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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飞机正处于爬升阶段。窗外,城市的容貌像一块块电路板,安插在一片片起伏的绿地上。
      梁丘昱盯着前方屏幕上的航线图。刚刚飞离故乡,还有将近十个小时的旅途。真是一种昂贵又耗能的拉练方式。
      干呆了一会儿,他就开始坐不住了。
      翻翻手机,飞行模式下没有信号。看看周围,没有几个顺眼的人。他又在随身背包里翻找,总算找到了一个好东西。
      纯黑封面、纯白纸张的方形小本子,确实像那头倔驴会买的东西。
      他一页一页翻过去。
      里面是一个个头顶有根呆毛的卡通表情。
      高兴、戏弄、嫌弃、偷笑。每个表情都活灵活现。
      又翻过一页。
      这一张是生气的表情。
      说生气好像还不够。应该是愤怒。甚至是暴怒。
      他回想着当时的情景。
      过了这么多年,他依然没有半点后悔。
      不管重来多少次,他都会做出与当年相同的选择。
      只是,如果可能的话,他不愿让弟弟再经历一遍。
      他闭上眼睛回想。当时去找他的那个小男孩长什么样子来着?又是叫什么名字?
      他记不清了。他只记得,当男孩告诉他,小音无故旷课两节,并且书包还留在班里的时候,他已经预感到大事不妙。

      那天下午,梁丘昱翻遍了整座教学楼,终于在教职工厕所的隔间里找到了小音。
      小小的背影蜷缩在角落。
      被撕烂的衣服挂在肩膀上。鲜红色的口红涂满小音的脸颊。
      他冲过去,紧紧搂住小音,久久不肯放手。
      “没事了,弟。哥来了。”
      他帮小音洗去脸上的痕迹。鲜红色浸湿了他的袖口,随着水流晕开,像一朵绽放的花朵,倒映在小音的眼眸里。
      校服湿了大半,他索性直接脱掉,系在了腰上,而后蹲下身,再次搂紧小音。
      怀里的弟弟渐渐停止了发抖。
      “这么好的头发,哥给你捋一捋。”他拿五指梳理小音的头发,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动物。
      “跟你说,我们班体育老师的鼻毛又变长了。”他的语气带着轻快,“今天体育课报数的时候,第一排有个人没忍住笑了,结果被罚站一整节课。”
      水龙头在一滴一滴地滴水。
      “对了,我问你,”这次他又拧紧眉头,像在思考一个世纪难题,“要是你在电梯里,两手拎着沉甸甸的东西,电梯里有两个人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说得你脑仁都要炸了,你想让他们闭嘴,可他们根本听不见你说话,这时候你该怎么办?”
      小音轻轻摇头。
      他顿了一下,压着笑意说:“放屁。”
      一声轻笑响在耳畔。
      他摸摸小音的头,又安静地等了很久很久。
      之后,他再次开口,“你们班最后一排那帮人,领头的那个,寸头、扁鼻梁——”
      还没说完,小音又剧烈颤抖起来,手指紧紧攥住他的衣角。
      梁丘昱心下了然。
      他再次安抚好弟弟,并带他去了医务室。此时下课铃响起,他握了握弟弟的手,直奔楼上而去。
      透过后门的窗户可以看到,罪魁祸首就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走廊拐角处有几株景观植物。他左手抓了一把黑色泥土,大步迈进小音的教室,右手又抓了一把白色粉笔灰。
      他直冲男生而去。
      班上有几个人喊了声“这人谁啊”。
      不过一切都晚了。
      梁丘昱左右两手呼啸而去,男生瞬间被拍成阴阳脸,连人带椅子咣当一声倒向后面。
      “你谁啊?你干什么!”有人在梁丘昱身后大喊。
      “我操你大爷——!”他转头一声咆哮。
      整个班安静下来。
      他单腿跪在男生身上,一手掐住男生的咽喉。
      “是你带头欺负我弟弟。”他的声音在呢喃,“就是你,是不是?胆儿挺大啊。”
      男生根本无法发声。他的脸涨得通红,两腿乱蹬。
      梁丘昱拽着男生起身,用力嵌住他的后脖颈,砰地一声将他抡向桌面,那张脸几乎要挤到变形。
      他环视四周,盯住刚才朝他大喊的那名男生,“都给我听好了,以后谁再敢欺负我弟弟,下场比他还惨。”
      前后门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人。
      一个成年人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让开让开!快上课了!都回自己班去!”
      那是小音的班主任。
      眼看自己的学生遭遇不测,男老师举起一条胳膊,对着梁丘昱指指点点:“你是哪个班的?怎么回事?为什么动手打人?”
      男老师浑身上下没有半点气场。
      梁丘昱撒开手,当着老师的面,给了男生一记窝心脚,值日角里的拖把苕帚散了一地。
      而后,他气正腔圆地说道:“老师,我是四年级二班的梁丘昱。麻烦您先问清楚,你们班上的渣滓都干了什么好事,再去找我。我甘愿认罚。”
      男老师愣在原地没了声响。
      梁丘昱在密集的视线中向班门口走去。
      男老师终于回过神,一把捞住梁丘昱的胳膊,“你别走!跟我去教导处!跑到别人班里打人,简直无法无天!”
      “可以,”梁丘昱仰头直视男老师,“让那个傻逼跟我一起。”他指着“阴阳脸”说道。
      “你嘴巴放干净一点!”男老师破音了。
      “老师,我已经很给您面子了。我们班就在楼上,随时恭候。”他一个猛子抽回自己的胳膊,扬长而去。

      梁丘昱回想着,那个去找他的小男孩当时在不在班里?如果在的话,也许就是他在事后向小音描述哥哥生气的样子。
      小音的朋友向来不多。那个男孩曾是其中一个。
      梁丘昱还记得,当晚他盘腿坐在家门口,等着大人回来。
      等了很久,妈妈终于回家了。
      他仰起头,直着脖子对妈妈说:“我在学校打人了。”
      还没等妈妈出声,他接着说:“因为那个人欺负弟弟。”
      妈妈蹲下身,搂住了他,之后率先跑进屋里。
      梁丘昱在门口听得到。妈妈一直在轻言轻语地对小音说话。
      她们聊了很久很久;聊小音画的画、学校花坛里的昆虫,还有妈妈做实验时,在显微镜下看到的一抹铜色,和小音的瞳孔是一样的颜色。
      梁丘昱一直等到妈妈走出房门。
      “明天教导处会打电话找家长,到时候劳烦你们去一趟。”他定定地直视妈妈,“什么处罚我都认。”
      说完,他便潇洒地转身回屋。
      后来,他和扁鼻梁一人背了一个处分。
      小学毕业后,梁丘昱曾逃过几次课,偷偷跑回小学门口观望。
      临近放学,小音的身影走出教学楼,和那个男孩并肩聊着,神态放松。
      梁丘昱再次努力回想那个男孩的名字,仍旧无果。
      再后来,妈妈出国了,小音也升入初中。
      那个男孩去了其他学校。小音再也没交其他的朋友。
      直到谈以明出现。

      空气里飘来食物的味道。
      梁丘昱睁开眼。空乘正在发放飞机餐。
      窗外已是夜色,一片漆黑。
      他收起小本子,放回包里。
      那天他在小音的房间里拿走这个本子的时候,特意在原来的位置上留了一条便签。
      估计小音看到以后会生气吧。
      不过没关系。他再怎么气,也不会飞过来揍自己一顿。
      只是苦了谈以明,也许会被无故波及到。
      他想象着小音恼火的样子,和谈以明在旁的柔声安抚,不禁偷笑出声。
      空乘终于来到他这一排。
      巴掌大的小盒飞机餐,不出五分钟就被解决掉,毫无满足感可言。
      饭不饱酒不足。
      无奈困意来袭。
      他调整好座椅角度,头一仰,睡了过去。

      醒来时,机舱里昏暗一片,只有零星几个座位上方的小顶灯亮起。
      周围不时传来呼噜声、咳嗽声,和小孩子的哭声。
      前方亮起的航线图显示,此时旅程已过半。
      睡又没睡醒,坐又坐得难受。
      只能起来上厕所了。
      他晃晃悠悠走去厕所。
      洗手的时候,他看了眼镜中的自己。
      脸颊有些干燥。眼睛充血。面如死灰。
      刚一拉开门,飞机颠簸了一下。他扶住门框。
      平稳后,他走出去。
      外面的走廊上,有个人在等。
      两人擦肩而过。
      梁丘昱闻到对方身上有一股柑橘调的香水味。
      回到座位上,他从座椅前兜里找出耳机,插在小屏幕上,在电影列表里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一部看着顺眼的电影,点开播放。
      看了不到二十分钟,关掉。
      这时,他听见旁边有人在对他说话。
      梁丘昱一转头。是刚刚等在洗手间外面的那个人。
      嗡嗡的白噪声中,他听不清对方说了什么,于是凑近大声问:“你说啥?”
      对方笑了,也跟着凑近些,问:“能坐你旁边么?”
      柑橘味又飘了过来。
      “这没人。你坐吧。”
      那人坐下之后,看了眼梁丘昱座位上的小屏幕,还停留在退出界面,便打趣地说:“这片子的封面是个大忽悠吧?我撑了十分钟,差点睡过去。”
      梁丘昱哼笑一声,“我比你多看了十分钟,现在想把眼珠子摘下来洗洗。”
      那人笑了,眼睛弯弯的。他转头问:“你在哪个大学?”
      “UXX。你呢?”
      “我也是啊!”他一下子很兴奋。
      梁丘昱也来了兴趣,“你哪个专业的?”
      “商学院的。你呢?”
      “电影制作。”
      “电影制作?酷啊!”他向里挪了挪,柑橘味更浓了,“难怪你气场跟别人不一样。”
      梁丘昱挑起嘴角。
      “那你们平时上课是不是天天喊‘action’?一进教室,灯光、机位连成排的那种?”
      梁丘昱笑着摇头,“你想多了,跟其他专业没什么两样。偶尔拿来一台摄像机就算稀罕的了。”
      “这样啊,行吧。”那人有点失望,“我还想去当个群演呢。”他抬手扫了扫头发,“对了,你大几了?”
      “这学期准备大三。”
      “真的假的?咱们同岁啊。”他好奇地看着梁丘昱,“我以为你比我小很多呢。”
      梁丘昱指了指头顶昏暗的灯,“这黑灯瞎火的,老大爷看着都年轻二十岁。”
      那人乐得不行,“你这人真逗。”
      这时,后面有人小声喊道:“外面有极光欸!”
      梁丘昱一听,赶紧拉开小窗板,探头向外看。
      无边的黑暗里,一条薄薄的浅绿色悬浮在半空,像丝绸。
      他想让旁边的哥们也看看,谁知刚一回身,差点和那哥们嘴对嘴。
      “哪呢哪呢?”哥们激动地伸着头,整个人快要贴在梁丘昱身上。
      “那——”梁丘昱向外指,“你往后一点。”
      哥们继续贴过来,梁丘昱只能往窗边靠。
      “卧槽!真的是极光!”他的嗓门也不自觉升高,“我第一次见!”
      梁丘昱卡在窗边,姿势极为别扭。
      那哥们看了一眼没看够,手直接撑过来,将梁丘昱圈在里面,跟个长颈鹿似的往外看。
      “我说哥们,”梁丘昱拍拍他,无奈地笑,“要不咱俩换个位置?”
      “不用不用!”
      从这个角度看,他的眉骨很高。
      “我再看两眼!”哥们又说。
      过完瘾之后,他总算坐了回去。
      “我每次回家都坐这趟飞机,头一回见到极光!”他还在兴奋念叨着,“哎对了,咱这航班一周才一趟,之前怎么没在飞机上见过你?”
      梁丘昱一顿,若无波澜地说:“之前两年一直没回去。”
      “啊?!”
      哥们一嗓子喊醒了前排的大叔。
      大叔扭过头来,从座椅间的缝隙里蹬他一眼。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他合掌道歉,降低了些音量,“你留在那儿干嘛呀?”
      “夏季学期不也有课吗?”梁丘昱故作轻松地晃晃腿,“上上选修课啥的,也不热,多好。”
      “你真行。我恨不得一年回去两回。”他翘起一条腿,“要不是长途飞机太劳累人,回去三趟都不嫌少。”
      梁丘昱在心中冷笑。他懒得反驳,便拿食指勾了下小桌板侧边的凹槽,“说不定我还能提前一学期毕业呢,剩下的学分不到两年就能修完。”
      “一说起学分……”哥们忽然露出惨兮兮的表情,“我上学期成绩可烂了,差点被踹出专业课去。”
      “那你这学期咋办?”梁丘昱故作关心。
      哥们的神情更加惨烈。梁丘昱的心头感到一阵畅快。
      “我听说有快速提升平均分的那种课……”哥们淡淡地说。
      梁丘昱亮起眼睛,心中越发期待,“然后呢?”
      “然后我报了一门跳舞课……”
      “噗——”
      梁丘昱直拍大腿,就差高呼一声“好”!
      他笑得前仰后合,毫不掩饰。那哥们也不生气,反而乐呵呵地看着他笑。
      “告诉你件事儿……”梁丘昱还在呼哧带喘。
      “嗯?”
      “咳咳!”他渐渐平复下来,神色庄重地看着哥们,“我也报了跳舞课。”
      “啊?!”
      前排的大叔再次回头瞪他。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哥们调整坐姿,一脸的不可置信,“别告诉我你也要靠跳舞拉平均分。”
      “多多益善呗。”
      哥们似乎在调用大脑的思考能力,而他此刻的神情表明,这件事对他来讲并不容易。
      “我懂了。”思考过后,他的语气颇为认真。
      “啊?”
      “你肯定是冲着撩妹去的。”
      梁丘昱不忍破坏此刻严肃的氛围,于是诚意满满地问道:“你就没想过,万一课上都是大老爷们儿,该怎么办?”
      哥们露出一个“有道理啊”的表情,又仔细思量了半晌,表示不打紧,“我这人口味比较杂。好看就行。”
      这时,机舱里的灯一下子逐渐亮起。空乘推着餐车出现在过道前方。
      “终于要吃饭了,”哥们摸着肚皮,“饿得我够呛。”
      看样子他是打算直接在这里吃了。
      当空乘来到他们这一排时,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鸡肉饭和热水。”
      “牛肉面和可乐。”哥们说。
      空乘轻声说“好的”,随后给他们一人发放了一份。
      掀开锡纸盖,两人拿起勺子,将主菜的酱汁分别浇在米饭和面条上,搅拌均匀。
      搅合的过程中,他们互看了一眼,共谋似的点头笑笑。
      哥们端起餐盒狂吸,不出一分钟,餐盒便空了。
      梁丘昱比他慢了半分钟。
      之后,梁丘昱拿起小餐包,切开,往里塞入蔬菜沙拉,再从热水杯盖上拿来融化后的黄油,自制了一个小型三明治。
      “卧槽,牛啊。”哥们小声惊叹,随手拿起自己的小块黄油,“你也帮我热热呗。”
      梁丘昱接过来,放在锡纸杯盖上。过了几分钟,黄油变软了。
      他学着梁丘昱的吃法,解决掉了所有蔬菜沙拉。
      “刚才空乘说没有番茄汁了,不然还能调一杯‘空中V8’解解馋。”梁丘昱说。
      哥们吹了个滑音口哨,挑起粗眉,“你的厨艺是不是也可好了?”
      “凑合吧,吃完死不了的那种。”
      “哈哈哈——”
      空乘收走餐盒之后,哥们解开安全带,“我先回去了,下飞机以后留个联系方式。”
      “欧。”
      梁丘昱向他挥手,之后掀开小窗板。
      已进入另一个半球,外面天光乍亮。
      他再次点开小屏幕,重新选了一部电影,快看完的时候,机舱广播响起,飞机准备降落。
      坐了将近十个小时,站起身时,四肢的感觉既散架又粘连。
      旅客出舱的速度缓慢,梁丘昱在通道外等了半天才等到那哥们。
      他们走过长长的甬道,一起入关,最后提取托运行李。
      “你咋回去?”哥们问。
      “直接坐地铁。”
      “我也是,走着。”刚走两步,他停下掏出手机,“存个号,我怕待会儿忘了。”
      梁丘昱报出自己的号码,哥们直接给他发了一条短信。
      “我叫Ryan。”
      梁丘昱在手机上记下“瑞安”。
      “你叫啥名啊?”
      “给我。”梁丘昱拿来他的手机,输入一个单字。
      哥们一看,“你不用英文名啊?”
      “太冷门了,怕你不认识。”
      “嗯?那我更来兴趣了。”
      两人一起往前走。哥们扭过头来问,“叫啥啊?”
      “Sunstand。”
      哥们愣住,“啥?”
      他停下脚步,掏出手机看那个单字。
      他在原地笑了很久。
      梁丘昱已经走出去很远。
      “哎!你等等我!”

      天上开始飘雨星。不出五分钟,雨丝越来越密。
      梁丘昱淡定地拉起风衣帽子,街上的其他人也是如此。与邻居擦肩而过时,他下意识向对方点头微笑。对方也向他微笑。
      又是邻里和善的一天。
      房子侧面的木质楼梯直通二楼。刚登上两级台阶,他便听到下方小隔间里烘干机的嗡响声。
      今天是周五,洗衣日。
      他飞奔回房间,拎起脏衣篓,又飞奔下楼,哗地打开洗衣机,塞进自己的衣服,倒入洗衣液,按下开始。
      抢到了洗衣位,够开心半个晚上的。
      回到房里,他打开电脑,登陆进校园网站,找出教授留在“黑板”上的一段电影片段。
      看完之后,他翻出今天的电影美学理论笔记,打开一个新的文稿页面,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写下去。
      写了不到二百字,饿了。
      他关上电脑,走去房门。
      厨房里常驻着陈年油烟的味道,源头来自被包了浆的排油烟机。灶台上又多了一团新的黑渍,散发着淡淡的焦糊酱油味。
      打开冰箱冷藏门,里面有室友吃剩的半只烤鸡,一根早已软化出水的黄瓜,一颗快要蔫了的西兰花。
      冷冻室里有速冻饺子、年糕、鱼丸,和一个冻了半年以上的饭盒,看色泽,里面装的是类似咖喱饭的东西。
      菜单已确定,根本不需要犹豫。
      他拿来一只锅,接半锅水煮开,往里倒入半袋饺子、半袋年糕和半袋鱼丸。炖煮的过程中,他动用了全部厨房的调料酱包,自己调制了一碗酸辣汤底。
      要是能撒点香菜就更好了。不过没有也行。
      出锅之前,他剪下几簇勉强能吃的西兰花,放入锅里。有了绿色点缀,这一锅食物看上去健康多了。
      他捞出所有煮好的东西,放入大碗,淋上酱汁,端回屋里,关上门。
      书桌下方有一箱超市积分换来的气泡水。他拿来一罐,噗呲一声拉开,灌了几口,再次打开电脑,琢磨没写完的作业。
      外面的拉门声响起。又有人回来了。
      听这铿锵有力的步伐,应该是住在梁丘昱隔壁的那个人,同时也是那半只烤鸡的主人。
      咚咚的脚步声从门口绕过走廊,停在隔壁房门前。钥匙哗啦一声,那人进到屋里,砰砰甩掉两只鞋,咣当一下坐在椅子上。
      梁丘昱捞起一个鱼丸,边嚼边想,表转折的词除了yet、however、nonetheless以外,还有什么。
      一时想不出更好的替代,于是他重复使用了一次however。
      就在这时,隔壁响起室友聊天的声音。
      室友每周五晚都会跟家里人通话,一聊就是一个小时。梁丘昱翻出自己的大耳机,扣在头上,调出一个歌单,开始播放。
      写着写着,他突然想起洗衣机里的衣服,于是套上风衣,绕去屋外楼梯下方的隔间。
      烘干机已经停止,里面的衣服却没有拿出来。
      隔间的角落里有个衣篓。他打开烘干机,将里面的衣服尽数划拉进篓里,再从洗衣机里拿出自己的衣服,放入烘干机。
      “什么记性……”上楼梯时,他小声嘟囔。
      此时灵光一闪——although也可以表转折。
      他奔回书桌前,继续敲键盘。

      敲到将近八百字时,歌单放完了。
      降噪耳机还在头上,两耳外是一片柔软窒闷的棉花海。
      隔壁沉闷的说话声也停止了。
      梁丘昱写完最后一个字,视线落在屏幕一角。
      当他不刻意聚焦瞳孔时,所视之物便会渐渐拖曳出重影。
      安静又重叠的世界,让他想起了小音。
      那天,小音房间的床上,还留着一条丝绒缎带,柔软到让人想一再触摸。轻微的沉溺感,很难在身上留下痕迹。
      年纪不大,玩得真花。
      正想着,脑中忽然划过瑞安的脸。
      梁丘昱不禁失笑出声。
      一进入雨季,难不成自己的脑袋也跟着发霉了吗?
      真是离谱。
      他重新读了一遍自己写的文章,修改了几个单词,然后保存、上传。
      脑海中的画面挥之不去。
      他打开一个新的文稿,输入法切换回中文。
      才写了几十字,身上便开始发热。
      敲击声密集连续,页面被一行行文字填满。
      赤裸直白的字眼如一道道裂纹,绽开在每一处神经的角落,留下细密而迅疾的颤栗。
      他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就在这时,一个名词蹦了出来。
      迷走神经性晕厥。
      于是,他暂停几分钟,待呼吸暂缓。
      无数个词汇堵在意识的边界,急需泄洪。
      他又开了一瓶气泡水,一股脑灌了半罐,手指再次回到键盘上。
      页面底部的字数统计不断上涨。
      体内那股热源如聚变后的恒星,不再剧烈,却散发着持续且恒常的高温。
      门口有人在喊“烘干机里是谁的衣服”,但他没有心思理会。
      屋里只有噼里啪啦的打字声,和易拉罐里的气泡破裂声。
      字数持续破千,页面也翻了不知多少页。
      当全部的理智都坍尽,全部的爱意都泄去,再写无可写之时,他停下了。
      明明一直坐着,身体却像跑了一千米。
      他深吸一口气,眼前一暗。
      果然,脑袋又乏氧了。
      他扶着桌子,慢慢站起来,挪了两步路,一头倒在床上。
      当他半夜醒来时,才想起还有件事没做。
      他摸黑走去客厅。他的衣篓已经放在门边。
      餐桌上多了一盒手工甜点,上面贴着一张纸条:欢迎大家品尝。
      他拿了一块,拎起衣篓,回房去了。

      教授站在讲台上,以毫无起伏的语调念着幻灯片上的内容:
      “……根据德勒兹的影像-时间理论,后现代电影逐渐摆脱了线性叙事的因果逻辑,从而让观者进入一种思维的连续流动……”
      幻灯片翻到下一页。
      梁丘昱打了第三个哈欠,就快要睡过去。
      斜前方的金发女生正在笔记本电脑上疯狂打字。她的半截衣领折进衣服里,发髻松散,每隔五秒钟便扶一下黑框眼镜。
      旁边的男生用一个本子做遮挡,正偷偷看篮球比赛。
      他用的铁定是公共的校园网络,时常卡顿,看得他一会儿握拳、一会儿抽气,好不热闹。
      “……通过影像自身的延宕、重复与中断,来揭示观者意识在时间维度上的游移与裂隙。换句话说,我们所面对的不再是单纯的故事推进,而是一种关于感知、记忆与思维结构的连续生成……”
      梁丘昱托着腮,几个词汇在脑子里一转,竟完美融合进上周末保龄球馆里的画面。
      延宕,球滚得老慢还撞不到瓶。
      重复,瑞安又嚷着加赛一局。
      中断,服务员提醒时间到了得换鞋。
      连续生成,瑞安一气之下扔球,结果自己也跟着甩了出去。
      这么想着,梁丘昱差点没笑出声,只能低头假装记笔记。
      教授平直单调的声音一直在念。比起催眠效果,这更像是某种咒语,让你清醒且痛苦。
      临下课,后排已经有人开始收拾东西,拉链声此起彼伏。
      斜前方金发女生早已停止打字。她的一条腿架起来,脚腕来回晃动,眼神也已飘向别处。
      旁边,篮球比赛结束了。男生支持的队伍好像输了,不然在这即将下课的氛围里,该如何解释他被强塞黄连的表情。
      “……所以,影像与观者之间并非单向的关系,而是一种动态的交互过程。这也是我们下周讨论的核心主题。”
      停顿片刻,他抬眼扫过这群魂游天外的学生,最后补了一句:“今天就到这,记得提前阅读指定章节。下周见。”
      收桌板的哒哒声密集又急促。
      梁丘昱拎着包,晃晃悠悠走出教室。
      下午还有一节跳舞课。先去找个地方吃饭。
      教学楼外,空气又凉又湿。雨丝贴着长廊的棚顶,斜斜地打过来。通道两侧的落叶半枯半湿,踩上去一脚泥。
      前方不远处,排队长龙绕过两列餐台。炸鸡和披萨摊位前叫号声不断。梁丘昱懒得挤,径直拐进角落那家小摊。
      这里几乎没人排队,空气里飘着煎饼皮和炖豆子的香气。
      他点了一个卷饼。
      店员麻利地摊开一张玉米饼,塞进鸡肉、蔬菜、豆泥,又撒上一把芝士和切碎的香菜。
      “加一点鳄梨酱,谢谢。”他对店员说。
      “没问题。”
      店员卷好煎饼,放进纸盒,递到他手里。
      梁丘昱捧着热气腾腾的盒子,随手拉开窗边的位置坐下。玻璃外是细密的雨幕,灰白的天空压得很低。
      桌子被擦得有点潮。
      卷饼的热度透过纸皮,烤得他指尖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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