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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双输的冲刺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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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16日,周一,“暂停”后的第一天
姜之墨把实验室钥匙放在方见微桌上时,他正在做一道磁场偏转的压轴题。笔尖顿在纸上,洇开一小团墨。
“还你。”她说,声音平静得像在还一本普通的书,“我用不到了。”
方见微抬头。她眼睛还是肿的,但化了淡妆遮掩。校服穿得整整齐齐,马尾扎得一丝不苟,像要把所有情绪都束进那根黑色皮筋里。
“……夏威夷的论文,”他听见自己说,“最后那部分的数据拟合,可以用最小二乘法优化。”
“我知道。”她点头,“周屿教过我了。”
周屿。这个名字像一根细针,扎进两人之间沉默的空气里。
方见微的手指收紧,笔杆硌得掌心生疼。
“那就好。”他说。
姜之墨转身离开。走到教室门口时,前排女生小声问:“墨墨,你和方大神吵架啦?”
“没有。”她的声音清晰地传过来,“只是各自忙高考。别瞎猜。”
方见微盯着那道没做完的题。纸上的公式突然变得陌生,字母扭曲成毫无意义的符号。
他把卷子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
4月20日,周五,竞赛保送终审名单公示
方见微的名字在第一个。清华物理系,保送。
全班鼓掌,老师祝贺,母亲打来电话,声音里有压不住的喜悦:“小微,妈妈就知道你可以!”
他站在公告栏前,看着那张红纸。自己的名字,姜之墨的名字——她在天文竞赛保送名单里,第七个。南京大学天文系。
一南一北。两千公里。
“恭喜啊。”周屿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终于不用高考了,轻松了吧?”
方见微转身。周屿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本天文年鉴,笑得云淡风轻。
“姜之墨也会保送南大。”周屿继续说,“我们小组都报了南京。以后……还是同学。”
“我们”这个词,他说得很自然。
方见微的手指在口袋里握紧:“她论文准备得怎么样?”
“不错。”周屿说,“我帮她改了英文口语部分。毕竟夏威夷是全英文答辩,她有点紧张。”
“谢谢。”方见微说出这两个字时,喉咙像吞了碎玻璃。
“客气。”周屿笑笑。
方见微盯着他。阳光从走廊窗户斜射进来,在两人之间划出一道明晃晃的分界线。
周屿收起笑容,“方见微,你知道你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
方见微沉默。
“你太习惯把她放在‘未来计划’里了。”周屿说,“但人是活在当下的。当下她需要人陪她改论文时,你在竞赛集训。当下她被人传闲话时,你连站出来说一句‘我相信她’都没有。”
他顿了顿:“爱不是写在计划表里的待办事项。爱是……她需要你的时候,你在。”
说完,他转身离开。
方见微站在原地。走廊里人来人往,喧闹,恭喜,笑声。
但他只听见周屿那句话,像警钟一样,在脑子里反复回响。
爱是她需要你的时候,你在。
那这几个月,她需要他的时候,他在哪里?
在竞赛教室。
在集训基地。
在母亲锁上的房间里。
唯独不在她身边。
5月4日,周五,“暂停”第21天
姜之墨的物理二模成绩:145分,年级第三。
成绩单贴出来时,全班哗然。连老师都推了推眼镜:“姜之墨,进步很大啊。”
她站起来领卷子,表情平静:“谢谢老师。”
方见微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看着她的背影。她瘦了,校服外套空荡荡的,但脊背挺得很直。
下课,她在走廊被几个女生围住。
“墨墨,你怎么做到的?最后两道大题全校就三个人做对!”
“刷题。”她简短回答,“每天三套,错题重做五遍。”
“不累吗?”
“累。”她说,“但累了就能睡着,不会胡思乱想。”
她说最后一句时,眼神飘向窗外。方见微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是实验楼的方向。
他心里一紧。
那天放学,他鬼使神差地走到实验室门口。门锁着,但窗户没关严。他推开一条缝,看见里面:
实验台收拾得干干净净,白板擦得一尘不染,连窗台上那盆枯死的薄荷都被移走了。
只在正中央,放着一个烧杯。烧杯里是清水,水底沉着那枚陨石切片——他送她的新年礼物。
旁边有张纸条,他看不清字。
他站了很久,直到走廊灯熄灭。
最终没有进去。
5月20日,周日,高考前18天
方见微在图书馆自习时,听见前排两个女生小声聊天。
“姜之墨真的好拼,昨天在自习室待到凌晨两点。”
“为了夏威夷吧?听说她答辩稿改到第十五版了。”
“周屿一直陪着她。有人看见他们在天台练口语,周屿还给她带夜宵……”
“砰”的一声,方见微合上书。周围人侧目。
他站起来,收拾东西离开。走到图书馆门口时,看见姜之墨和周屿从对面教学楼出来。她抱着厚厚一沓资料,周屿伸手要帮她拿,她摇头,自己抱紧了。
两人说着什么,她笑了——是这一个月来,方见微第一次看见她笑。
他站在原地,看着他们并肩走远。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两个影子挨得很近,像黏在一起。
心脏某个地方,像被钝器重重砸了一下。
那天晚上,他做了个梦。梦见夏威夷的海滩,姜之墨站在台上作报告,流利的英文,自信的笑容。台下掌声雷动。周屿坐在第一排,举着相机拍照。
而他,在梦里,坐在最后一排的阴影里,怎么也站不起来,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醒来时,凌晨三点。枕头湿了一小片。
6月4日,周一,高考前三天
最后一次模拟考成绩公布。方见微从保送后的年级第一,滑到第十。姜之墨稳定在前五。
班主任找方见微谈话:“虽然保送了,但高考成绩也影响奖学金和后续培养计划。你这状态……要不要调整一下?”
他点头:“好。”
走出办公室,在走廊遇见姜之墨。她正和英语老师讨论作文,手里拿着红笔改得密密麻麻的稿纸。
两人擦肩而过。
谁也没看谁。
但方见微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栀子花香——还是那个洗衣液牌子。
他脚步顿了顿。
她也没有停。
6月6日,周三,高考前最后一天
放学时,方见微在楼梯口拦住她。
“姜之墨。”
她转身,表情平静:“有事?”
“……明天加油。”
“你也是。”她说,“虽然你保送了,但也……考好点。”
沉默。楼梯间里学生奔跑着下楼,喧闹像潮水一样漫过他们。
“考完……”方见微开口,“我们谈谈?”
姜之墨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点头:
“好。考完再说。”
6月8日,周五,高考结束
方见微在考场外等她。人群汹涌,家长,鲜花,拥抱,哭泣。
他看见她出来,和周屿他们一起。她表情很平静,没有如释重负的笑容,也没有崩溃的泪水。
周屿拍了拍她的肩,说了句什么。她摇头,独自走向公交站。
方见微跟上去。
“姜之墨。”
她回头,看见是他,眼里闪过一丝什么,很快消失。
“你说考完谈。”他说,“现在考完了。”
她点头:“嗯。你想谈什么?”
他想谈这五十三天的煎熬,想谈那些没发出的消息,想谈梦里她越走越远的背影。
但说出口的却是:
“我要去哈尔滨。”
姜之墨愣住了。公交站台的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摇晃的阴影。
“……哈尔滨?”
“嗯。参加一个材料科学的暑期研究项目。一个月。”
“为什么?”她问,“你保送的不是物理吗?”
“材料科学也需要物理基础。”他说,“而且……那边实验室条件好。”
他顿了顿,补充一句,像在说服自己:“材料科学需要低温环境。”
姜之墨看着他。眼睛里有某种东西在慢慢碎裂,但她的声音很稳:
“低温环境?为了冷冻什么吗?”
方见微沉默。
“还是说,”她继续说,“你需要物理距离,来冷冻……感情?”
她说中了。她总是能说中他最深的恐惧和最懦弱的逃避。
“……我需要证明,”他听见自己说,“证明没有你,我也能往前走。证明我不是……必须依赖你才能活下去的系统。”
这话很残忍。但他必须说。因为这是他这五十三天思考的结论——如果他们要继续,他必须先学会独立。
姜之墨笑了。笑得很难看。
“好啊。”她说,“那你去吧。去哈尔滨,去低温环境,去证明你能独立行走。”
她退后一步:“我也有事要告诉你。”
“……什么?”
“夏威夷回来后,”她深吸一口气,“我会申请MIT的交换生项目。周屿说可以帮我写推荐信。”
MIT。麻省理工。美国。更远。
方见微感到一阵眩晕。公交站台的灯光在视线里模糊成光斑。
“……什么时候决定的?”
“昨天。”她说,“考完最后一科,坐在考场里,突然就想通了——如果爱一个人意味着要不断追赶,不断证明,不断妥协……那也许,我应该先学会爱自己。”
她看着他:“方见微,我们都太累了。累到连拥抱都像在互相索取能量,而不是给予温暖。”
公交车来了。车门打开,又关上。
她没有上车。
两人站在空旷下来的站台,像两座孤岛。
“所以,”方见微终于开口,“‘实验暂停’要变成‘实验终止’了吗?”
姜之墨摇头:“不知道。我只知道……我需要时间。需要空间。需要……没有你的空气,呼吸一下看看是什么味道。”
她顿了顿:“你也一样。去哈尔滨吧。去没有我的地方,看看你会不会……活得更好。”
说完,她转身。
这次是真的要走了。
“姜之墨。”他叫住她。
她停住,但没有回头。
“如果……”他声音发颤,“如果冷冻结束,如果独立完成,如果……我们都变得更好之后,实验还能重启吗?”
她沉默了很久很久。
久到方见微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然后,她轻声说:
“方见微,有些实验一旦暂停……就再也找不到当初的反应条件了。”
“因为试剂会过期,仪器会老化,连实验者自己……都会变。”
她终于转身,最后一次看他。路灯下,她的脸苍白得透明,但眼睛里有种决绝的清澈:
“所以,别等重启。”
“就当我们……已经得出了最终结论。”
“结论是:在十八岁这个实验条件下,我们的系统……无法长久稳定运行。”
她笑了,眼泪掉下来:
“但这个实验,我不后悔。”
“谢谢你,给过我那么好的数据。”
“再见,方见微。”
她走了。
这次,没有停步,没有回头。
方见微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街角。
哈尔滨的七月平均气温:22℃。
并不冷。
但他此刻站在南京六月的夜风里,却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
因为有些寒冷,不是来自气温。
是来自心里那个,
突然被抽空的,
叫做“她”的,
位置。
六月日志完结。
系统执行最终休眠。
理由:实验条件失效。
结论:在十八岁的约束条件下,无法得出“永远”的解。
但实验数据永久保存。
包括那些心跳、温度、光斑、和眼泪。
它们证明:
曾经有过一场,
竭尽全力的,
相爱。
现在,
实验结束。
实验者离场。
晚安,
我的
最终变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