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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圆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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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3月15日,周四,高考倒计时84天
实验室的黑板上写满了倒计时数字,像某种逐渐收紧的绞索。84、83、82……粉笔灰落在窗台上,和灰尘混在一起。
姜之墨盯着那道磁场偏转的压轴题已经二十分钟了。草稿纸上画了又擦,擦了又画,纸面起毛,露出底下纤维粗糙的纹理。
“这里。”方见微的笔尖点在她的图上,“洛伦兹力方向错了。带电粒子在磁场中运动,要用左手定则,不是右手。”
他的声音很平静,太平静了,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客观事实。
姜之墨看着自己画错的方向箭头,看着他那支笔——笔尖悬停在她的错误之上,没有落下,没有纠正,只是点在那里,像一种沉默的宣判。
“我累了。”她说,声音有点哑。
“才做了三道题。”方见微看了眼手表,“计划是今晚完成五道压轴题,时间还有——”
“我说我累了!”她突然提高声音,笔扔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实验室安静下来。窗外的晚自习铃声刚响过,走廊里隐约有学生奔跑的脚步声。春天的风从没关严的窗户缝挤进来,带着夜樱过于甜腻的香气。
方见微放下笔。他看着她——她眼圈下有淡淡的青黑,嘴唇因为焦虑被咬得发白,握笔的右手食指侧有一小块硬茧,是这三个月疯狂刷题磨出来的。
“那就休息五分钟。”他妥协了,但语气依然像在执行程序。
“不是五分钟的问题。”姜之墨站起来,走到窗边。她的背影绷得很紧,校服外套的肩膀处有些皱了,是长时间伏案的痕迹。
“那是什么问题?”方见微也站起来,但没走过去,只是站在实验台这边。
距离:三米。但感觉像隔着整个太平洋。
姜之墨沉默了很长时间。窗外,高三教学楼的灯还亮着,像一栋巨大的、发光的蜂巢。她能想象那些灯下,无数个像他们一样的学生,在题海里挣扎,在倒计时里窒息。
“方见微,”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我们不考夏威夷那个会议了,好不好?”
方见微愣住了。
夏威夷国际青年天文学家论坛。去年十二月提交的摘要,今年一月收到录用通知,七月会议。姜之墨被选为口头报告者——全国高中生只有三个名额。
这是她梦想了半年的事。也是他帮她改了十三遍摘要、陪她做了无数次模拟答辩的事。
“为什么?”他问,声音里有自己都没察觉的紧绷。
“因为……”她转身,眼睛里有一种疲惫至极的平静,“因为我没有力气了。高考已经耗光了我所有的精力,我做不到一边冲刺清北,一边准备国际会议的报告,一边……”
她顿了顿,声音低下去:“一边维持我们的感情。”
最后几个字说得很轻,但像一把钝刀,慢慢割进空气里。
方见微的手握紧了。他感到一种熟悉的、冰冷的愤怒——不是对她,是对这个挤压他们到变形的时间系统。
“我们可以调整计划。”他试图保持理性,“会议在七月,高考在六月。考完有一个月时间准备——”
“一个月?”姜之墨笑了,笑得很难看,“方见微,你以为高考完就结束了吗?还有自主招生面试,还有志愿填报,还有……万一没考好呢?万一我需要复读呢?万一……”
她说不下去了。恐惧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淹没了所有理性的堤坝。
这三个月,压力是具象的。是每天五套理综卷,是背不完的古诗文,是永远提不上去的数学最后两道大题。是凌晨两点还亮着的台灯,是早晨五点半响起的闹钟,是课间十分钟趴着补觉时做的、全是考砸了的噩梦。
也是他们之间逐渐稀薄的对话——从每天两小时的电话,到半小时,到十分钟,到“今天题做完了吗”“嗯”“早点睡”“好”。
还有那些被取消的实验室约会。那些被推迟的实验计划。那些想分享却最终咽回去的微小情绪——因为“不能打扰对方复习”。
“我知道你想让我去。”姜之墨看着他,“你为我付出了那么多时间,改摘要,查文献,甚至自学了天文学的基础课程。如果我放弃,你的付出就白费了。”
她顿了顿:“但方见微,我真的很累。累到……连梦想都举不起来了。”
方见微走到她面前。三米的距离,他走了很久,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
“那就别举了。”他说,声音终于有了一丝波动,“把梦想先放在地上,等有力气了再捡起来。”
“可是会议——”
“会议可以延期,可以放弃,可以下次再申请。”他打断她,“但你不能垮。你不能……在离终点还有84天的时候,告诉自己‘我做不到’。”
他伸手,想碰她的脸,但手停在半空,又放下。
“姜之墨,我知道你累。”他说,“我也累。我每天睡四个小时,咖啡当水喝,上周模拟考物理最后一道题我居然看错了条件——这在以前是绝对不会发生的。系统在过载,我知道。”
他的声音很低,但很清晰:“但我们不能现在停下来。因为停下来,就意味着这三年所有的努力都失去了意义。意味着我们熬过的那些夜,做过的那些题,流过的那些泪……都白费了。”
他看着她:“你甘心吗?”
姜之墨的眼泪掉下来。不甘心。当然不甘心。
但她真的好累。累到觉得身体里每一根骨头都在疼,累到早上醒来第一反应是想哭,累到连呼吸都觉得是负担。
“方见微,”她哽咽着,“我怕我撑不到高考。”
“那就别想高考。”他说,“只想今天。只想此刻。只想……下一道题。”
他从桌上拿起那张画错方向的草稿纸,轻轻擦掉错误的箭头,重新画上正确的。
“你看,”他的声音温柔下来,“这道题其实很简单。洛伦兹力,左手定则,四指指向电流方向——也就是正电荷运动方向,磁场穿过掌心,拇指就是受力方向。”
他画得很慢,很仔细。笔尖在纸上留下清晰的痕迹。
姜之墨看着他的手,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着笔,看着他因为长期写字而微微变形的小指关节。
这双手,曾经陪她做柠檬电池,曾经在流星雨夜握住她的手,曾经弹吉他给她听,曾经拥抱她三个小时。
现在,这双手在教她物理题。在最艰难的时刻,依然在试图给她清晰的坐标。
“我……”她吸了吸鼻子,“我再试一次。”
“好。”方见微把笔递给她,“就从这道题开始。今天不要求完成五道,只要求把这道题彻底弄懂。弄懂之后,我们就休息。”
“休息做什么?”
“做你想做的任何事。”他说,“发呆,听歌,或者……什么也不做,就坐在这里,看窗外的樱花落。”
姜之墨接过笔。她的手在抖,但握住笔的那一刻,有一种熟悉的、微弱的力量从指尖传回来。
她重新开始计算。一步,一步。方见微站在她身边,偶尔出声提示,但不再代劳。
二十分钟后,她解出来了。
答案和标准答案一致。步骤完整,逻辑清晰。
“看。”方见微指着那个最终数字,“你做到了。”
“嗯。”她点头,眼泪又涌出来,但这次是释然的,“我做到了。”
方见微抬手,这次真的碰了碰她的脸——用指背,很轻地擦掉她的眼泪。
“所以,别怕。”他说,“一道题一道题地做,一天一天地过。84天听起来很长,但拆解成84道题,或者84个小时,或者84次‘再试一次’……就没那么可怕了。”
他顿了顿:“至于夏威夷,我们重新规划。如果你真的没有余力,我们就放弃。但放弃不是现在决定,是高考完再决定。给自己一个机会,也给梦想一个机会——等你有力气捡起它的时候,再做决定。”
姜之墨看着他。他眼底有深深的红血丝,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校服领子皱巴巴的——他也在勉强支撑。
但他还在对她笑。很疲惫,但很坚定的笑。
“好。”她说,“那就高考完再决定。”
“嗯。”方见微点头,“现在,我们休息。”
他们真的休息了。关掉台灯,只留窗外的路灯光透进来。两人靠墙坐在地板上——实验室的地板很凉,但谁也没在意。
姜之墨把头靠在方见微肩上。他的肩膀比记忆中单薄了些,是这三个月瘦的。
“方见微。”她轻声叫他。
“嗯。”
“如果我高考考砸了,你会失望吗?”
“不会。”
“为什么?”
“因为高考分数定义不了你。”他说,“你在我心里,早就有了比分数更牢固的坐标。”
他顿了顿:“就像那道题——你第一次做错了,但第二次做对了。重要的是第二次做对了,不是第一次做错了。”
姜之墨闭上眼睛。眼泪又流下来,但这次,不再是因为恐惧。
是因为被理解。是因为在最难的时候,有人告诉她:即使错了,也可以重来。即使累了,也可以休息。即使可能失败,也依然值得被爱。
“方见微,”她又叫了一声。
“嗯?”
“等我高考完了,我要睡三天三夜。”
“好,我陪你。”
“然后我要吃遍整条小吃街。”
“好,我请客。”
“然后……”她声音低下去,“然后我要好好抱你。抱很久很久,把这三个月的……都补回来。”
方见微的手臂紧了紧:“好。一言为定。”
窗外,樱花在夜风里簌簌落下。粉白的花瓣粘在玻璃上,像春天的雪花。
实验室里很安静。两个少年靠在一起,在倒计时的缝隙里,偷来片刻的休憩。
压力还在。84天还在。未知的未来还在。
但至少此刻,他们还有彼此。
还有这个冰冷的、陈旧的、却装载了他们所有青春记忆的实验室。
还有那些还没做完的题,还没实现的梦,还没说出口的“我爱你”。
“方见微。”姜之墨第三次叫他。
“嗯?”
“谢谢你。”
“谢什么?”
“谢谢你在我想放弃的时候,不让我放弃。”
方见微低头,在她发顶很轻地吻了一下。
“因为我知道,”他轻声说,“如果换作是我撑不住了,你也会这样拉住我。”
“嗯。”她点头,“我会的。一定会。”
他们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姜之墨说:“我们回去吧。还有一套英语卷子要做。”
“好。”
他们站起来,收拾书包。方见微把那张解对的草稿纸仔细折好,放进她的笔袋。
“留作纪念。”他说,“纪念你在最累的时候,依然解对了一道难题。”
“也纪念你,”她看着他,“在最累的时候,依然愿意教我。”
两人相视而笑。笑容很疲惫,但很真实。
走出实验室时,姜之墨回头看了一眼。
黑板上倒计时的数字:84。但在那些数字下面,有方见微刚才用粉笔写的一行小字,她刚才没注意:
“累的时候,
记得我们还有彼此。
就像电荷在磁场中——
即使路径曲折,
洛伦兹力永远指向圆心。
而我,
永远指向你。”
她的眼睛又湿了。
但这次,她没哭。
她只是握紧了方见微的手,轻声说:“走吧。回家做题。”
“嗯。”
走廊的灯一盏盏亮起。
84天。
2016个小时。
或许很难,或许很累。
但有彼此作圆心,
再曲折的路径,
终将画成一个完整的圆。
一个叫做“未来”的,
他们正在共同描绘的,
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