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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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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你我一剑泯恩仇,断了所有情缘!两个相欠!”温悯抬着剑,剑锋上不断割破着落下的雨滴。
而后,雨滴砸在了地上,迸出水花。
裴慎怔在原地,一句话都说不出。他目光不定,描摹着温悯,似是要将他的模样刻进心脏。在剑柄翻转着将要刺进他胸膛的一刹,他闭上了双眼。
十年前,国号天琛。
“老师这步棋走得妙极了,学生接不上了,”温悯弃子入盒,有些坐不住,“我们何时启程回京?”
温悯面前的老人收了盒,装进包袱里。他疑惑着问:“你平日里性子内敛,怎的今日竟急躁不已?”
温悯端坐着,双手搁在膝上,垂下眼睫,道:“是学生的错,许是今日听了太多京城的消息,心里颇是不安。”
老人捋了捋胡子,淡淡道:“无妨。”
“我教过你,”老人又道,“清心少言,莫要为外界所扰。”
“老师教训的是。”温悯颔首。老人是温悯的先生,姓佑名一,字若求。他曾是宫里的大臣,他为人端正,学识深厚,颇得皇帝看重。后来被牵扯进个案子,言官参了几本,就把他拽下来了。佑一没了做佐臣的兴趣,便褪了官袍寻了个教书先生当。
“既然你一心想四京,那我们今晚就启程,省得夜长梦多。”佑一拾好包袱,拍掉袍子上的灰。
“是。”温悯扶着佑一起身,温声道:“学生谢过老师。”
“这温家命中带煞,难逃了这一劫啊!”
“是啊,这三更半夜的,一声不吭就死了满门,哎……”
京城马道。
“由此入了京,你便回府去,好好歇息两日。”佑一说。
温悯牵着马,点头应声:“是。”俩人一老一少,踩着斜阳余光,入了关。“学生在此拜别老师,老师保重身体。”温悯向着佑一行礼,见他挥手,便高兴的翻身上了马,“老师再见!”音落,马儿带着温悯已经没了影子。
“倒底是个孩子……”佑子搓了搓胡须。马蹄声不绝于耳,温悯策着鞭绳,经了百民市街,他无意间瞥到一家桂花糕点心铺子。
“娘爱吃。”温悯停了马,朝铺去了,“几月未见,娘应是想我的。”温悯不禁舒展笑颜,从襟里拿了个纸折,拔了几个铜板给老板:“拿两块。”
“好,客官稍等!”老板娴熟的操刀,切下两块糕来,又迅速装了油纸,用细绳系紧,“客官慢走。”
温悯翻身上马,策着绳又跑了起来。可蹄声渐缓,少年眸中映着花白的府邸,几个白色的花球扬在大门上的牌旁,牌上赫然写着:温府。
“爹……娘……”少年手中的包裹应声落地,桂花糕掉出来,沾满了灰。
府前有不少前来帮忙办丧的人,温府一夜之间血流成河,传遍了大街小巷。温家待民和善,平日里济穷接贫,设棚施粥,得了民心,如今惨遭毒手,众民也不避嫌,都来帮忙打扫办丧。
温悯身上失力,摔下马,将地上的桂花糕压得粉碎。
路过的妇人见了便过来扶他,语气心疼:“孩子,怎的摔了?快起来,你也是来帮温家善后的吧?年纪这样小的……”
温悯目光呆滞,眼睫颤个不停,他紧紧握住老妇人的手,颤声说婆婆……温家怎的了。老妇人长叹一声,拍着少年发白的手,声音哽咽:“应该是被歹人偷进了府,温老爷和大夫人皆是一刀没了气,下人也没留活口,那血,流了一地,池子都染了个通红……”
温悯呼吸急促,他一手拽上鞭绳,借着劲站起身,撒开妇人颤颤悠悠的往府门走。前厅不少人在搬尸体,用来刷地的水桶堆在一起运出去,盛了新水再运回来。
“那边再来两桶!这血都涸在地上了。”喊话的是个壮汉,一身腱子肉,是百民市街最西头的猪肉贩。之前失足摔下了山崖,是温家救了他,还担了大部分的抓药钱。温悯认出他,失声道:“刘叔……”
刘淦动作一顿,不堪置信的扭头,看清来人不禁腿软。
“你还活着!老天!你还活着!”温悯连忙扶住刘淦,忙不迭的问:“我爹娘……在哪……”
刘淦闻言,竟落了泪,一个老爷们抽泣着:“安置在正堂了…”温悯立刻朝着正厅堂跑去,一路上因腿软摔了几回,刘淦跟着他,生怕他想不开。
温父温母的尸身板板正正的摆在堂前的石板上,衣襟整齐应是被帮丧的人整理过。俩人胸前被血洇湿了大片,经了一晚已经变的乌黑。温悯薄唇苍白,汗液不断从毛孔里渗出。那一刻他从未觉得脚步这样沉过,这样颤抖,每走一步都快要摔到地上似的。
“爹……娘……”温悯喃喃出声,随后重重倒了下去。昏去之前,他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那人着他的名把他从地上抱了起来。
“爹爹……你什么时候让我练剑法啊。”温悯将头搁在温父膝上,乖巧极了。
温父宽大温热的手掌抚了抚他的头,温声说:“悯儿太小了,学剑还早了些。那铁剑又那么重,悯儿能提起来?”
温悯不服气,跑到床帐边,弯着腰将一个藏盒拉了出来,拆开锁扣,里面赫然是一把铁剑。他紧握着剑柄,咬咬牙,深蓄起一股劲!
“爹!我举起来了!我能学……爹!”温悯举着铁剑,兴奋的回头看向父亲,却见温父仰躺在桃木椅上,头歪着,胸前不断涌着血。“爹!你怎么了!爹!”
温悯猛得睁开眼,大口大口的喘,额上流下来的汗砸在前襟,洇湿了一块。眼前是个陌生地方,厚重的床帐垂着,只挑了一角起来,帐外点了烛灯,透了光进来。
温悯打量一番,这应是个有钱人家的住处,身上盖的褥子是京城上好的绸布,滑腻舒适,上边绣了莲花和锦鲤,栩栩如生,定是出自哪个技术高超的手艺人。
他目光一转,这床虽是普通的松木,却雕了不少神兽,每个兽角都是用金子镶的,在微弱的烛光下也亮闪闪的。
“温悯?你醒了吗?”一名少年从侧门走进来,小心翼翼的唤他。温悯听出来,这是他昏倒时向他走来那人的声音。
“醒了。”温悯挑开帐,想看看此人是谁。屋里拢共就点了两盏烛灯,一盏在床头,一盖在桌上。火光颤悠悠的,照亮了来人的脸。温悯不动声色,心下却疑惑。这是……裴慎?
他怎么在这?不对。应该是我怎么在他这?
温悯试探到:“裴公子?”
闻言,裴慎一愣,随即苦笑起来:“我们七年没见,怎的生疏不少。”
看温悯不作声,他又补充道,“你以前可是唤我‘小裴哥哥’的。”
温悯脑中顿时清醒,这个裴慎是学堂上的好学生,和自己又是朋友,自己整日与他呆在一起,一口一个“小裴哥哥”。
可这都七年了,自从他离学堂回家,请了佑一作私塾,就很少出门了。这期间也没有多少孩子来寻他玩,裴慎这个人他早就忘干净了。
“我记不清了。”温悯平淡道。裴慎帮他系好床帐,俯身坐到床边,安慰说:“无妨,你本就是个内敛性子,几年没见,忘了也正常。”温悯表情没什么变化,看起来冷冰冰的。“我今日才闻温府的事,赶到时看你摔在地上就带你回了我的府。”
裴慎解释道,“近几日你歇在我这吧,温府……也不好住人了。”
温悯听他一提,忽得想起惨死的爹娘,心里不免又是一阵绞痛。他不愿流露悲色向外人看,就忍着一口气:“感谢裴公子帮忙,可我温府上下都没了个干净,我实在不能放之不管……我得回去。”
裴慎目光一垂,吁出气,眼看着留不住人,便开口:“我陪你一起罢了。”
温悯有些诧异的瞧了瞧他,本想礼貌拒绝,可一对上那坚持不懈的“就算你不同意我也得陪着你”的眼神,他只得松口了:“有劳。”
裴慎的宅院离温府不远,一个在东头街角一个在皇城脚下,中间有两条民街。二人搭着轿子,一路到了温府。
正午阳光烈,人少了些,温悯还活着的消息传遍了家家户户,大家谈起来,也不知这是劫还是吉。说劫,偏偏活了个儿子,说吉,全家都丧命,连个下人都没活口。
裴慎扶着温悯下了轿,就有一群人围上来说话,闹人头疼。
“温悯?你就是温家剩下的儿子?”
“幸亏你还在,不然这温家断了后哟!”
“温家行善积德一辈子,才换得你生!命好啊!”
“……”
温悯今年十五,心气不如大人沉稳,见此情景,不禁有些慌,却还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温悯在此谢过各位邻居,我温家满门被杀,独剩我一人苟且,没入了那奸人的手。此后,我便是搭上这条贱命,也要撑起温家。”这一番话,可谓是热人心沸人血,可百姓却鸦雀无声。
现如今,温悯就是个毛小子乳臭未干,要说撑起温家,那是难如登天。何况京城十大世家,明面上和气暗底下打斗的事,人人都知晓,仅凭一个孩子,是决计斗不过的。
这时有人打了圆场:“温少爷不能妄自菲薄,今日您逃了人灾便是绝好的命格!怎能说是贱命!”此时,一阵应和:“是啊是啊,我早日就听闻温少爷学识过人天资聪惠,是天下不可多得的人才呐。”温悯心知肚明,他的话顶多是个安慰人的下角料,所有人都已经接受了温家败落的事实。
裴慎掂了掂袍子,没作声。
刘淦自送走温悯后依旧是忙前忙后,见他回来又激动的不行:“温小少爷……”温悯打断他:“刘叔,直称我名讳便是。”
刘淦一怔,鼻头又酸起来。温家都没了,“温少爷”早跟着一起死了。
“温……悯儿,你去瞧瞧后院,家里大部分东西都没坏,钱财之物也放在一起了,不知道丢没丢什么贵重物什。”
温悯点点头,谢过刘淦先去了正堂。温父温母仍是清晨时的样子,身边多了些冰块。他屈膝跪下,朝二人磕了三个响头。
裴慎瞧着他,心里揪着疼,却不好扰他。
“爹。”温悯伏在地上,声音很小,“孩儿无能,家门受辱却无能为力,来日,孩儿必奋发图强,报了这仇!”他一顿,又说:“娘,“悯儿这次回来,给您带了爱吃的桂花糕裴慎负手立在一旁,听到一半发觉不对,那地上的孩子……在哭。
“您为什么没等等我……”裴慎第一次见他哭。
温悯就这样跪了半柱香的时间,裴慎就站了半柱香。眼看着小孩起身站不住,裴慎一个快步上前,稳稳扶住他。“多谢。”裴慎搀着他,朝着后院去,手上微微用力,不禁心下一惊——这也太瘦了!当时抱他回府就觉得他轻,但又着急他的伤势,就给忘了。现今一摸可不得了!
“带回府上,可得好好养上二两肉出来。”裴慎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