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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阴沟翻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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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鸣云驾龄十多年,从来没有过违法记录,他连压线都没压过,今天居然闯了个红灯,还被交警当场教育得支支吾吾。
真是和江无远八字犯冲,一不留神听她胡诌,就破了戒。
贺鸣云黑着张脸,往社会科学院院长办公室走。
途径学校礼堂,熙熙攘攘,沸反盈天。
看起来是什么讲座刚结束,乌央乌央的观众正从后门出来。
贺鸣云脚下一顿。
上学期社会科学学院举办“学术之辩”讲座,学界新星云集,贺鸣云本人也是嘉宾之一。
当时他们就想预订这个大礼堂,作为“学术之辩”举办地。
没想到被行政无情拒绝,理由简单直接:“礼堂使用成本很贵的,我们只承办能赚钱的活动。”
偏偏还就是贺鸣云亲自去预约的,碰了一鼻子灰不说,还被院长那老头批评“不懂变通”“一点儿小事办不好”“就会写论文有什么用”,气得他几晚上没睡好。
他倒要看看,今天这个“能赚钱的活动”是什么?
都快放假了,天儿有这么热,什么讲座能吸引这么多听众参加?
*****
“叔叔,麻烦让让,叔叔?”
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拍了拍他,抱歉道:“叔叔,麻烦您让一下,在采访主讲嘉宾,您入镜了。”
“哦,好。不好意思。”
贺鸣云让开了才反应过来,二十岁的大学生,叫谁叔叔呢?他才三十四!
什么主讲嘉宾这么金贵啊?
贺鸣云5.2的视力穿透人群,定位在镜头前的嘉宾,江无远,身上。
没错,江无远。
早上播客里那个江无远。
视频号有两百万粉丝的江无远。
他的同事,隔壁新闻与传播学院的江无远。
贺鸣云深吸一口气,扭头不去看镜头前闪闪发光的江无远,试图把“我还没在大礼堂办过讲座呢”的念头抹去。
再定睛一看,礼堂正前方,显示屏上红底黄字:
我们为什么躺平?
主讲嘉宾:冰洋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江无远
感谢大家参与!
*****
贺鸣云心里冷笑一声,这就是网红老师的网红研究。
“我们”躺平?这学期他投了4篇C刊,在做1个国家社科基金课题、1个教育部重大攻关项目,辅导出站1个博后,还带着俩不省心的博士生。
——是“你们”躺平。
天之骄子(自说自话)找回了场子,迈着沉稳自信的步伐,远去,远去,叩开马远征的办公室门。
开门晴天霹雳,只听得马院长怒吼:
“贺鸣云!我服了你了!你在搞什么东西?”
贺鸣云张了张嘴,想解释一下正在写的论文、正在做的课题,马院长没给他插嘴的机会:
“学生给你打分才三十几!三十几分什么概念?学生评价你全院倒数!我还没拿到全校数据,我估计你也是全校倒数!”
他气得被口水呛到,拿过茶杯喝水。
贺鸣云没插话,他被“全校倒数”这几个字冲击到了,他读书的时候连“全校第二”都没拿过。
马院长喝过水,声音更洪亮了:
“你他妈……你不是天天忙着备课不参加应酬?你不是什么‘百人计划’‘千人计划’?你不是什么‘杰出青年学者’?你平时怎么上课的?他妈的搞什么东西,C-!!!”
贺鸣云沉默半晌,问:“学生评分总分是多少?”
“一百五!”
*****
一路绿灯、挂人无数的贺教授,现正面临职业生涯首个大危机。
贺鸣云,30岁就被评为博士生导师,冰洋大学破格引进的学界天才,著作已等半身。
(注:他身高一米八八,光脚量的。)
贺鸣云的字典里就没有“失败”“意外”之类的负面词汇。
因此他首先表示怀疑:“真的?”
马院长给他气得七窍生烟:“我专门喊你来,难道还是假的?我吃饱了撑的?你自己看看邮箱!”
他昨天忙着改期末卷子,还真没来得及查看邮箱。
*****
贺鸣云教授:
您好。您的期末考核评级为C-.教务处友情提示:若连续两年考核评级低于C等,或将触发劳动合同第6.3条“解约情形”。
祝好
*****
太离奇了,太陌生了。
他一般只会收到三类邮件:
1、恭喜您的论文被某某顶尖核心期刊收录。
2、诚邀您参加某学术会议。
3、贺老师,求您让我过吧!我下学期一定更努力、更认真地学习!
C-?怎么可能?他这辈子没拿过A以下的成绩。
他们测评总不是倒序排的吧,其实C-就是A+的意思?类似那个著名的以讹传讹:爱因斯坦数学考了1分。其实在德国学制下,1分就是最高等级。
贺鸣云徐徐抬头,缓缓发问:“C-是个什么档次?”
马院长差点一口血喷他脸上:“什么档次?什么档次!垫底、最差、差劲得不能再差劲、说出去我都没脸做人的档次!”
贺鸣云懵了。
他是真的懵了,懵了的表现却让人更加搓火。
他喃喃道:“怎么会呢?我以前考评都是A等啊。虽然不是A+,但我也勉强接受了,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读得懂我的论文。”
马远征捏了捏鼻梁,闭上了眼。“开学教职工大会,你是不是又没听?”
贺鸣云确实没听,一点营养都没有,他当时在闭目养神。
马院长深吸一口气,告诫自己不能在象牙塔杀生。
*****
“今年学校申请教学质量创新试点工程,改革了教学测评体系。以前你能拿A,是因为以前主要考核学术论文发表、课题研究成果,让你这个死东西占了便宜。”
死东西一听来劲了:“什么叫我占了便宜?哪篇论文不是我写的?哪个课题不是我做的?去年您有篇论文还是我——”
“你给我闭嘴!别东拉西扯的,”马院长瞪他一眼,继续解释,“这学期教学测评体系改革,改革后,学生对老师教学质量的评价占30%,老师的社会影响力占20%,一半都是你最不擅长的,你还不好好琢磨怎么改邪归正!天天就知道埋头写你那破论文。”
贺鸣云不屑一顾:“我的课都是干货。学生不懂,校领导也不懂?”
马院长真想弄死他。女娲捏贺鸣云的时候灵机一动,给他点满了智商,情商是一点儿没舍得放。偏偏臭小子一直呆象牙塔,毕业就进冰洋大学当教授了。没受过社会的毒打,我行我素惯了,一点儿人话听不进,也一点儿人话都不说。
“我早就跟你说过,不懂学术的傻X才能当上校领导。校领导不需要会讲课,不需要懂学术,只需要懂钻营、会来事儿,你懂不懂啊你?”
贺鸣云淡淡道:“您也是校领导。”
马院长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好了,先不说这个,”贺鸣云及时转移话题,“学生评价不高我能理解,我要求严格,他们不喜欢我。‘社会影响力’是什么意思?我这学期发了四篇C刊,还不够有社会影响力?”
“谁看啊?除了研究社会学的几个老头老太,除了自个儿写不出来论文、到处搜文献抄袭的学生,谁看C刊论文啊?你就是免费放厕所,人家都不愿意拿来擦屁股,太硬。”
贺鸣云摇摇头:“你作为学院院长,抱有这种狭隘的想法,真是学界不幸。”
“我有你这么个学生,才是师门不幸!”
他马远征贵为一院之长,在哪儿不是被人毕恭毕敬地捧着?就只有面前这个狗东西,不仅对他毫无尊敬,还经常给他惹麻烦。
当年要不是看这个乡下娃太可怜、太努力、太老实,心软扶了他一把,破格收了他做硕士研究生,又带着他发论文做课题,推荐他去斯坦福读博,这个臭小子怎么可能年纪轻轻就被引进,还当上了博士生导师?
瞧瞧这倔驴的死样,马院长气得直翻白眼。
这头倔驴,这只死猪,到底知不知道,他为了保他顶了多少压力?
他到底懂不懂,象牙塔早就天下乌鸦一片黑,不是靠苦读苦做就能出头的年代了?
他到底明不明白,他这个“C-”一出来,多少眼红他学术成果的同事幸灾乐祸,多少学二代等着取而代之他的副教授职位?
他懂个屁!贺鸣云就是个该死的理想主义者,读书读傻了的典型,马远征真想一巴掌拍死他。
“你都三十五了!三十五!放古代都该入土了!我还要给你擦屁股到什么时候?”
贺鸣云严谨回应:“三十四。”
马院长没辙了,深吸一口气,给出最后通牒:“连续两次拿C以下的评价,你就会失去博导资格,还有可能被解约,被冰洋大学踢出去。听懂了吗?三十四岁的脑子总该发育完全了吧?”
贺鸣云死猪不怕开水烫,无所谓道:“又不是只有冰洋大学一所大学,大不了我换一家。”
马远征猜到他会这样,他就是知道贺鸣云是这副死样子,当年才会心软招了他。
贺鸣云和他年轻时候一模一样,不知天高地厚,不懂学界潜规则,心高气傲,满腔热忱,直到那热情被这套体系浇灭。
*****
马院长平静道:“贺鸣云,我老了,经不起折腾了。你要想看我被其他院长指指点点、说老马带出个被开除的得意门生,想让我被气得脑溢血死翘翘,那你就接着横吧。”
贺鸣云不自在地挪了挪屁股,低声转移话题:“那谁是考评第一?”
“听说是新传的江无远。”
贺鸣云的眼皮猛地跳了一下。
马远征没发现他的异常,继续唠叨:“你也跟人家学学,江老师论文是没你发得多,但结果怎么样呢?好钢花在刀刃上,受学生欢迎,受社会欢迎,省里各种培训班都邀请她去讲课,这才叫社会影响力,这就是冰洋大学现在需要的老师。”
贺鸣云嘟囔:“你也知道她论文不多啊。”
马远征吼:“给我听重点!下学期开始,你就要向江老师学习,把你那破PPT给我都改成人话,少写点字,多放点图片和视频,讲课有意思点,没事也跟学生开开玩笑,期末打分手松点。听懂没有?”
贺鸣云还在嘟囔:“这不就是让我上水课吗?”
“什么叫水课?哦,学生听不懂的课就不水了是吧?你上的水泥课就好了是吧?噎死学生就是你本事了是吧?”
贺鸣云脖子一梗:“江无远上的那种就叫水课。一点内涵没有,就是蹭热点、哗众取宠。‘我们为什么躺平’,嚯!乍一看还以为是高中生日记。这算什么大学老师?这算什么学者?”
咔哒一声,门被轻轻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