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林佳雨和彭涵娜

1、汤晓尼

　　朱晓迪正站在学校的大门口。午后的阳光慷慨地洒下来，将那座老旧的门楼镀上了一层温和的暖金色。她记得，自己当年离开后就没再回来过。二十多年了。当年那个走路总快乐地蹦跳、辫子一甩一甩的姑娘，如今穿着价格不菲的香云纱风衣站在这里。身形依然窈窕，眉眼间却添了岁月赠与的风韵。
　　风轻柔地拂过，撩动她精心打理过的鬓发，也拂过校门前那片小树林。林间的柿子树上，黄澄澄的果子在秋日的照耀下，像一盏盏暖融融的小灯笼。她下意识地理了理肩上的挎包带子，包并不重，恰如她此刻充盈而平静的内心。原来，归来，只是为了确认这世上还存着一个可供感怀的过往。
　　晓尼和晓迪是大学同学。大家都是从不同地方考进来的，那时候考大学还是很难的事情，尤其是这样的学校。从天南地北汇聚于此，性子也如这地界般五花八门。晓尼在其中最不起眼。个子矮，貌不惊人，性子也不活络，一副厚厚的眼镜，将他与周遭的热闹隔开。他不爱扎堆，课余时，总自己跑到学校机房里面，独自琢磨几个小时，用机房那些如今看来已经相当古董的老旧计算机，捣鼓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在旁人看来，那不过是用最基础的编程语言鼓捣出的几个简单图形或动画，初看新奇，但年轻人很快也都失去了兴趣。
　　朱晓迪想不起是怎么和晓尼走在一起的了。似乎始于一次机械作图课，两人同时迟到，悄悄溜进去坐在了同一处角落。自那以后，晓尼迷恋上她的健谈，而她，则被他那份独有的温柔所吸引。
　　他们开始时常一起在食堂吃饭，饭后沿着学校那条栽着白杨树的小路散步。两个漂泊在异乡的年轻人，像两盏各自孤独的灯，忽然在陌生的版图上遇见了彼此。他们用自己荧荧的、微弱却坚定的光，默默为对方照亮了一小片前路。
　　那时他们都不富裕，挤在学校的集体宿舍里。那辆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的破旧二八大杠，便成了他们唯一能自由支配的、移动的“家”。
　　许多个黄昏，晓尼骑着它带晓迪溜出大学校门，沿着护城河慢慢地骑。晓迪侧坐在后座上，轻轻环住他的腰，脸颊贴着他那件洗得发白的工装。风从耳边掠过，她能感受到这个小个子男人身上传来的、全部的温暖。可也正是在这样的时候，她心里会惘惘的，不知道脚下这蜿蜒的河，与他们的未来，最终会流向何方。
　　河岸旁，新建的住宅楼已立起一排。黄昏里，无数窗口透出昏黄而温馨的光，将那“家”的轮廓，淡淡地映在暮色里，也映在过路人的心上。晓尼只是专注地蹬着车，载着身后那份沉甸甸的、属于两个人的幸福。那些光与影，似乎并不能分走他丝毫的注意。晓迪倚在他背上，感受着这个年轻身体里透出的、经年锻炼积蓄的坚韧。可不知怎的，那股由灯火传递出的、独属于“家”的安稳气息，还是无声无息地漫了过来，让她心里浮起一丝惘惘的怅然。那样触手可及的寻常，于路过的他们而言，却还是一个遥远的、不敢细想的梦。
　　又是一个寻常的黄昏，车轮碾过河岸的碎石子，发出细碎的声响。晓尼忽然轻声说：
“我的梦想，就是将来我们能存够三十万。然后找一个没人的地方，最好是满山遍野的绿地，有成群的牛羊。就在山脚下，就我们俩，与世隔绝地生活，再生几个孩子，在那里幸福到老。”
他的声音被风送进她的耳里，平静，却笃定，像在陈述一个必将实现的未来。晓迪静静地听着，胸腔里被一种巨大的、不真切的幸福感与茫然充斥着。
　　然而下一秒，一阵猝不及防的、撕裂般的剧痛从脚踝炸开。她的脚，无意间绞进了飞速旋转的车轮。
洁白的裙摆，瞬间被洇开的鲜血染红。
　　那个黄昏，车轮碾过的，不只是河岸的碎石子。那个略显笨拙而惨痛的插曲，像一声尖锐的断弦，为他们正在演奏的青春乐章，划下了一道永久的休止符。
　　四年后，他们终究被命运的传送带送往了不同的方向。当年的年轻人，也一对对地，在时代的浪潮里分合聚散。几乎没有人看好晓尼和晓迪。
　　但他们偏偏结了婚，没有宴请，甚至没有通知任何人。
　　婚后的日子，是真切地隔着山海。起初是工作将他们钉在不同的城市，后来，像被时代浪潮推动的两片叶子，他们甚至飘向了不同的国度。那辆自行车早已锈蚀在岁月的角落，可当年护城河边的黄昏，却像一枚温润的私章，牢牢地烙在了彼此生命的扉页上。
　　在那些毫无经验的仓促日子里，晓迪从未流露过一丝嘲笑。她相信他是个好学的男人，如当年在学校机房里，那个不声不响、对着老旧的计算机默默蹲守一整天的少年；也如同后来，他还利用晚上和周末兼职做家教，为自己挣一些生活费。她相信，无论是为人，还是为人夫，他的人生，都将在这样的自我摸索中，慢慢成型。
　　当年的班主任老师就像位热心肠的大姐，仿佛是他们这群异乡人的家长，隔三差五就在群里吆喝，组织同学们回家看看。晓迪和晓尼虽然也在那个群里，却像是两枚沉在水底的静默石子，从不冒泡。日子被山海隔开，各自奔忙，实在也挤不出什么值得说道的“新鲜事”。
　　偶尔，也会有人在群里提起晓迪和晓尼，像想起一段没了下文的旧事。他们如今怎么样了？那两个曾不被看好的年轻人，最终是走到了一起，还是如多数人所料，早已在茫茫人海中走散？
　　然而，话题也总是到此为止。群里的老友们心照不宣，都怀着一份不忍打扰的善良。他们约莫都觉着，这对旧人或许正各自蜷在遥远的角落，静静地舔舐着生活带来的创口。谁又忍心，去惊扰这份沉默，逼他们展示那一丝或许存在的狼狈呢？
　　诚然，晓迪与晓尼的生活，远非童话。其中浸透着许多不为外人所道的无奈，与只能自行消化的悲伤。
　　她慢慢发现，那个沉默的男人骨子里并无一丝浪漫，从来不去分析“男人来自火星还是金星”。
　　在无数个沉默的间隙里，晓迪或许也曾怔怔地出神：是不是自己当初看走了眼？那片她曾以为蕴藏着整个海洋的沉默，或许，真的就只是一片贫瘠的荒原。
　　生活的重量日积月累，晓迪终于被压垮了。她病倒了，病得很重。她独自一人躺在医院，经历了一场极大的手术，在生死的边缘徘徊了一遭。
　　而晓尼，却陪着年幼的孩子，困在遥远的另一座城市。他只能每天通过电话捎来干巴巴的问候。那声音穿过万里，却穿不透病房四面冰冷的墙，更替代不了一个真实的、可以倚靠的拥抱。
　　从那次与死亡擦肩而过的深渊归来，晓迪的心境彻底变了。她不再向外索求理解，而是决意向内构筑城池。她对着病房雪白的天花板发誓：这一次，我要为自己活。不是谁的妻子，不是谁的母亲，只是朱晓迪，一个劫后余生、要牢牢抓住自己生命的人。
　　她开始了一场沉默而坚定的自我救赎。她为自己制定了严苛的纪律：每一餐饭食的精心计算，每一次在健身房里挥汗如雨的正规训练，每一回对镜时不为取悦他人、只为确认新生的保养，都成了她向过往告别的庄严仪式。她更重要的功课，是向内审视，一寸一寸地，抚平内心的波澜与沟壑。
　　终于，在那个伤痕累累的旧我之上，一个更坚韧、更通透的生命，破土而出。她恍然惊觉，人生的旷野原来如此辽阔。几乎是带着一种宿命般的牵引，她开始在网上写下自己的故事。笔尖触碰记忆的瞬间，一个被遗忘了许久的、关于文学的梦境，如同深埋的种子，在历经风雨后，终于迎着光，生出了它第一片稚嫩而勇敢的绿叶。
　　微信群里，热心的班主任大姐又在召集聚会了。晓迪看着那条消息，第一次，手指轻快而笃定地打了两个字：“报名。”
　　赴约前，她穿上那件为新生活购置的大衣，在镜前静静地站了许久。几个月的严苛锻炼，将她的身体重新塑造。肩膀平直，腰线流畅，曾经被病痛磨损的轮廓，如今被紧致的活力与柔韧的力量重新勾勒。那件大衣像是为她而生，妥帖地覆在这具焕然一新的身体上，既藏不住那份挺拔的优雅，又透出一种沉静的自信。
　　镜中人目光清亮，那里不再有惘然的阴霾，而是一片风和日丽的平静。她对自己感到满意，不，或许比满意更深。那是一种完整的、无需向任何人证明的自我确认。她高高兴兴地，朝着学校的方向走去。
　　二十年了。周遭一切都变了，唯有班主任老师站在小树林前的身影，仿佛被时光遗忘。晓迪眼眶一热，脚下不由得轻快起来，几乎是像当年那个小姑娘一样小跑了过去。
　　“晓迪！是你吗？你好漂亮！” 老师端详着她，脸上绽开毫不掩饰的、真心实意的快乐。她的目光随即越过晓迪，向后探寻，“你……你没有带先生过来？”
　　晓迪迎上老师探寻的目光，笑容未减，爽利地解释道：“晓尼他没在家。他还特意嘱咐我，下次回来，一定亲自来看您，也代他向大家问好！”
　　群里，晓迪回母校聚会的照片瞬间被赞叹淹没。“晓迪二十年样貌没变！还跟当年一样水灵！” 惊呼声此起彼伏。
“这不科学！”
　　晓尼当然在群里看到了。他默默地看着，什么都没有说。指尖在屏幕上停留了几秒，最终还是移开，没有点赞，也没有评论。他胸腔里被一种滚烫的、酸胀的情绪填满，那是一种混杂的滋味：他为她的重生与光彩而由衷高兴，更为她感到骄傲。那是他的晓迪啊。同时，那几张照片也像一面过于澄澈因而冰冷的镜子，清晰地照出了他过去几个月中，因无法在她最脆弱时守在身边而深藏的愧疚，与此刻隔着屏幕、却无比真切的心疼。他知道，她的美丽背后，是他未能完全分担的艰辛。这份认知，沉甸甸地压在他的沉默里。
　　但只有晓迪自己知道，心底深处还梗着一块坚硬的什么。气他的沉默，气他那份永远猜不透的、石头般的不解风情。
“他过几天就要带着小宝贝休假回来了。哼！”她气鼓鼓地想，几乎要咬碎这句话。“这次，休想我先理他。”
可这念头刚落下，心里某个角落就又软了下来。
“但是……万一他……”她犹豫了，自己问自己，“他什么呢？”
思绪转了一圈，终究也寻不出一个他能主动浪漫起来的证据。最后，她几乎是带着一丝对自己无奈的纵容，在心里投降了：
“算了，我大概……终究还是会对他好的吧。”
想到这儿，她轻轻呼出一口气，窗外的阳光，正好落在她微微上扬的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