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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回 星陨海天劫波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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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在黄昏时分便不请自来。
它不是那种骤急的暴烈,而是绵密、阴冷的淅沥,执着地敲打着都市丛林的玻璃幕墙,将远方天际线的轮廓晕染成一片模糊的灰霾。祝君竹站在机场抵达大厅的玻璃门前,看着窗外被雨水扭曲的世界,内心一丝难以言喻的压抑悄然弥漫,如同这无所不在的湿气,渗入肌理。她素来不喜喧闹与人潮,连归来也选择这样孤清的姿态,如同一滴无声融入江河的水。
这次南下攻坚,原本计划三日的技术论证与架构梳理,她只用了一天半便尘埃落定。对方公司那位以严苛著称的技术总监,从最初会议桌上毫不掩饰的倨傲,到最终送行时眼中无法伪装的叹服,其间的转变清晰如镜。临行前,对方执意要设宴,言辞恳切,被她以“家中另有要事”淡然婉拒。于她而言,无谓的推杯换盏与场面寒暄,远不及归途中静听一夜雨声,更能涤荡心神。
她只拖了一个小巧的登机箱,箱体是冷静的深灰色,一如她的人,简洁、利落,不带任何冗余的装饰。箱子里,除了几件必备的换洗衣物和那台从不离身的、加密等级最高的笔记本电脑,还多了一个深蓝色的丝绒方盒。盒子里,安静地躺着一块瑞士手工打造的机械腕表,设计极致简约,却内蕴繁复精准的机芯。今日,是她与庞廉仁相识满一年的日子。这个时间节点于她,标记的并非世俗意义上的浪漫,而是两个独立个体在人生轨道上交汇、并行的一段值得记录的里程。选择腕表作为纪念,源于数月前一次深夜加班后,庞廉仁揉着眉心,半是玩笑半是感慨地说过:“君竹,你对待时间的态度,总让我觉得,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被精心切割过的钻石,不容虚掷。”她当时未置可否,只是微微颔首,但这句话,她记下了。她觉得这份礼物恰如其分——既是对他彼时话语的一种无声回应,也暗合了她对这段关系“彼此砥砺,共同精进”的审慎期许。或许,也包含着些许庞廉仁对她的知遇之情。
她没有通知任何人接机,她从杂志上看到,感情需要偶尔的小惊喜,虽然她自己并不喜欢刻意。习惯于掌控节奏的她,更享受这种来去自如的静谧。乘坐机场快线转入市区,霓虹在湿漉漉的车窗上拉出长长的、迷离的光带。她没有直接回那个位于城北、只有基础功能的公寓,而是转乘出租车先驶向了公司所在的CBD区域。已是晚上九点三刻,鳞次栉比的写字楼大多已陷入黑暗,只有零星几个窗口还零星点缀地亮着,像是漂浮在雨夜中的孤独灯塔。她记得庞廉仁在昨夜的简短通话中提过,今晚会留在公司,处理与“星辉集团”下一轮融资的关键文件。她想亲手将这份提前签署、意味着项目取得阶段性突破的合作意向书,连同那份小小的、承载着期许的礼物交给他。这在她心中,是一种属于他们两人之间,于寂静处共享的、并肩作战的仪式感。
大厦的地下停车场空阔而安静,空气里弥漫着轮胎碾过潮湿地面留下的淡淡橡胶味和清洁剂的气息。她一眼就看到了庞廉仁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停在他的固定车位上,车身上挂着细密的水珠。一切如常。唯一不同的是,旁边停了一辆艳粉色的法拉利跑车,在夜晚的灯光下,显得刺眼。
“这颜色好俗!”
她拨了一下散落的头发,手指无意识抚过颈间母亲遗留的月牙形旧玉坠,不知为何心中徜徉起一种对这两辆车的厌恶感。她提着登机箱,没有走向电梯间,而是熟门熟路地拐进了侧方的消防通道。这是她多年的习惯,走楼梯,既能避开电梯轿厢里的拥挤与无谓的寒暄,也能在这段独处的、略带沉闷回声的上升过程中,将纷杂的思绪逐一归拢、沉淀。她的办公室在五楼,而庞廉仁的,在视野更开阔的六楼。
高跟鞋踩在磨砂水泥台阶上,发出清晰而规律的“嗒、嗒”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响。箱底的小轮与地面摩擦,是另一种细碎的沙沙声。她的思绪还沉浸在刚刚结束的项目里,几个可以优化的算法节点在脑中盘旋。
走到六楼,她推开沉重的防火安全门,走进铺着地毯的办公区走廊。与楼梯间的粗犷判若两个世界,这里灯光柔和,空气中有淡淡的香氛气息。整层楼很安静,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和轮子滑过地毯的闷响。
庞廉仁的办公室在走廊尽头。随着距离接近,她隐约听到里面似乎传出了交响乐并夹杂着女性的谈话声。这让她有些意外,这个时间,除了他,还会有谁?
就在她准备伸手敲门时,里面突然提高的音量让她动作一顿。那不是庞廉仁平时沉稳的商务腔调,而是一种她从未听过的——混合着谄媚、轻浮,甚至带着点炫耀的油滑。
“……宝贝儿,你把心稳稳放回肚子里。她那个人,说好听了是纯粹,说难听了就是好骗,一颗心全拴在那些代码和模型上……”
祝君竹的脚步定在原地。那个“她”,指的是谁?
透过厚重的实木门板,谈话声混杂着高遏行云的贝多芬第五交响曲听起来有些模糊,但足够听清每一个让她血液冻结的字眼。她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背靠冰冷的墙壁,感觉自己像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偷听者,却又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稳住她,就等于攥住了我们公司最核心的技术命脉,谁也撬不走。等这笔从‘星辉’那边套出来的资金彻底洗干净,顺利转到海外账户,咱们的婚事一办,媒体一公布,那就是强强联合,板上钉钉……”
一个娇嗲得有些发腻的女声打断了他,带着刻意凸显的醋意:“哼,你说得轻巧,人家可是天才少女,虽然不太会打扮,但长得也算清秀,你就真没动过别的歪心思?”
庞廉仁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薄:“动歪心思?一个不解风情的工具人罢了。脑子里只有二进制和逻辑门,还有对自然科学的伟大探索!脾气得像块武侠小说里的万年寒铁,清高得都快成出土文物了。整天待在博物馆的玻璃罩子里,牵手已经是最亲密的接触了。还有什么歪心思?”
“哈哈哈哈哈!”那女子娇笑的声音令人肉麻。
“你知道她家书架里都是什么书吗?”庞廉仁继续以她为笑料。
“什么书?”
“什么《广义相对论》,什么《量子物理》,这是正常人看的书吗?上次我特意托人从欧洲带回来的限量款手袋,你知道她什么反应?就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说了声‘谢谢,让你破费了’,然后随手放在办公室角落吃灰,再没见她碰过。”
“还是我更有情趣对吗?”
“那是!她和我小学班主任那个上世纪的大妈一样。哪像我的阿瑶你这么知情识趣,妩媚动人?娶你,是庞家与你们星辉集团的强强联合,是商业版图的扩张。利用她,不过是物尽其用,商业手段而已。”
“哼!我可知道你的德行,你在她面前也没少花言巧语吧?到时候你不会不舍得吧?”
“怎么会呢?等她的价值被榨干,自然有办法让她悄无声息地出局。再说了,那份关键的‘阴阳合同’和虚拟交易路径,可都是经她那双‘金手’优化过的,逻辑严密,天衣无缝。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她不就是最完美、最可信的‘技术责任人’么?谁能想到这样一个看起来冰清玉洁的人,会为了利益铤而走险呢?哈哈哈……那个词叫什么来着?‘背锅侠?’……哈哈哈”
庞廉仁口中的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剧毒的冰锥,先是在她耳膜上炸开冰冷的刺痛,随即迅猛无比地贯穿而下,直抵心脏最深处。那一瞬间,祝君竹感觉全身的血液仿佛逆流,四肢百骸刹那间变得冰凉、僵硬。她原本平稳呼吸的节奏被打乱,胸口像是被无形的巨力狠狠攥住,又猛地抽空了所有空气,一种失重般的虚脱感从脚底蔓延开来。
原来,所有的“真诚欣赏”,所有的“灵魂共鸣”,所有的“并肩开创未来”,都是一场精心策划、演技精湛的骗局。她引以为傲的才华与专注,在对方眼中,不过是最好拿捏利用的工具;她坚守的原则与底线,成了对方茶余饭后调侃“出土文物”的笑料;而她怀中那份刚刚还带着体温的、关于时间与成长的期许,此刻化作一块烧红的寒铁,狠狠烙烫在她的心口,滋啦啦地冒着屈辱与绝望的青烟。
非法侵占、洗钱、阴阳合同、嫁祸顶罪……这些她平生最鄙夷、在职业道德底线之下不知多少层的肮脏勾当,竟然就在她全身心投入、视若理想的事业核心悄然滋生、蔓延。而她,这个所谓的“技术核心”,差一点就成了助纣为虐的关键一环,甚至是被推出去承担一切罪责的替死鬼!
极致的愤怒并没有像火山般喷发,反而以一种可怕的速度在她体内冷凝、沉淀。她没有浑身发抖,没有泪如雨下,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地剥离了所有残存的情感泡沫。她深深地、缓慢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潮湿的空气携带着消防通道里特有的微尘气味,直灌入肺叶,强行压下了所有翻腾欲呕的生理反应和汹涌的情绪浪潮。
她伸出手,平静地推开了那扇虚掩的、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的门。
门内的景象映入眼帘。庞廉仁的办公室只开了几盏氛围射灯,光线暧昧,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甜腻。他衣衫不整地半靠在宽大的真皮沙发上,领带松垮,衬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开着。一个穿着性感吊带裙、妆容精致的年轻女子——正是星辉集团的千金赵梦瑶,几乎整个人腻在他怀里,姿态亲昵不堪。沙发旁的茶几上,还放着喝了一半的红酒和高脚杯,当然,还有一只红色的高跟鞋。
她的突然出现,如同鬼魅般无声无息,将室内旖旎而污浊的氛围瞬间冻结。两人如同受惊的兔子般猛地弹开,手忙脚乱地拉扯着凌乱的衣物试图遮羞,脸上写满了措手不及的慌乱与惊惧。
“君……君竹?!”庞廉仁第一个反应过来,声音因极度意外和心虚而尖锐走调,他猛地站起身,差点带倒桌上的酒杯,“你……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明天下午的航班吗?”
祝君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现场,掠过沙发上那件刺眼的黑色蕾丝内衣,没有在赵梦瑶那张写满惊恐和一丝嫉妒的脸上停留一秒,最终,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泉,直接落在庞廉仁那张强自镇定却难掩苍白的脸上。那眼神里,曾经有过的信任已然消失殆尽,只剩下一种洞穿一切伪饰后,冰冷的、彻底的失望,以及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我回来辞职。”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平稳,每个字都像冰珠落玉盘,在这片狼藉的空间里敲打出令人心寒的回响。
“从现在起,我与天行科技,再无任何瓜葛。我经手过的所有项目代码、核心算法及数据日志,我会依法进行证据固定与保全。并保留对一切可能存在的侵权行为及栽赃陷害行为,追究法律责任的权利。”
她没有质问“为什么”,没有斥责“无耻”,甚至没有再多看一眼那场不堪入目的男女纠缠。她的骄傲与理性,让她不屑于在这片情感与道德的废墟上,浪费任何一丝多余的表情和言语。她直接、精准地刺向了他最恐惧、最脆弱的核心——技术剥离,法律追责。
说完,她毫不犹豫地转身,握住门把手,准备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背影挺直,决绝得没有一丝留恋。
“等等!君竹!你听我解释!”庞廉仁彻底慌了神,脸上血色尽失。他太清楚祝君竹这句话的分量。她不仅意味着要带走公司赖以生存的技术命脉,更掌握着那些足以让他、让赵家、让整个“星辉集团”身败名裂、万劫不复的秘密!他跌跌撞撞地追上来,试图抓住她的手臂,声音因恐惧而变调。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和阿瑶只是……只是逢场作戏!主要是为了稳住星辉那边!我们需要他们的资金……”
庞廉仁压低声音,生怕赵梦瑶听到。
“与我无关。”
祝君竹甚至没有回头,只冷冷地甩过来四个字,如同四把冰刀,斩断了他所有试图编织的谎言。她的目光快速扫过旁边电梯显示屏上正从顶层下降的数字,最终定格在“B2”(地下二层停车场)。她脚步没有丝毫犹豫停顿,径直走向向下的楼梯间。这种绝对的冷静和毫不拖泥带水的决绝,比任何歇斯底里的怒骂都更让庞廉仁感到刺骨的恐惧。
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密集的雨点狂暴地砸在消防通道外侧的玻璃窗上,发出连续不断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噼啪声响。不知是谁为了通风,将走廊尽头的一扇窗户开了一条缝,冷风裹挟着雨丝的湿气灌入,带来一股寒意。
空旷的楼梯间里,两人错落的脚步声和登机箱轮子滚动的噪音,在混凝土墙壁之间碰撞、回响,显得格外刺耳。
庞廉仁呼吸急促,心脏狂跳,肾上腺素飙升带来的虚汗浸湿了后背。他在四楼与五楼之间的缓步台追上了祝君竹,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许多,一把死死抓住了她纤细的手腕——力道大得指节泛白,甚至能感觉到他无法控制的、剧烈的颤抖。
“你不能走!听见没有!”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却因极度的恐惧和刻意的压抑而发颤,像是怕被楼下的保安听见,又像是怕她真的就此消失,从此手握利剑悬于他的头顶,“那些数据!那些核心模型!你不能带走!那是公司的财产!是……是我的!”
他喘着粗气,眼神慌乱地四处游移,试图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语气从威胁迅速滑向哀求:“钱!我给你钱!你要多少?开个价!只要你能把该留下的东西留下……并且签一份保密协议……多少钱都不是问题!一千万?两千万?你说个数!”
祝君竹终于停下了脚步,但没有回头。她垂下视线,落在自己被他紧紧攥住、已经泛起红痕的手腕上,眼神里没有痛苦,只有一种被污秽触碰般的极度厌恶。他那曾温柔为她别过发丝的指尖,此刻却像是扼住了她的咽喉。
“放开。”她再次开口,只有这两个字,声音比刚才更冷,仿佛能冻结空气。
她手腕猛地一拧,运用巧劲,试图挣脱。庞廉仁下意识地松了一下力道,却又在瞬间意识到绝不能放她走,再次更用力地死死攥住,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皮肤里。额头上沁出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他的嘴唇哆嗦着,眼神里充满了穷途末路的疯狂与哀求,像一只被逼到墙角、走投无路的老鼠。
就在这挣扎与对抗的瞬间,或许是脚下被祝君竹的登机箱绊了一下,或许是因为心神激荡、脚步虚浮,庞廉仁惊叫一声,整个人失去平衡,不受控制地踉跄着向前猛扑过去——那并非有意的攻击,更像是溃逃中绝望的、失控的拉扯。他肥硕沉重的身躯,带着全部的恐慌和体重,重重地撞在了祝君竹的后背上!
祝君竹正穿着为了见客户而搭配的、鞋跟细窄的职业高跟鞋,脚下的水泥台阶早已被窗外飘入的雨水和两人鞋底带入的湿气润湿,变得格外湿滑。被他这蕴含了全身力气和恐慌的猛烈一撞,她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从背后传来,脚下瞬间一滑,重心彻底失去!
她甚至没能发出一声完整的惊呼,只来得及感受到一股失控的眩晕,整个人便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倒!头部在翻滚中,毫无缓冲地、结结实实地撞击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台阶那尖锐的直角棱线上!
一阵低沉的闷响,短暂地压过了窗外的雨声。
世界在她眼前急速旋转、模糊,最后定格在天花板上那盏散发着惨白光芒、纹丝不动的吸顶灯,以及楼梯上端庞廉仁那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变形、放大到极致的脸。随着滚落,所有的光线、声音、感知,如同被拉下的闸门,瞬间切断,沉入无边无际的、冰冷的、永恒的黑暗。
唯有窗外那连绵不绝的雨声,依旧固执地、冷漠地充当着这一切的背景音,仿佛在吟唱着一曲无声的挽歌。
庞廉仁僵立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有几秒钟的时间,他完全无法思考。直到那声闷响的回音彻底消散,他才如同被烫到一般,猛地回过神来,几乎是颤抖着爬下楼梯蹲下身,伸出两根颤抖不已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探向祝君竹的鼻息。
那鼻息是微弱的,若有若无的,冰凉的……几乎感觉不到了。
“我……我杀人了?!我杀了祝君竹?!”这个念头如同最恐怖的梦魇,瞬间攫住了他的全部心神,让他几乎窒息。不!不能是杀人!是意外!对,是她自己没站稳!是意外!
巨大的恐慌催生了畸变的“冷静”。他像疯了一样,连滚带爬地冲回六楼的办公室,甚至顾不上理会刚刚穿戴整齐的赵梦瑶。他冲进杂物间,手忙脚乱地扯出一个平时用来装替换下来废旧打印机的大号黑色防水尼龙袋,然后又疯子般冲回楼梯间。
雨水和冷汗混合在一起,糊了他满脸,让他看起来狰狞又可悲。他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具尚存一丝微弱余温、但已完全失去意识的柔软躯体,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塞进了那个巨大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色袋子里,然后颤抖着拉紧了拉链。
他将沉重的尼龙袋扛在肩上,踉踉跄跄,几乎是连跌带撞地从消防通道一路向下,冲入空旷无人的地下停车场。他慌乱地环顾四周,确认没有目击者后,迅速打开后备箱,将那黑色的、人形的长袋粗暴地塞了进去,重重关上箱盖。
发动机在雨声中发出沉闷的轰鸣,车子像一支离弦的箭,疯狂地蹿出停车场,撕裂雨幕,朝着城外那片能吞噬一切光芒与秘密的、黑暗而辽阔的大海疾驰而去。
“路港东面那片海有悬崖,水深也够,人少,抛入大海前前往袋子里塞几块礁石,以免浮上来。”这是庞廉仁开车时脑子里反复想的事情。他一直都避免想“尸体”、“抛尸”等词汇,以免扰乱心神。
雨,依旧不知疲倦地下着,冰冷无情地冲刷着楼梯上那抹淡淡的、即将被彻底洗净的暗红血迹,仿佛想要奋力抹去今夜在这方寸之地发生的一切罪恶与悲鸣。
而城市,在这无尽的雨幕之下,依旧按照自己的节奏闪烁着霓虹,稀疏的车流,对刚刚发生的一场星辰陨落,漠不关心,无动于衷。
……
海水刺骨的冰冷,以及无处不在的、令人绝望的窒息感。冲击着祝君竹的感官。
庞廉仁最后那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占据了她全部视野,那张如同一个永恒的噩梦烙印,在她即将彻底涣散的意识中,烙下最后一道冰寒彻骨的印记。
就在她的灵魂仿佛要被拽入那永恒、寂静的黑暗深渊,万劫不复的刹那——
一股源自她生命本源最深处、早已被漫长轮回尘封遗忘的力量,如同在地壳下沉寂了万载的火山,被这生死之间的大恐怖、大绝望猛然引动、激发!一道微不可察、却足以扭曲光线与空间基本规则的奇异涟漪,以她濒死的躯壳为中心,悄然、却又霸道地荡开!在她这具介于存在与消亡之间的、“容器”最为脆弱的时刻,于坚实无比的现世的空间壁垒上,硬生生“撕”出了一个极其短暂、极不稳定的微小破痕!
两股异常的力量,透过裂隙,被祝君竹所吸引,直接融入到她的经脉之中。
“臭长虫!你除了会盘在你那阴湿腥臭的洞府里发霉自恋,还会点什么正经本事?那株绛霞明心兰生于千丈悬崖之巅,吸的是九天清辉、月魄精华,钟灵毓秀,合该是我这般超逸灵动、仙姿卓然之辈所有!你粗笨蠢长,一身腥臊之气,也配觊觎这等灵物?”
一个娇脆悦耳、却言辞泼辣犀利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与挑衅,如同惊雷般,直接在祝君竹近乎停滞、一片死寂的识海最深处炸开!
“呵,无耻骚狐!巧言令色,偷窃之行竟被你说得如此清新脱俗!那绛霞明心兰根系深深缠绕于本君蜕鳞关键之处的本源灵石而生已经五百年了,它所汲取的,乃是本君蜕旧迎新时溢出的最精纯的生命精华!你趁我闭关紧要关头、神识与外界的屏障略有松动之际,行那鼠窃狗偷之下作勾当,如今还有脸在此颠倒黑白,大放厥词?速速将兰草归还,本君或可考虑留你一条全尸!否则,今日必抽了你的狐筋来做一条束腰的绦带,看你可还能嘴硬!”
另一个冰冷、沉浑,带着古老蛮荒气息的声音怒斥回去,字句间森森寒意弥漫,杀机四溢。
两股性质截然不同、属性完全相悖,却同样浩瀚恐怖、远超此世理解的力量洪流——一股灼热狂放如地心熔岩,千回百转,变幻无常;一股阴寒厚重如万载玄冰,蛮横霸道,亘古不变——正顺着那不应存在的“破痕”,被某种混乱的时空牵引力与她们彼此争斗产生的能量漩涡,硬生生地被她体内某种“空洞的吸引力”拽入了祝君竹那几乎完全僵死、经脉寸断的脆弱躯壳之内!
“呸!老蛇妖!少在那里大言不惭!你那身腥气都快把这仙草腌入味了,我采了它,是替它解脱,免遭你的荼毒!还你的?行啊,待我回去将它炼成三转灵丹,或许剩下的那些药渣,可以大发慈悲赏给你垫你那腥臭难闻的窝!”
“牙尖嘴利!本君今日就替你青丘一脉那不知管教后辈的老祖宗,好好教训教训你,什么叫天高地厚,规矩方圆!看我把你这一身引以为傲的骚毛一根根拔个精光,再将你光溜溜地扔回青丘山门,看你可还有脸自称什么‘苍陵君’!”
“来啊!谁怕你这根□□子不成?正好本君还缺一条的蛇皮带装人牲,你这身皮相虽粗糙了些,将就着也能用!待你被我剥了皮,拖着那光溜溜、□□般的身躯蛄蛹回你那腥臭难闻的洞穴,看你还有何颜面,再顶着‘升卿’之名招摇过市!”
这两位不知来自何方的大妖骂战正酣,激烈程度丝毫不逊于力量的交锋。她们那毁灭性的力量在祝君竹这具凡俗的、濒临解体的躯壳内激烈冲撞、撕扯,让她本就如同风中残烛的生命之火更是雪上加霜,加速摇曳,几近熄灭。
然而,也正是在这具躯壳即将彻底崩溃的前一瞬,她们两位,几乎同时察觉到了周遭环境的极端不对劲,以及这具“载体”本身的诡异状态。
“等等……这是什么污浊不堪的鬼地方?灵气稀薄得令人发指,法则也如此脆弱……不对!我们这是闯到哪个犄角旮旯的下界来了?!”自称苍陵君的那位,声音里首次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惊疑与嫌恶。
“闭嘴!蠢狐狸!先别吵!你快感知一下周围!还有……这具凡人的躯壳是怎么回事?!我们怎么会被扯进这里来的?!”升卿君那冰冷的声线里也透出了前所未有的凝重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显然也意识到了处境的极度不妙。
她们那远超此界上限的感知能力,下意识地向四周蔓延,瞬间便触及了此方天地最核心、最本源的运行法则。就如同水滴入了滚烫的油锅——
“轰隆隆——!!!”
原本只是阴沉降雨的天空,骤然间风云突变,乾坤失色!铅灰色低垂的云层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宇宙巨手疯狂搅动,眨眼间汇聚成一个笼罩了整个海岸线的、巨大无比的、缓缓旋转的压抑漩涡!一种煌煌然、漠然无情、如同实质般的恐怖天威,如同亿万钧重压,轰然降下,精准无比地锁定了海中那道渺小得可以忽略不计、却承载着两个足以颠覆此界平衡的“异数”的身影!
“是……是紫霄诛邪神雷!这方小世界的天道法则不容吾等存在!它要将我们连同这载体一同抹杀!”苍陵君的声音里充满了清晰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惧。
“不想千年苦修、万载道行今日尽数葬送在这等污浊之地,就立刻给本君闭嘴!合力!”升卿君发出一声怒吼,再也无暇去计较什么仙草、什么皮毛,“这女娃的躯壳是吾等此刻唯一的屏障!将力量导入她体内,借她一丝与此界同源的气息,瞒天过海!快!”
生死存亡的刹那,之前还势同水火的狐火与蚺元,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摒弃了所有隔阂与属性冲突,开始疯狂地交融、压缩,勉强在祝君竹的体表之外,构筑起一道红蓝交织、明灭不定、薄如蝉翼却蕴含着惊人韧性的光茧,将她连同体内那两股外来力量一同包裹起来。
“咔嚓——!!!”
一道宛如远古巨龙咆哮、直径堪比百年巨树的煌煌紫色神雷,纯粹由毁灭意志凝聚而成的天罚之矛,撕裂了层层空间与雨幕,带着裁决一切、净化一切的无上威严,朝着海面上那一点微光,直劈而下!
“砰——!!!”
雷光精准无比地贯入海中,正中目标!
难以言喻的、超越了肉身与灵魂承受极限的极致痛苦,瞬间将祝君竹那残存的、微弱的意识彻底吞噬、撕裂。她的身体,成了最残酷、最狂暴的能量战场,原本就脆弱不堪的经脉在这内外交攻的毁灭性能量对撞中,寸寸碎裂,化为齑粉,又在两股妖王级本源力量的强行支撑、修复与融合下,诡异地维系着一种岌岌可危的、不灭的平衡。
彻底失去意识前,她胸前的玉坠突然发烫,化作一道微光护住了她的心脉。她仿佛看见一位黄裙的宫装女子被锁链缚于祭坛,一位英姿少年身影在远处回首。仿佛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回来吧,该回来了!”
不知过去了多久,仿佛只是弹指一瞬,又仿佛是经历了无数个世纪轮回的煎熬。那毁灭性的、仿佛无穷无尽的紫色雷光,终于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消散于天地之间。而祝君竹的体内,那两股外来的、狂暴的妖王之力,也如同被这场天罚彻底榨干了凶性、打散了锋芒,变得前所未有的沉寂、驯顺,与她自身顽强的求生本能、那丝因生死刺激而觉醒的奇异天赋,以及天道在雷罚后似乎作为“补偿”或“平衡”而涌入的异常磅礴浩瀚的原始能量,开始了一种缓慢而不可逆的、水乳交融般的融合与沉淀过程。
……
她猛地睁开了眼睛。
没有预想中的海水呛咳,没有沉沦深渊的窒息感。身下传来的,是柔软而微带潮湿润意的风的触感,鼻尖萦绕的,是全然陌生、却浓郁到化不开的奇异草木清香,夹杂着某种从未闻过的、清甜沁人的花香。
眼前淡紫色的、仿佛永恒晨曦或黄昏的天幕,低垂而神秘,其间有柔和的光带如极光般缓缓流淌。周围缭绕着乳白色的、蕴含着充沛灵气的薄雾。偶尔,有肋生光翼、形态优美的奇异生灵,拖着点点星辉,悄无声息地划过天际……
一切都陌生得如同最荒诞离奇的幻梦,却又如此真实地呈现在她的感知里。
这里是哪里?
她抬起双手看了看,白皙依旧,却仿佛蕴含着某种陌生而又与她血脉相连的、浩瀚而沉寂的力量。脑海中,似乎还隐约回荡着“骚狐狸”和“老蛇妖”那场戛然而止、气急败坏却又透着几分狼狈的互骂余音。
恩怨情仇,尔虞我诈,乃至那场冰冷的抛尸与濒死的绝望,在这一刻,仿佛都成了遥远模糊的前尘幻影,隔着一层看不真切的毛玻璃。
她长吁了一口气,这条命,确确实实,是从鬼门关前,被以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方式,硬生生地捡回来了。
等等,感觉不对……身体,好像在不受控制地……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