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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小不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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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自己是生活的弱者,学不会现实和理想的平衡。每每想着-从今往后我再也不要写作,再也不要暴露自己不堪一击的地方一-却总是在失眠的时候,一面哭,一面不甘心。我的心在叫器,我不能停止表达,我还要讲给所有人听,那个关于小不点的故事。
家里是从我高三时开始养猫的。高三的某一天,我剪掉了自己的头发,划伤了自己的半边脸。后来我总对着准考证上好比犯罪嫌疑人的照片自嘲-自己剪的,手艺还好吧?但那时爸妈是真被我吓坏了。我们大吵一架。冷静过后、应该说是麻木吧,我跟妈妈说--我要养一只猫。
终于是第一次,我没说“想”,而是说“要”。然后胖蛋就被带回了家。从此以后,我们好像常常碰到猫。也许是养猫之后才开始留意吧。家里又有了花花。最后是大一的那个冬天-小不点和我们相遇了。
说是我们,其实只有爸爸妈妈。那时我在上学,小不点被带回家好久才告诉我的。因为家里已经有了两只大猫,经济原因,爸妈没打算正式收养它。原计划是等它大一点、天气暖和了再放归的,虽然在我看来,这无疑像二次抛弃。
小不点这个名字用我们的家乡话说,发音类似“小个几”。听我妈讲,那天她和我爸刚从姥姥家回来,在巷子拐角处看到了那个放着小不点的纸箱。天刚下过雪,地上结着冰凌。可想而知,小不点一定是又饿又冷,却可能因为不安呜咽地叫来叫去。捡回它时,它身上黏着不知名的液体,也许这就是主人扔掉它的原因--母猫发现它气味不对,不给它喂奶,这样小猫注定活不长的。妈妈不敢直接用水洗,勉强用湿巾擦了擦,它被糊住半只的眼睛才眯开条缝。这么小的猫不能吃干粮,妈妈冲了羊奶粉,像抱婴儿一样照顾起它。小不点大半夜饿了叫唤,她就起来用注射器针筒给它喂奶。它不会用猫砂,妈妈就定时把它放进盆里等它上厕所。
爸爸说这样时间长了会舍不得的,于是妈妈把小不点带到了学校,放在门房的值班室,一到下课和放学的时候就去抚摸它,喂它,逗它。
可它是那么小,那么讨人欢喜。也许土生的猫天生聪明。你站在不远处叫它,它就知道是找自己,对着你叫个不停。把它握在手里,它缩成一团,只有你一只手掌那么大,毛绒绒,软绵绵的。不像胖蛋和花花各有各的脾气,无论你怎么摆弄小不点,它都任由你来,毫不反抗。妈妈又把它带回家了。
小不点精力旺盛,初生牛犊不怕虎。它就喜欢找比它大了不知道多少斤的胖蛋和花花打架。花花是只母猫,偶尔会给它舔毛,窝在篮里,挥着一只爪子应付小不点的扑腾,有点像和它玩。至于胖蛋,完全是个外强中干的家伙。小不点扑它尾巴玩,它嫌烦,就走开了。往往还是小不点看起来比较厉害。
妈妈说小不点晚上就睡在她旁边,害得她都不敢翻身,生怕一个不小心把娃压到了。小不点喜欢卧在她枕头上,屁股对着她,她虽然嘴上说才不想闻你这个臭屁,脸上却笑得开心。它还喜欢在她手边,头整个进她手心睡,我听了总担心会不会窒息,妈妈说没事的它不舒服会自己走开。
我一直都是通过爸妈发的视频认识小不点,觉得它真是可爱,好像人们梦寐以求的猫,那么乖巧,黏人。后来从某天开始,爸妈拍的视频里没了它的身影。第一天我心中就有了隐隐的预感,只是压着没说,再到后来,我忍不住了,问小不点呢。妈妈说,小不点被别人收养了。虽然原先就是准备放归它的,真这样了,心里又觉得一阵空落落的。那天我回复了一个“哦”字,却莫名想哭,感觉小不点又一次被拋弃了。
几天后妈妈又给我发小不点的视频。她放心不下,去那户人家看了几次。她说小不点刚去第一天,躲在床底下不吃不喝,实在饿得不行了才出来吃一点,又躲回去。她一进门叫小不点的瞬间,它就站起来哇哇叫,光是听声音,它就知道是妈妈。我看了消息心里更不是滋味。妈妈应该也是这样的吧。后来忘记是第几天,我给她打电话的时候终于忍不住了,走在路上就开始流泪。出于习惯,我哭时不带声的,只是眼泪往下流。妈妈察觉到我别有意味的沉默,问我是不是想小不点了。我很想说是,实际却说--已经答应给别人了。妈妈说没事的,妈也舍不得,咱们再接回来。
小不点就这样又回来了。妈妈说自己不顶用,必须搬出我才能让爸爸妥协。后来再回想起来,说不上该庆幸还是悲伤呢?如果小不点没有回来的话,那户人家会不会尽力治疗它,让它走得尽可能没有痛苦?如果它没有回来,我们是不是就不会知道它去世的消息?可我们那时又怎能料到,我们只是为它回家发自内心的高兴。
临近期末我状态不好,请假回家休息。这是我头一次见到小不点,可以摸到它的毛,脑袋,还有爪子上的肉垫。我躺在沙发上不知道想什么,它就钻过来卧在我腿边,看着我,好像在陪我。我回学校前一天晚上,它跳上床来,趴在我的胸口。小猫长大了,也吃胖了些,身上揉着有肉。我嘿嘿笑,故意晃了几下胸膛,它随之摇动,也不走,还是揣手静静趴着,眼睛注视着我--这就是我记忆中后一次见它的情景。
小不点的生命很短暂,只有小半年,从冬天到第二年夏天。夏天我放假,车开到家门口,盘算着怎么揉捏我的小猫,妈妈突然说告诉我一件事。我当时竟然没有多想,应该说来不及反应吧,就听见妈妈说--小不点走了。嘴比脑子先动。嘴巴先问,为什么?然后脑子才有了反应,一瞬间的事,鼻头就发酸,眼眶里滚出泪水。妈妈和爸爸也流泪了。妈妈说,小不点生病了。
记不得从多久开始,应该是我快要放假的时候,小不点开始吃不下东西,也不上厕所。妈妈想着只是常见的不舒服,给它喂了点促进消化的药。可是没有好转。他们这才慌了,忙带小不点去看医生,打了几针。刚打完似乎是有点效果,可是很快,小不点又不吃了。整天也不怎么动,就是趴在地上,也不找胖蛋花花打架了。医生说非得全身检查才行。
医生说,小不点已经没救了。
它从小没喝母乳,体内缺少那种特定的抗病的物质。现在它的肠胃已经搅成一团,就算手术也没法做。
无力回天了。
妈妈只能给它输某种营养的液体,可是这也无济于事,只是让小不点再苟延残喘一段时日。爸妈问实在坚持不到暑假那天吗,让女儿见它最后一面。医生说如果你们坚持的话可以,但是没有必要。它这样,已经很痛苦了。我时常想起人们说,猫是很能忍耐的动物,除非身体已经痛到极点,不会轻易叫出声的。
小不点那时候和平常并没有两样,只是睡得时间更长了,庆幸的时间越来越少。所以妈妈一开始根本没有发觉不对劲,她以为不过是小猫长身体时的贪睡而已。
她还是不忍心让小不点继续受折磨。难受的不止小不点一个。看它吃不下的样子,妈妈也心如刀绞。后来,他们最后决定,让小不点安乐死。
他们一直瞒着我这件事,直到我回来才给了我迎头一击。妈妈说,她抱着小不点去诊所打针。小不点的粪便拉不出来,都堆在肚里,浑身已经发臭了。她拿毛巾裹着小不点,就像怀抱襁褓中的婴儿,让它靠着自己的肩膀。它从头到尾都很安静。医生扎进针,把注射器慢慢往里推,妈妈说,她很清楚听到,小不点靠在她脖子附近,那呼吸,像是叹了一口气-随后就了无生息了。
它的身体还是暖的。
妈妈坐在车里,抱着它,直到它体温消退,身体僵硬。她和爸爸带了铁铲。他们把小不点葬在我们常去散步的绿道旁,一道斜坡上。那里栽了很多树,妈妈说以后我们去散步,都能看到小不点。他们它食碗,猫条,还有最爱的玩具一同埋了进去。爸爸坑挖得很深,埋得很实,这样就不怕狗和雨淋了。
妈妈说他们和小不点再见的时候,传来几声鸟叫,就好像小不点在回应他们。
人总免不了给也许是巧合的事物赋予意义。爸妈的本义是我们以后可以常常见到小不点,可我自从看过它后,再也没去绿道走过。想到自己正在靠近那个地方,路过那个地方,我就害怕--怕自己哪天真的忘记了它。于我而言,眼泪是一时的冲动,忘却则是真正的背叛。
我时常幻想,知道一切都是自作多情,希望小不点转生了还来我家门口,还被我们遇到。可我又不想它下辈子还当一只流浪猫,不如投胎去到很好的人家吧。
妈妈说要是一直挂念小不点的话,它会舍不得走的。它不在的前几天,妈妈觉得枕边空空的,睡不着,满脑子都是它。后来有天晚上,她梦见不小点变成了大不点,朝她叫。那天后,她再也没梦到过它,也没有胡思乱想了。她说也许都是天意,我快期末了正好请假回来,见了它一面--它还健康的样子,趴在我胸口,被我摇的乱晃也不走。
我对自己的生命长河总有种宿命般的理解。关于死亡,是小不点教我领会的。我想再没有谁的消逝比它带给我的撼动还要大。很奇怪,人类的逝去我反而不会如此伤心。它就像韩江写的《白》-于她而言,她生命中的白是她初来乍到这人世间便去世的妹妹,有着如同月牙糕般的面孔-于我而言,我生命中的白是那只永远停留在六个月大的小狸花猫。我无不希望,它死前的时光,是幸福大于痛苦的。
25.6.15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