣质烟草和牲口粪便混合的、独属于张家村的气息。

      车窗像个粗糙的画框,框着一掠而过的土坯房、光秃秃的枝桠、蹲在墙根下揣着袖子眼神浑浊的老人。十几年了,这里的时间仿佛被山峦冻住,流淌得格外缓慢。

      她下意识蜷了蜷手指,指尖冰凉。邻座大婶喋喋不休的乡音灌进耳朵,词汇熟悉得刺心——“彩礼”、“后生”、“嫁汉吃饭”。

      她闭上眼,假装困倦,脑海里却反复回响着两天前婶娘带着哭腔的电话:“……一草啊,快回来吧,你爸……你爸让车撞了,眼见着就不行了,就想最后瞅瞅你……”

      最后瞅瞅她?

      张一草心里那根绷了二十多年的弦,被这话语轻轻拨动了一下,泛起的却是钝重的麻木。

      指望张三章临死前有父女亲情?她早就不做这种梦了。但“最后一面”像个沉甸甸的石头,压在心头。

      那是“父亲”,是血缘上斩不断的根,是她逃离了这么多年,却依旧在噩梦里偶尔现出轮廓的影子。

      回,还是不回?

      挣扎了两天,她还是决定回去一趟。

      中巴车在村口老槐树下喘着粗气停住。张一草提着简单的行李袋下车,劣质皮革的提手勒得掌心生疼。

      初春的风还料峭,刀子似的刮过脸颊。她站定,望向那条通往自家院落的、更窄更颠的土路。院墙似乎比记忆里更斑驳低矮了,墙头枯草在风里瑟瑟发抖。

      路上遇见几个相熟的脸孔,是记忆中那些婶子大娘。她们停下脚步,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她身上来回扫,从她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半旧的运动鞋,到她脸上刻意维持的平淡表情。

      “哟,这不是一草吗?可算回来啦!”胖婶嗓门洪亮,眼神却透着说不清的打量,往她手里空空的行囊瞥了一眼。

      “回来好,回来好啊……你妈这些天,眼睛都快哭瞎了,不容易。”另一个干瘦的妇人附和着,语气唏嘘,可那眼神里的探究,像要在张一草身上钻出个洞来。

      张一草点了点头,喉咙发紧,只含糊地挤出个“嗯”字,脚步没停。

      那些目光粘在背上,沉甸甸的,带着窥探、怜悯,或许还有一丝她不愿深究的、近乎看戏般的期待。

      她知道她们在看什么——一个多年未归、据说在外“没混出名堂”的女儿,一个家里顶梁柱轰然倒塌的苦命女人家,现在回来了,这出“丧事”的主角才算到齐。

      越走近那扇掉漆的绿色铁门,心口那股滞闷的酸楚就越重。

      铁门虚掩着,留了一条缝,里面传出断断续续、嘶哑压抑的呜咽声。是她妈王兰芬的哭声。

      那声音像生了锈的锯条,拉扯着张一草的神经。她停在门口,深深吸了口气,冰凉的空气呛进肺管,带着尘土和烧纸钱的味道。

      推开门。

      “吱呀——”

      首先撞入眼帘的,是院子正中央、堂屋门口搭起的一个简陋灵棚。惨白的塑料布被风吹得哗啦作响,几根碗口粗的竹竿勉强支撑着。

      灵棚下,一口黑漆棺材赫然停放在两条跛脚的长凳上,棺材头正对着大门,蒙着一块辨不出本色的、似乎刚从箱底翻出来的白布。

      棺材前方,一个豁了口的破瓦盆里,堆着些将熄未熄的纸钱灰烬,被风一吹,打着旋儿飘起来,几点灰烬沾在她裤脚上。

      堂屋的门帘也换成了惨白的粗布,在风里无力地飘荡。门槛内,隐约能看见一盏长明灯豆大的火苗,在昏暗中孤独地摇曳。

      张一草浑身的血液,似乎在那一刻凝住了。

      她僵在原地,手指死死攥着行李袋的提手,指节泛白。眼睛直直地盯着那口棺材,脑子里嗡嗡作响,一片空白。

      电话里那句“就不行了”变成了眼前具象的、冰冷的黑色巨物,沉甸甸地压过来。是真的……竟然是真的?那个她恨过、怨过、也曾隐秘渴望过一丝温情的父亲,就这么……躺进去了?

      泪水毫无预兆地冲上眼眶,不是因为悲伤,而是一种巨大的、空洞的冲击,混杂着多年疏离带来的陌生痛感。

      她张了张嘴,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哭声近了。

      王兰芬从堂屋侧面的灶房里跌跌撞撞扑出来,身上裹着一件油渍麻花的旧棉袄,头上顶着一块皱巴巴的白粗布,用一根黑铁丝别在灰白交杂、乱草般的头发上。

      她眼睛红肿得只剩两条缝,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里嵌满了泪痕、灰尘和某种黏腻的污迹。

      看见张一草,她先是一愣,随即,那红肿的眼泡里迅速积蓄起汹涌的泪水,嘴角往下狠狠一撇,撕心裂肺的哭嚎冲口而出:

      “我的草啊——我的闺女啊!你可算回来啦!你再晚一步……再晚一步就看不见你爹了啊——!”

      这哭声比电话里更真切,更绝望,带着一种砂纸打磨心脏的粗糙质感。

      王兰芬一边嚎,一边踉跄着扑过来,枯瘦如鸡爪的手掌一把死死抓住张一草的胳膊,指甲深深掐进她的棉外套里,力道大得惊人,带着一种濒死之人抓住浮木般的、不容挣脱的疯狂。

      张一草被她扯得往前一个趔趄,行李袋“啪”地掉在地上。

      王兰芬身上那股陈年的油烟、劣质肥皂、草药和眼泪鼻涕混合的浑浊气味,劈头盖脸将她罩住。那哭嚎声贴着她的耳膜震颤,尖锐,嘶哑,每一个拖长的尾音都浸满了真实的痛苦。

      “你爹他……他死得好惨啊!让那挨千刀的车撞得……胸口都塌了,腿也断了,抬回来的时候……就剩一口气硬撑着,嘴里念叨的都是你啊!我的天爷啊,你咋就这么狠心,把你爹一个人撂下走了啊——你让我们娘儿俩往后可咋活啊!”

      王兰芬捶打着张一草的胳膊,又想去拍自己的大腿,身体因为剧烈的哭泣而大幅度颤抖,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在肮脏的衣襟上留下深色的水渍。

      这一次,张一草没有挣脱。她僵硬地站在原地,任由母亲摇晃着她,那冰冷的泪水甚至有几滴溅到她的脸上。

      她听着母亲语无伦次的哭诉——父亲是如何在村口被刘老三那喝了酒开飞车的破三轮撞飞,如何当场吐血,如何被抬回来时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如何在咽气前瞪着眼,手指着门口的方向……细节具体得残酷,由不得她不信。

      巨大的茫然和一丝迟来的、连自己都厌恶的酸楚攥住了她。

      她目光空洞地越过母亲耸动的肩膀,落在那口黑漆棺材上。棺材盖严丝合缝,透着死寂的威严。长明灯的火苗在堂屋的门帘后诡异地跳动了一下,映得棺材头蒙着的白布阴影摇曳。

      原来,这就是“最后一面”,隔着一层厚厚的木板。

      堂屋侧面的小屋里,传来一阵含糊不清的“嗬嗬”声,像是破风箱在拉动,间或夹杂着肢体无力碰撞床板的闷响。

      那是张光祖。

      张一草的心像是被那声音猛地拧了一把,尖锐的疼痛漫上来。弟弟……爸没了,妈这个样子,弟弟怎么办?这个家……真的塌了。

      王兰芬的哭嚎渐渐变成了絮絮叨叨的、破碎的抱怨和咒骂,力气似乎随着泪水流尽了,只剩下通红的眼眶和一脸被悲痛彻底摧毁的晦暗与枯槁。

      她松开一点抓着张一草的手,撩起脏污的衣角胡乱擦了擦鼻涕,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回来了就好……回来了,你爹……也能闭眼了……”

      她佝偻着背,指了指堂屋方向,眼泪又无声地滚落:“去……给你爹磕个头,上柱香吧。里屋……娘给你备了孝衣。”

      说完,她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蹒跚着转身,走向灶房,背影瘦小得仿佛随时会被风吹倒,每一下脚步都拖着沉重的绝望。

      院子里只剩下张一草一个人,对着那口沉默的棺材。

      风卷着未尽的黑灰纸屑,在她脚边打着旋。长明灯的光微弱地透出来,映着灵棚惨白的塑料布,整个院子笼罩在一片凄惶冰冷的死亡气息中。

      她弯腰,手指颤抖着,捡起地上的行李袋。很轻,却像有千斤重。

      她慢慢挪到灵棚前,在瓦盆边蹲下。盆里的灰烬尚有余温,她捡起一叠黄表纸,就着一点将灭的红烬点燃。

      火光倏地亮起,灼热的气息扑在脸上,映亮她苍白失神的脸,又迅速黯淡下去,化为新的、轻飘飘的灰烬。

      纸钱燃烧的呛人气味弥漫开来,混合着香烛和腐朽木头的气息。

      她一张接一张地烧着,动作机械。

      火焰吞吐间,父亲那张总是因酗酒而通红、对她非打即骂的脸,那些嫌恶的眼神、刻薄的言语,竟也变得模糊遥远起来,最终只剩下眼前这片吞噬一切的黑暗火光。

      烧完最后一沓纸,她撑着膝盖,费力地站起身,腿有些麻。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口棺材,黑沉沉,静悄悄,像个巨大的句号,终结了她与这个男人之间所有复杂的、不堪的过往。

      她转身,朝着堂屋走去。白布门帘被风掀起一角,里面是更深的昏暗。她撩开门帘,跨过高高的门槛。

      堂屋里光线更暗,只有长明灯一点如豆的光晕,勉强照亮方寸之地。

      正对门的墙上,往年贴灶王爷的地方空空如也,只剩下陈年烟熏火燎的污迹。靠墙一张掉漆的八仙桌,上面摆着几个干瘪起皱的苹果、一碟落满香灰的硬邦邦的饼干,算是寒酸的供品。

      香炉里插着三根线香,烟气笔直上升,在凝滞的空气中扭成细微的、神秘的螺旋。

      而最靠里墙的位置,停放着那口棺材的尾部。从这里看,棺材显得更加巨大、更加压迫,黑漆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幽冷的光泽。

      张一草走到供桌前,从旁边拿起三支新香,在长明灯上点燃。火光跳动,映着她没有血色的脸。她双手持香,举过头顶,对着棺材的方向,缓缓跪了下去。

      膝盖接触到冰冷坚硬的地面,寒意瞬间穿透衣物。她弯下腰,额头触地。

      一下。

      沉闷的撞击声在寂静的堂屋里回响。

      “爸。”这个字在她舌尖滚了滚,终究没有发出声音。

      这个人,给了她生命,也给了她二十五年来几乎所有的苦难和屈辱。现在,他躺在那里面,一切恩怨,似乎都随着这死亡,变得轻飘而可笑。

      两下。

      眼眶干涩得发痛,却没有泪水。原来真正的悲痛,是流不出眼泪的。只有胸腔里那块地方,木木地发疼。

      三下。

      她直起身,将香插入香炉。三缕青烟袅袅升起,汇入堂屋上方昏暗的虚空。她静静地跪在那里,看着那香一点点燃烧,香灰弯曲,跌落。

      时间一点点流逝,堂屋里死寂一片,只有香烛燃烧细微的哔剥声。

      院子里,王兰芬似乎在灶房忙碌,传来锅铲碰撞的轻响,还有她压低的、带着浓重鼻音的絮语,大概是在对谁说话,也可能只是自言自语。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风从堂屋后墙的小窗钻进来,带着初春夜晚的寒意,穿过整个屋子,吹动了白布门帘,也拂动了供桌上轻薄的灰尘。

      长明灯的火苗剧烈地晃动了一下,险些熄灭,又顽强地重新挺直。

      香炉里的香灰,无声地,又落下一截。

      张一草缓缓站起身,腿脚因为久跪而酸麻。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口沉默的、代表着终结的棺材,转身,撩开门帘,走出了堂屋。

      夜幕正在降临,天空是一种浑浊的深蓝色。灵棚在越来越暗的天光下,显得更加惨白突兀。灶房里透出昏黄的灯光,王兰芬的身影在里面模糊地晃动。

      张一草走向自己从前住的那个、紧挨着柴房的小偏屋。

      推开门,一股霉味和尘土味扑面而来。屋里只有一张木板床,一张瘸腿桌子,墙上糊着早已发黄剥落的旧报纸。床上扔着一件粗糙的、没有染匀的白色孝衣,还有一顶缝着麻布条的孝帽。

      她拿起那件孝衣,布料硬挺扎手。

      她默默脱下自己的外套,将孝衣套在身上。宽大,不合身,空荡荡地罩着她消瘦的身体。她又拿起孝帽,戴在头上。麻布条垂下来,摩擦着脸颊。

      穿戴整齐,她走到屋里唯一一面巴掌大的破镜子前。镜面模糊,映出一个一身缟素、脸色苍白如鬼的女子。陌生的,悲哀的,属于“张家丧父长女”的形象。

      她抬手,轻轻碰了碰冰凉的镜面。

      门外,传来王兰芬沙哑的呼唤:“一草……出来吃饭吧。吃了饭,守灵。”

      张一草放下手,转身,走出偏屋,走向灶房那点昏黄的、唯一的光亮。孝衣的衣摆扫过门槛,沾上尘土。

      夜还很长。灵棚下的棺材,在渐浓的夜色里,只剩下一个沉默的、巨大的黑色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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