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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离开森林的麦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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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林里诞生了一只美丽的鸟儿,名唤麦莎。她的羽毛是落日与虹的交织,颈间流转着孔雀石般的青蓝,最特别的是那双眼睛,清澈如林间晨露凝成的水晶,映得出整片天空。
麦莎最喜欢在河面上盘旋。每当她展开双翼掠过水面,涟漪中便漾开一片流动的霞光。伙伴们总在岸上惊呼:“看!飘动的彩虹!”赞美声从日出持续到月升。到她成年时,栖居的树干上早已停满了爱慕者。而曾经的伙伴们,却一个个悄然远离。
当她谈及林间新开的花,他们附和“就像你翅膀上的颜色一样美”;当她抱怨雨季漫长,得到的回应是“可雨季让你的羽毛更晶莹。”她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已无话可说。
麦莎从小到大收获的赞美数不胜数,那些爱慕者从早到晚的叽叽咕咕已让她感到厌倦。他们究竟是爱她还是爱她的羽毛?这天,她在河面上盘旋许久,忽觉水中的倒影陌生起来。这张脸,她看了千百遍,那些曾令她骄傲的身姿,此刻在水波的扭曲中显得如此空洞无趣。
她怅然振翅,朝森林之外飞去,越飞越远,竟第一次看见了森林的边界。公路像一条灰色的河截断了绿意,巨大的钢铁怪物呼啸而过,麦莎还未来得及思考,便撞进了捕鸟人精心布置的网中。挣扎间,她听见人类的笑声:“这只颜色真少见!应该能卖个好价钱。”
麦莎被带到了城市的花鸟市场,各种怒放的鲜花、鱼缸里成群结队的鱼,还有鹦鹉、金丝雀、七彩文鸟等在荧光灯下争奇斗艳。麦莎蜷缩在角落,第一次发现自己的羽毛如此黯淡。
市场里每天都有鸟被人挑走,他们总是要选最好的鸟。“总会有人选中我。”她日日盼着。
直到一个午后,一名富商路过此地,在她笼前驻足:“这鸟的配色很雅。”他一眼相中了她,并花高价把她买回了家。
富商的别墅里有个镀金的鸟笼,缠绕着永不凋谢的丝绸花。笼内食水精致,只是有股怪味。
富商很快邀请朋友们来家中观赏麦莎,与她合影。“小可爱,真上镜!”他们给她起了很多新名字:Claire、Iris 、Stella、Aurora。。。。。。
麦莎不解其意,当有人的手指抚过她的脊背,她就会条件反射般张开翅膀,在笼中上下飞舞。掌声与惊叹此起彼伏,仿佛她是全世界最特别的珍宝。
可是好景不长。三个月后,金色鸟笼里来了只会说话的白色鹦鹉。麦莎被塞进另一个普通鸟笼、挪到了后花园。再无人驻足,再无人用华丽的语言赞美她。
一天夜里暴雨突至,雨珠穿透栏杆打湿了她的羽毛。几日后,富商来后花园散步,见她病恹恹,皱眉道:“扔了吧。”保姆连笼子一起将她丢在了垃圾箱旁。
她不敢想象等待垃圾的命运会是如何,所幸运输垃圾的司机在凌晨发现了她。“正好给儿子当生日礼物。”
男孩的掌心很暖。他仔细地为她清洗、吹干,检查每一片羽毛下的肌肤。她被挂在洒满阳光的阳台,男孩每天放学第一件事就是捧着她背课文、讲琐碎的烦恼,偶尔也会提起他的妈妈。
有天他哭了,眼泪落在笼底:“小鸟儿,你一定也很想家,想你的妈妈吧。”
麦莎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离家大半年。她叽叽咕咕地叫起来,翅膀因长期蜷缩而僵硬,每扑腾一下都带着刺痛。
“我明白了”,男孩打开笼门,双手托起她:“回家吧,小鸟。”
可城市的风向与林中不同,高楼鳞次栉比,遮挡了她的视线,加之僵硬的翅膀,飞行变成了无比艰难的事。她飞得很低,跌跌撞撞,最终停在了公园长椅的靠背上喘息。
公园里不仅有人类,还聚集着很多灰喜鹊与麻雀,密密麻麻地挤在枝头,宛如新长的枝叶。麦莎五彩的羽毛很快吸引了大家的目光,正如从前在森林里那样。
一只胖麻雀飞到她身边,“天哪,我猜你一定是谁家逃出来的宠物。”
“宠物?”麦莎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宠物是没有自由的,”胖麻雀压低声音,“现在你侥幸逃脱,赶快离开城市吧,不然——”他的话被一个穿亚麻衬衫的女人打断了。
“多美的鸟。”女人爱惜地看向她,并拿出面包掰成碎屑撒在她面前。她那温柔的目光让麦莎想起了放飞她的男孩,善良的男孩。
“不要吃!”胖麻雀急切地推开麦莎。下一秒,面包屑就被其他争先恐后的鸟儿瓜分殆尽。
“为什么!”麦莎眼睁睁看着食物被抢,她已经两天没有进食,饥饿让她几乎晕厥。
胖麻雀用喙指向正在画素描的女人的侧影,讳莫如深道:“我表哥的邻居——一只毛色特别亮的金翅雀,上个星期吃了她给的饼干就消失了,还有半个月前的珠颈斑鸠以及两个月前那只歌声动听的鹊鸲。。。。。。”他顿了顿,“这座城市里,有些人对美的狂热,比猎枪还可怕。”
麦莎却听不进去了。饥饿灼烧着她的胃,而女人再次蹲下身,缓步靠近,掌心托着一块完整的面包。胖麻雀在一旁使劲摆头,翅膀急促地扑扇,示意她不要去;可是她太饿了,鼓足勇力,猛地向前一啄,叼走了女人手里的面包。
香甜的面包迅速缓解了麦莎胃里的绞痛,而女人脸上舒展的笑容则让她的心尝到了甜蜜。麦莎一边吞咽,一边想:那只胖麻雀,或许根本是有意吓唬她。
麦莎在公园里停留了两日,向其他鸟儿打听回森林的路,可惜谁也没离开过城市,连好心的胖麻雀也无能为力。
这两日,女人每天都会在固定的时间来到公园。她不像其他投喂者随意抛撒食物,而是看着麦莎,轻轻呼唤,将饱满的燕麦粒、剥好的松子仁、喷香的小鱼干,一粒一粒放在干净的长椅上。当其他鸟儿试图抢夺,她会坚定地挥手驱赶,眼神始终追随着麦莎。“小美人,只有你配得上这些。”
胖麻雀远远停在枝头,偶尔发出哀叹的啾鸣。
“你快走吧,”胖麻雀趁女人暂时离开,飞过来再次劝说:“只要往城市外围飞,你总会找到森林的。”
麦莎舔舐着被女人抚摸过的羽毛,觉得胖麻雀就像她曾经的伙伴,他们不过是因为嫉妒,而女人才是义无反顾地爱她。
“你要走了么?”第三天黄昏,女人似乎从麦莎频频远眺的动作里察觉到了什么,声音里透出一丝真实的忧伤。她伸出手指,虚虚地描摹麦莎翅膀的轮廓,“瞧瞧你,多么美,应该让真正懂的人仔细观赏,才好啊。”
女人的话如一颗石子投入麦莎的心湖,她当初离开森林,不正是渴望有人能真的懂她吗?
她在胖麻雀的注视下犹豫着,轻轻跳上了那只等待已久的掌心。
“你会后悔的!”胖麻雀最后警告道,随即飞回了树丛。
“来,”女人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仿佛有种魔力,“漂亮的小家伙,跟我回家吧。”
女人的公寓不像家,更像一个静谧的圣殿。空气中漂浮着松木、干燥植物、塑料和药水混合的复杂气味。最震撼的是客厅中央那个巨大的、栩栩如生的微缩森林模型。树脂浇筑的河流在隐藏灯带下粼粼泛光,苔藓铺成的地面上“生长”着大树、小蘑菇与野花,树冠下,各种动物静立其间。麦莎一眼就看见了鹰——她从心底敬畏的空中王者,此时屹立在岩壁上,姿态威仪,眼神却是一片空洞死寂的玻璃光泽。
“喜欢吗?”女人将她轻轻放在一片柔软的苔藓上,拂过她颈间最灿烂的青蓝,“这里没有风雨、没有天敌,这里永远是春天。”
永远。这个词让她脊背发凉。但预想中的囚笼并未出现。没有铁栏,没有锁,她可以在那些逼真的树枝间跳跃,缀饮白瓷盘里清澈的水,灼食银碗中的精致谷物。
女人大部分时间坐在那张宽大的橡木工作台前。自从麦莎来到她家,她再没去过公园。女人用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目光长久地流连在麦莎身上,那眼神专注而虔诚,不同于市场的审视,也不同于富商客厅的喧闹,让麦莎在迟疑与恍惚中感到安宁。
直到那天下午。麦莎在工作台下方,发现了一小撮熟悉的、泛着青蓝光泽的羽毛,旁边散落着更细小的、金红色的绒毛,还有一个与她身形一模一样的树脂骨架。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她扑腾着飞向窗户,却“咚”一声撞在冰冷的玻璃上。原来整个房间,都是一个无形的笼。
女人闻声走来,手中不再是铅笔,而是一把精致的镊子和一个小小的注射器。她脸上的温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看不到底的平静。
“你发现了。”她轻声说,仿佛在分享一个秘密,“真正的美是脆弱的,唯有凝固的瞬间,才能抵达永恒。”
麦莎疯狂地撞击玻璃,嘶鸣着。她想起胖麻雀的警告,想起森林里真实的河流,想起男孩温暖的眼泪和打开笼门的手。
女人的动作娴熟而迅速。麦莎感到一阵轻微的刺痛,视野开始模糊、收窄。最后的感知里,是天花板上惨白的光,是松节油浓烈的气息,是自己正被摆弄、调整的肢体。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好久。
麦莎“醒”来。她发现自己站在微缩森林中最显眼的一根枝桠上,脚下稳固,姿态完美地昂着头,仿佛下一秒就要展翅高飞。她能看见整个房间,看见艺术家满意地退后打量,看见窗外一片遥远的、真实的天空。
她想振翅,却纹丝不动。她想歌唱,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女人哼着歌调配颜料,开始新的创作。她是这座城市里声名远扬的艺术家,擅长将易逝的美升华为永恒。麦莎眼见自己曾经的羽毛被仔细分类,存放在贴有标签的小盒里。她的每一丝羽毛都被定格在最完美的弧度,永不褪色,永不脱落。从此,她的美将被人永远珍藏。
窗外,太阳照常升起。胖麻雀啄食草籽,偶尔会抬头望望那片高楼,然后抖抖蓬松的羽毛,感叹他将来要讲的故事里又多了个角色。