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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雪夜归途(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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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在身后关上,肆虐的风雪声顿时被隔开大半。暖意混杂着旧木头、尘土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料气味扑面而来。门厅宽敞,却因堆满厚重家具和悬挂的深色帷幔显得逼仄。墙壁是暗沉的墨绿,上面挂着几幅笔触阴郁的风景油画。空气里有种陈年的、停滞的味道。
“客厅壁炉烧着,暖和。”周先生引着他们穿过一道拱门。
客厅同样家具沉实,但壁炉里噼啪燃烧的火焰确实驱散了骨髓里的寒气。人们不由自主地围拢过去,伸出冻僵的手,发出满足的叹息。周先生忙前忙后,端来一壶滚烫的、香气浓郁的热汤,分盛在厚重的陶碗里。“山里晚上冷,喝点汤驱驱寒。房间不多,但勉强能凑合,总比在外头强。”
热汤下肚,冰冷的四肢百骸逐渐复苏,紧绷的神经也稍稍松弛。有人开始低声交谈,抱怨天气,猜测大巴何时能修好。周先生坐在壁炉边一把高背扶手椅上,火光给他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和的轮廓。他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了琐碎的聊天声:“长夜漫漫,风雪阻路,枯坐也是无聊。我有个提议,”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炉火映照下的一张张脸,“不如……我们每人讲一个故事?不讲寻常的,就讲各自亲身经历过的,或者听过的最离奇、最难以解释的一件事。如何?”
提议来得突兀。一阵微妙的沉默流淌开来。在陌生老宅,与陌生人分享最私密的恐惧?但或许正是这密闭的暖意,窗外的绝境,以及体内残留的寒意与热汤带来的昏沉,削弱了戒备。又或许,人类骨子里对怪谈的好奇被勾了起来。
苏棠,那个最早发现灯光的女人,抱着胳膊,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毛衣袖口,第一个打破了沉默。“我……我先来吧。”她的声音有点飘,“大概三年前,我住过一个老公寓。邻居是个独居老太太,很和善。有一阵,我总在深夜听见她家有规律的重物拖拽声,‘嗞啦……嗞啦……’,隔着墙,闷闷的。我去问过,她笑着说是在挪动盆栽。后来声音没了,我也没在意。直到半个月后,物业因异味强行开门……”她吸了口气,“老太太倒在客厅,去世至少十天。但你们知道最奇怪的是什么吗?她家所有带轮子的家具——沙发、茶几、床,全都被人用很粗的钉子,死死钉在了地板上。可她家只有她一个人。那之前我听到的拖拽声……是什么?”
壁炉的火苗似乎跳了一下。没人说话。
接着是坐在阴影里的中年男人,□□,手指粗糙,神色阴郁。他闷声道:“我跑长途货运的。前年冬天,在西北一段特别荒凉的老国道上,也是晚上,雾大。我看见前面一直有辆破旧的绿色皮卡,开得很慢,挡着道。我跟了很久,心烦,终于找到机会超车。超过去的时候,我下意识往那车里看了一眼……”他喉结滚动,“驾驶座上没人。方向盘自己在那里微微地转。但后视镜里,那车还在我后面,跟着。”
一个打扮精致、却掩不住憔悴的女人,王莉,接着说自己总是收到没有寄件人的空包裹,里面只有一撮不同颜色的头发,而她女儿失踪已五年。
戴着黑框眼镜、学生模样的赵晓宇,颤抖着描述宿舍楼总在凌晨三点响起清晰的上楼脚步声,停在她们寝室门口,但猫眼外空无一人,持续了整整一个月。
退休教师老吴,说起多年前任教的乡村小学,一间废弃教室的煤油灯每晚自动亮起,窗上印出一个梳辫子的小女孩黑影,可那教室锁着,里面只有积灰的旧桌椅。
气氛越来越诡异。壁炉燃烧的声响,窗外风雪的呜咽,成了这些故事的天然配乐。每个人都陷入一种既害怕又忍不住想听下去的紧张情绪。周先生始终安静地听着,手指轻轻敲着椅子扶手。
保险销售孙胖,抹着额头的汗,讲他总梦见同一个满脸是血的男人向他推销一份“终身险”,醒来发现手里攥着不知哪来的、写满古怪符号的保单复印件。
沉默寡言的青年阿川,说每次下雨,他家老屋院子的积水里,总会映出屋檐上吊着一个人的倒影,但抬头看,上面什么都没有。
就连司机老陈,也磕磕绊绊说了件怪事:他以前开夜班公交,末班车总有一个穿红棉袄的老太太在固定站点上车,在固定站点下车,从不说话。后来才知道,那条路线那个站点,多年前出过车祸,死的就是一个穿红棉袄的老太太。
最后,只剩下角落里那个几乎没说过话、穿着黑色高领毛衣的瘦削男人。所有人都看向他。他垂着眼,看了很久自己交握的手,才慢慢抬起头。他的故事最短,也最平直,却让所有人后背发凉:“我小时候,住的大院里有个地窖,传说里面吊死过人,封了很多年。我们一帮孩子不信邪,非撬开门进去看。里面很黑,有股怪味。我们打着手电,看到正对面的墙上……映着我们自己的影子。一共五个。”他停住,喉结动了动,“可我们数了三次,进去的人,连我在内,只有四个。”
他的话音落下,客厅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木柴在壁炉里偶尔爆开的“噼啪”声,以及窗外永无止息的风雪呼号。那些刚刚被讲述的恐惧,此刻仿佛都有了实体,在这间暖得过分的屋子里无声游荡。
周先生轻轻拍了拍手,脸上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神色,像是满足,又像是惋惜。“很精彩的故事,谢谢各位。”他缓缓从高背椅上站起身。
就在他起身带动气流的一刹那,壁炉里一大块木柴“哔剥”一声爆裂,火焰猛地向上一窜,前所未有的明亮,将整个客厅,尤其是对面那面原本隐在昏暗中的墙壁,照得毫发毕现。
墙上,是十一道被拉长、扭曲、随着火光疯狂舞动的影子。
十一道。
苏棠的惊呼卡在喉咙里。□□猛地扭头。王莉捂住了嘴。赵晓宇的眼镜片上反射着跳跃的火光。老吴僵在原地。孙胖脸上的肥肉颤动。阿川握紧了拳头。老陈张大了嘴。最后讲述的黑衣男人,瞳孔骤然收缩。
周先生背对着壁炉,面朝众人,他的影子巨大地投在墙上。另外九道影子属于九名乘客。多出来的那一道,瘦长,安静地“站”在壁炉侧面的墙边,微微佝偻着,像一个沉默的旁观者,刚刚听完了所有人的故事。
室内温度依旧,甚至因为炉火炽烈而更显燥热,但一股冰寒的惧意,顺着每个人的脊椎悄然爬升。
他们明明,只有十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